我從小在南方長大,參加工作后,去西北出過一趟差,車行黃垅塬,走一路看一路,不是縱的橫的干壑就是大的小的溝梁,站在黃河邊,左邊刮著呼喇喇的西北風,右邊傳來黃河濁浪粗礪的水擊聲。同行的人說,走遍天下路,還是家鄉好,不愿做神仙,愿做南方人!出那趟差,對比西北的荒涼不易,更體驗到南方的溫潤可人,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南方是什么?南方是柳岸荷塘月色,小橋流水人家,南方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北方哪里好比喲!
想不到時勢比人強,十幾年后,人們的觀念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經濟好轉的南方人,酒足飯飽之后,紛紛跑到雪域高原、荒漠戈壁領略地老天荒的神韻,找尋四季分明的感覺。還有一些人,兜里攢夠了買機票的錢,在完成冰雪之旅、戈壁之旅后,又樂此不疲地開始文化之旅。對南方人的北方情結,我深以為然,因為從文化源流上看,北方是中華民族的血脈之根,上升到審美與慎終懷遠的高度,南方人需要北方、離不開北方。本質上,每個向往北方的南方人,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期望看到更多更具美感、更接近心靈的東西。
前年,我加入北方文化之旅。我去的是山西河東平原,在那里,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黃河。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從古到今、從西到東一路走來,帶著一腔豪氣、一身厚重進入多情的河東大地,在此經久盤桓,淺吟高唱,譜寫了一曲最輝煌、最為華彩的史詩。在河東腹地看黃河,給我的印象太深刻太豐富了——有時,她像性情剛烈的父親,裹風挾雷,斬關奪隘,勢如破竹;有時,她又似心緒郁結的少女,蜿蜒曲折,波瀾不驚,只能聽見其輕微的呼吸。到了芮城東南的神柏峪,創造力、破壞力同樣巨大無比的黃河,再次展現出穿峽蕩陌、一瀉千里的無窮魅力,兩岸群山聳翠,田園如畫,當中一條黃龍從天而降,沖撞著、呼嘯著裂岸而去,來不知何處,去不知何終,給到此觀光的游人營造了一個極為廣闊悠遠的空間時間氛圍。
有人說,假如把黃河流經河東這一段抹去,那么,黃河的輝煌和三皇五帝的歷史都得重寫。到河東走一趟,你會相信此話一點不假。
在河東的地幅上,分布在黃河兩岸、與中華民族有關的歷史遺存極為豐富。展開那張精美的旅游圖,“黃帝戰蚩尤”、“嫘祖養蠶”、“舜耕歷山”、“禹鑿龍門”、“后稷稼穡”等等,不論遺跡還是典故傳奇,可圈可點之處數不勝數。《云笈七簽·軒轅本紀》上說,黃帝殺蚩尤于“黎山之丘”。這個“黎山之丘”,就是圖上標明的黃河渡口——風陵渡。為了表達憑吊之意,我特地驅車前往那里,一路走一路問,竟然沒有任何人知曉古戰場的蹤跡,只有白的、黃的、紫的野菊花,左一叢右一叢,點綴在房前屋后、荒野路旁,用搖曳的身姿向我訴說著什么。雖然沒有找到什么,可是,所到之處,一磚一瓦,一堵頹墻,一座殘雕,河沿上一片青苔,都讓我敞開心扉遐想。找個臺階坐下來休憩,隨便抬眼就會發現散落在野草叢中的花窗、石雕、古磚。無意中我走近一座院落,以為里面沒人,推開那扇無聲無息的大門,卻發現有幾個人圍在一塊古碑旁下棋。古舊、從容、閑適,這大概就是古都河東的氣度吧。生活在這里,就像生活在歷史的空氣中,伸開五指就能觸摸歷史,閉上眼睛就能和歷史對話,就連陪同我來的女主人,一位普通農婦,也有著不凡的來歷。你能想到嗎?她與螺祖誕生在同一個村莊——西陰村。雖然相隔五千年,但在這里,今天的你又像生活在昨天,歷史和現實就是這么接近,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如同一瞬,說她們像親姐妹又何妨?嫘祖是絲繭的發明者——黃帝的愛妃。《史記·五帝本紀》中載:“黃帝——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黃帝在大戰蚩尤前后,愛上這里一位貌美能干的姑娘嫘祖,將她娶為正妃。西陵,就是今天的西陰,大約離風陵渡古戰場百十里地。相對于遼闊的九州來說,百十里地算得了什么?
除了黃帝,中華始祖中另兩位重量級的人物——舜、禹,也在河東留下大量遺跡,“舜都安邑”、“禹都蒲坂”都在河東。相傳舜是黃帝后裔,以德孝聞名天下,堯帝對他極為信任,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都嫁給了舜。堯帝駕崩后,舜守孝三年,六十二歲登帝位。上任后,他重用了兩個人,一是用棄作后稷,播百谷,二是命禹作司空,揆百官。為了徹底根治水患,拯救黎民百姓于洪荒之中,他以無私無畏的勇氣,把帝位傳給德能兼備的禹,而在此之前,他剛剛降罪于禹的父親——治水不利的鯀。
拜訪禹都,是我河東訪古溯源的第三站——
那天,從周莊驅車往禹都蒲坂,滿身是塵土,過一會兒便有巨大的青臺在拐彎處閃現。青臺處處有散亂的野草在秋風中輕搖,仿佛提醒我,這就是當年夏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地方。
站在青臺上臨風遠眺,我不由得想到,五千年前的世風是何等淳樸。禹的父親鯀奉命治水,“九年而水不息”,舜不因他是黃帝的玄孫而免于刑,乃以治水不力罪,“殛鯀于羽山以死”。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舜殺了鯀父,啟用其子,令禹接替他父親治水。禹帶領諸侯百姓,“身執耒鍤以為民先,股無完膚,脛不生毛”,“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終于縛住了作惡多端的龍王。
對一個喜歡專權、搞家天下的民族來說,我認為記住這段歷史尤為重要。舜殺了鯀,卻把王位傳給罪臣的兒子禹,難道就不怕他報殺父之仇嗎?然而,為了拯救黎民百姓,他顧不了那許多;從禹這邊看,則是百姓情懷絕對超越父子之愛,他感激舜給他將功補過的機會,父親無能,貽害了天下百姓,那就由我來加倍償還吧!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在古代國家剛剛形成的時候,君主們這種令山河色變的襟懷品質,時至今日,依然閃耀著絢麗奪目的光輝,令我們為之動容!我想,盡善的社會、盡美的人間也就如此吧!
關于這座青臺,有人說是夏禹為涂山氏登高望夫而筑。我后來查驗資料,發現并無多少依據。其實,我更愿意夏禹是一個家國兩全的真英雄,一個既愛國又愛家的人。一個男人如果對自己親人的死活不聞不問,敢把天下百姓的安危交給他嗎?夏禹在構筑青臺時,一定格外用心,因為禹都蒲坂地勢低洼,洪水隨時都會威脅到他的嬌妻幼子,最好的辦法就是筑一高臺,讓涂山氏母子遠離滅頂之虞,這么做既保全了他的家人,自己又能放心地去治理九州水患,實現堯、舜二帝未竟的遺愿,這樣兩全其美的好事,何樂而不為呢?
禹是功垂萬世的王者,可是,他居住過的青臺也不過幾千平方米,而今更是殿圮祠毀,人杳煙散,到處遺下拳頭大小的磚瓦碎塊,走在它面前竟不知為何物。歷史演繹的結果總是一抔黃土,放眼一片廢墟的禹王城,在時光的摧殘下,它真像個可憐可悲的孩子,面對蹂躪,只有捂臉哭泣。然而,天道人心,自有尺度,經過幾千年歷史風煙的洗禮與是非得失的評判,歷史上的禹王城,要勝過現實中任何衙門深宅與華麗宮殿。導演圖上介紹,“青臺晨霧”、“禹都朝雨”是夏縣古八景之一,然而登高一看,并不見有何奇特之處,周圍看不見村舍,只有臺下的打谷場堆著幾垛麥草,由于年深日久,陡直的臺坡上,有許多被雨水沖刷出來的深溝,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塌方,青臺的體積正在被蠶食。
河東是堯、舜、禹用心治理的首善之區,文物古跡之密集,全國絕無僅有,這里的任何一個景點,要是擱在南方,精明的管理者將使它變成一座旅游資源富礦。可是在這里,像禹都這樣的核心景區至今還沒有開發的跡象。為什么政府和民間對文化產業不感興趣?是缺乏市場眼光,還是遭遇政策瓶頸?有沒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呢?那天我來到河東之行的第四站——司馬光墓地參觀。司馬光是大學問家,與其說是參觀,不如說是瞻仰。可在此處我卻遭遇了“文革”制造文化荒漠的后果:墓地神道上兩尊石人,左武將,右文臣,概因當時一句口號“要文斗不要武斗”,武將的頭顱就被“紅衛兵”們搬了家,成了“尸首分離”的“受難者”。“紅衛兵”當年的瘋狂行為,一個重要原因是對傳統文化極為無知。可今天呢?今天有些地方把大量資金投到飲食、娛樂等行業,急功近利,對文化遺產不感興趣,是否也與紅衛兵也有共同之處?
幾千年正如大河遠去。而它流水的聲響,依然讓我們聽到歷史黃鐘大呂般警示,追尋先賢先圣的腳步而能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