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領略唐頤的文采,是在二十多年前的大學時期。寫作課布置寫小說,唐頤的習作——我記得題目是《一張圖紙》——被孫紹振先生評了95分的高分。當時孫先生已是名動宇內的著名詩人#65380;文學評論家,文藝界稱為“南孫”,與“北謝”(北大謝冕先生)齊名。他的評價足以激發任何一個文學青年美妙的遐想!于是我們都戲稱唐頤為文壇上升起的新星。不料這顆“新星”很快就沉寂了。二十年間除了一些黨建研究之類文章外,見到他有點文采的文字大約要算是為了紀念結婚若干周年獻給妻子的散文詩,用的也是散文集中的開篇《樹猶如此》的手法“假如”“那么”一類推理式的。當然那只是留在兩人世界里自賞的文字,談不上是什么佳作,然而其中情感的真摯和對愛情的執著卻是十分感人的。許是這份真誠與執著,讓他不再長久地沉寂下去。自前年第一篇散文《古樹·古都·古文化》發表之后,便一發不可收,短短一年多時間便有二十多篇見諸報刊,且終于結集為散文集《樹猶如此》,也許稱得上是厚積薄發罷!
選擇樹為母題是唐頤的智慧,也是對他的才情#65380;學問#65380;膽識的挑戰和考驗,以樹抒情#65380;言志#65380;喻人,他非始作俑者。要想不落入前人的窠臼,寫出自己心中的樹,他得另辟蹊徑,找準定位。讀罷他的散文集,我覺得他是以大文化的視野去觀照自然生態,以凝重的歷史沉思去審視樹的生命,于司空見慣處發常人之未見,在縱橫捭闔#65380;恣意揮灑中,追尋思接千載#65380;視通萬里的藝術境界,形成了別具一格的樹文化系列。
最典型的顯現這種特質的,當數《樹猶如此》(《福建文學》2005年第11期)。作為集子的開篇,似乎有提綱挈領的功效。文章中作者林林總總列舉了十余種樹,而每種樹都有一種歷史文化的沉淀——菩提樹是佛教的象征,橄欖樹是世界人民公認的和平與幸福的代表,蘋果樹孕育了牛頓萬有引力定律,軒轅古柏凝聚著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悠久的歷史,孔林蘊涵著儒家學說的博大精深,其他如莊子筆下的“社樹”#65380;傳說中月宮桂樹#65380;嶗山“絳雪”#65380;井岡山大井的南方紅豆杉和羅木石楠等也都各有文化意蘊。最有趣的是文章結處,那位不肯賣樹的浙南山村老太。“老太太有骨氣,她不肯賣的不僅是祖宗的財產,還有可貴的精神財富”,如此點染,不由地讓人贊嘆作者之匠心獨具。
由此可見,作者寫樹之意不盡在樹,更在于追尋樹的歷史文化價值。在自然萬物中,樹是與人類關系最為密切的物種。從人類誕生的一刻起,樹就伴隨著人類的繁衍生息,經過漫長的歲月,樹與人之間形成了不僅是自然生態的而且是文化形態的關系。解讀這種關系,是唐頤沉思的焦點,也是他的散文的看點。在這些作品中作者談古論今,旁征博引,以沉穩的筆觸刻畫出渾厚的民族文化的意象,把歷史的淪桑#65380;文化的厚重#65380;生物的靈性融為一個整體。最有代表性的是《古柏參天黃帝陵》,文章以黃帝陵#65380;軒轅柏為載體,承載了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歷史文化,以眾多名人臣伏于軒轅柏下的敬畏折射出一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更為可貴的是作者能夠在歷史的沉思中發掘現代的意義,給人以深刻的啟迪。在表現手法上則于莊重肅穆間透出詼諧和幽默,十分引人入勝。其他如《古樹·古都·古文化》《大槐樹下是故鄉》等篇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文學是人學。這是一個古老的命題,也是一個永恒的主題。作者沒有忘記文學的使命,當他確定將自己的系列散文總其名曰《樹猶如此》的時候,人的主體地位就自然地確立了。以樹喻人,借樹寫人,烘托民族的精神和人的品格的作品占據了散文集的最大篇幅,這些作品很能表現作者的精神價值取向和審美情趣。此中的《泡桐與木麻黃》堪稱精品,這個題目讓人想到著名詩人郭小川的著名抒情詩《甘蔗林·青紗帳》,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郭小川是從南方的甘蔗林和北方的青紗帳這兩個具有相似特征的不同事物中提煉出民族精神的共性。而唐頤則是通過泡桐樹和木麻黃把共產黨的兩個優秀的縣委書記焦裕祿和谷文昌聯系在一起,精心構思為一個統一的整體,這個整體的藝術支撐便是共產黨人全心全意為人民謀利益的宗旨。文中寫到一個小孩和父親的對話:“那家小孩問爹:‘這是哪來的人,幫咱們干活?’爹說,是縣委書記,是好人。孩子說:‘我長大了也當縣委書記,也當好人。’”這應當是文眼。唐頤同志也是縣委書記,從對先輩的頂禮膜拜我們不難感受到他的精神境界和追求。《大漠寂寂胡楊林》也是這方面的一篇力作。作者把“活著不死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下不朽一千年”的胡楊林和“有如胡楊的壯士”——獻身羅布泊的彭加木和余純順統一在一個蒼涼#65380;遒勁#65380;雄渾的大漠背景下,彰顯出一種孤傲不羈的精神,“提醒著人類超越尋常,體驗生命,回歸本真”,從精神到具象都透出一股慷慨悲涼,讓人回腸蕩氣。《中原古柏將軍魂》抒寫的是一種英雄情結,從戰功赫赫的中華民族第一個女將軍婦好,到婦孺皆知的替父從軍的花木蘭,到德藝雙馨的豫劇藝術家常香玉,到劍膽琴心的女公安局長任長霞,一路寫來似乎向讀者透出這樣的信息:巾幗尚如此,男兒當自強。而文中著墨最多的是任長霞,更加有力地強化了作品的現實意義。把寫樹#65380;記人#65380;談文化較好地結合在一起的是《茶樹·茶人·茶文化》和《風水林下教授情》。前者寫的是當代茶界泰斗#65380;“茶王”張天福先生,后者寫的是閩東鄉賢#65380;易學大師黃壽祺先生。兩篇的共同特點就是把樹的特質,人的品性#65380;文化的內涵有機地融會在一起,表達出一種閑淡悠遠的心境。讀之頗受啟迪。
散文集中有幾篇是寫作者工作#65380;生活過的地方的,如《柳樹·柳城·柳韻》《到周寧看古樹名木》《深閨美女已長成》等。也許是對這些地方的熟悉和對作者的了解,讀罷這幾篇文章,心中頗為感動。我以為“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要做到這一點首先要熱愛這方水土#65380;熱愛這里的人民。從這幾篇作品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真誠#65380;熾熱的感情。不能想象,沒有一種拳拳之心#65380;摯摯之意,能夠把那里的山水風光#65380;生活習俗#65380;人文風物描繪得那般細致入微,絲絲入扣,所謂“一枝一葉總關情”吧!抒情性是散文的特點之一,孫紹振先生在評價唐頤散文的抒情性時這樣寫道:“作者雖然吝嗇抒情,但是在觸及現實的時候,往往也情不自禁地啟動抒情的成分,不過這種成分,常常是隱藏在相當平靜的敘述之中。”這樣的評價無疑是中肯的。但我還是以為,在寫到自己工作#65380;生活過的地方時,作者情感的抒發還是有點按捺不住#65380;不加掩飾的,甚至有時從他如數家珍的絮叨中,我們不難看到一種眉飛色舞的忘情。
由于注重對樹的歷史文化價值的思考,唐頤散文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引用大量豐富#65380;翔實的歷史文化資料。我曾擔心過分豐富的文化歷史文獻會使文章陷入堆砌,而有“掉書袋”之嫌。讀完集子,我松了一口氣。正如孫紹振先生所言:“表面觀之,數字和年代,全無抒情之趣,但是,數字和故事中,卻包含著歷史的智慧,其中自有一種趣味,這種趣味不同于情感之趣,而是智慧之趣,可以名為智趣。這種智趣,不如情趣容易感染讀者,但卻經得起琢磨。”“經得起琢磨”點出了作者運用歷史文化文獻資料的韻味。由此,我想到,在正統文學日漸衰微的背景下,提高文學作品可讀性的途徑還是很多的,增強作品的知識性和趣味性不失為其中的一種。重要的是,作者所表達的思想和占有的素材之間要有內在的自洽性,思考深沉而不浮躁,言辭優美而不空泛,事例經典而不繁冗,知識豐富而不龐雜。如此可矣。
我想,唐頤是成功的。他成功地熔歷史掌故#65380;文化源流#65380;史料典籍#65380;趣聞軼事和人生感悟于一爐,為他筆下的樹木注入了一種人文精神。這種融會了文史性#65380;民俗性#65380;知識性#65380;文學性的人文精神,有如催化劑,使這些樹木獲得了靈魂,充盈著靈氣。于是這些樹木走出了植物的原生態,成為充滿活力的新的生命。
生命之樹常青,樹猶如此,人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