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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D

2006-12-31 00:00:00張學東
福建文學 2006年11期

張學東,1972年生。作家,文學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寧夏銀川。迄今先后在《中國作家》《十月》《當代》《上海文學》《天涯》《作家》《山花》及《長城》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逾百萬字,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精選》《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數篇(部)小說連續入選2001~2005各類年度優秀小說選本。系中華文學基金會《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入選者之一,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跪乳時期的羊》及長篇小說《西北往事》《妙音鳥》等。被評論界稱作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

眼下這種天氣,黎小明還裹著一條厚毛毯,木木愣愣地呆斜在床上,睡著了似的一動不動。黎小明一直近乎于倔強地保持著這個固定不變的姿態,誰來勸他也沒有用處。

一個人成天這么古怪地坐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感覺他好像正將身上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那條毛毯上,得了重傷寒似的拿毛毯卷緊自己的身體,一坐就是一整天。原先一向白凈文弱略微帶些靦腆氣的黎小明,此時滿臉參差不齊的胡茬子,從前精神的小平頭也亂成一蓬鳥巢,臉脖子雙手以及兩只腳掌全都黑乎乎的,他拒絕讓郭英幫他洗或用濕毛巾抹一下。他的眼神終日呆滯無神,仿佛兩顆沉浸在平靜海底里的黑色石子,一動不動。

有時候整整一個上午他的眼皮也不會眨一下,面無表情,只是用僵硬的目光死盯著房中的某個角落。時間就是在這種死氣沉沉的呆視中一分一秒劃過去的。

房子是個套間,不大一點,有些殘舊了,四周的墻壁有斑駁的頹痕和蛛絲網跡。外間面街的房子是黎小明和郭英兩口子開的一間麻辣燙小食店,里面能支三兩張木條桌。以前店剛開起來的時候生意還是挺好的,后來因為發生了那件事,店被查封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每天進來吃飯的人就明顯地少多了。

擺放在里間房有限空間里的幾樣簡單的家具是:一對單人沙發(黎小明從一家舊貨市場花90塊錢買來的,郭英又親自動手縫制了一對新沙發罩子),一臺蜜蜂牌縫紉機(郭英娘家的惟一的陪嫁品)和堆放在床上的一套嶄新的被褥枕頭(黎小明的母親用了半個月時間趕制出來的),以及掛在靠床頭那面墻上的一幅彩色結婚合影照(相片上的黎小明和郭英有著同樣燦爛的笑容)。這些都在足以說明這的確算是間新房,電視柜上原先是有一臺長虹彩電和一部性能良好的廈新VCD機的,現在卻空著,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塵灰。

那晚,黎小明的確是急眼了,那些人要搬走家里最值錢的兩樣電器,他才撲過去攔擋的,否則,依他的性格是不會跟那些人發生口角的。當初為了買這兩樣東西,黎小明跟郭英都是咬了咬牙才下定決心要買的。郭英當時說要不咱先買臺電視看吧,VCD等以后情況慢慢好了再說。黎小明并不是一個凡事都能看得開的人,但在這件事情上他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勸郭英說咱們結一場婚多不易啊,一輩子就這一回,怎么能瞎湊合呢,就是借錢也得買。

當時的情況是,黎小明剛剛沖過去想擋住他們,立刻遭到了兩名壯漢的冰雹似的一通拳腳。最后,那伙人死死抓住了黎小明的頭發反剪了他的雙手,給他狠狠地嘗了嘗架土飛機的滋味。黎小明后來也因為他先出手阻擋并跟聯防隊員有拉扯行為而多出一條涉嫌妨害公務罪,雖然比起那些聯防隊員施加在黎小明身上的武力和拳腳,黎小明的那兩下子只不過是給老虎屁股上搔了一下癢而已。再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更何況一個血氣方剛的新婚男人。黎小明不能眼看著別人把自己家里的東西搬走。

那晚,郭英完全被突如其來的情形嚇傻了,她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經受過這種從天而降的恐嚇,渾身一直在劇烈地發抖,整個人都懵了,縮在被子里不敢出來。那伙自稱是警察的人闖進來的時候,黎小明和郭英已經脫了衣服睡在床上了。

當天晚上是黎小明和郭英新婚頭一夜。其實,這之前他倆已經登記領證并在一起同居了一陣子,這個白天他們只不過是補了一道手續,把大伙請來喝了杯喜酒,算是宣布正式結婚了。因此,依然沉浸在白天喜慶氛圍中的小倆口當然做夢也不會想到夜晚的這一幕。

那時候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半,郭英自己早早就躺下了,她覺得身體有點不太舒服,大概是白天辦酒席應酬客人太累的緣故。這時黎小明正神神秘秘地蹲在地上搗鼓著那臺新VCD機。這間房子里因為不通閉路,所以電視一點信號也收不到。

就在這天傍晚,郭英送走了最后一撥遠道趕來賀喜的親友,回到家照鏡子的時候忽然記起來自己一早在孫二娘的美發店盤新娘頭時,身上沒有帶夠錢,就先欠著了,這陣想起來趕緊使著黎小明給人家送過去,順便還包了些糖果瓜子帶去算是致謝。在這種事情上黎小明和郭英的看法是一致的,好欠好還,再借不難。反正,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占什么人便宜,他倆一門心思想靠自己的雙手和汗水在這條街上掙錢過日子。

黎小明去美發店送錢,回來的路上正好碰上剛剛喝了酒的孫二。孫二是這條街上一個很閑散的男人,穿著挺講究的,頭發梳得光亮,平時幫他老婆料理一下生意上的事情,多數時間都在這條街上晃來晃去,孫二迎面跟黎小明打了個招呼,笑嘻嘻地說老弟今兒可是你小子的大喜日子,還不趕緊回家陪著新娘子去,當心讓老貓夜里給叼走了。說笑間,孫二突然從褲兜里掏出幾張亮晶晶的碟片,悄悄對黎小明說,我這里可有好寶貝呢,賊他娘牛逼,你想不想開開眼?黎小明老早就聽說過這種片子,可從來沒有真真正正見識過。他正猶豫著,沒等說想不想看呢,孫二竟順手塞給他兩張,說咱倆誰跟誰?你就放心大膽拿去看吧,就算是老哥送你的結婚賀禮,往后你嫂子來你這吃麻辣燙,可別再收錢嗷。黎小明本來是想拒絕的,可話剛到嘴邊孫二已經扭頭往前走了,他聽見孫二轉身的時候好像說,你們小倆口晚上沒球事,看一看挺他媽過癮的。說著,人早已拐過了這條街,消失在昏黃的暮色中了。

平日里,孫二和他老婆孫二娘還有美發店的那幾個外地小姐老來店里吃麻辣燙的,彼此早就很熟了,黎小明的頭發也是經常隔一半個月去孫家的美發店理一理,所以,黎小明心里多少癢癢了那么一下,就把那兩張碟拿回家去了。一路上他還嘀咕孫二這人不錯呢。當然,這種東西他是不好直接跟郭英說起來的,他偷偷拿回家先找個地方藏起來,想著等天黑了放上看看也沒什么,大不了讓郭英數落兩句,女人家嘛。

黎小明把碟片塞進機子里,不一會兒工夫,屏幕上就有一個赤身裸體的黃頭發藍眼睛的外國女人正很風騷地半跪在床上搔首弄姿,兩只巨大的乳房被那女人的雙手揉搓得上下直打晃晃。緊接著,一個高高大大胸脯上長滿卷毛的男人也光著身體出現在畫面里。黎小明急忙把電視機的聲音調低,多少有點做賊心虛的架勢,然后自己脫了衣褲輕輕地鉆進郭英的被子里。他靠著床頭看了一會,見郭英好像已經快睡著了,就拿胳膊肘接連碰了她幾下,說你不看看,咱家電視有圖像了。郭英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瞇著眼朝床對面的電視瞅了一眼。郭英以為自己眼花了,揉著眼抬起脖頸仔細再一看,羞得她簡直無地自容。她氣氣地用拳頭狠勁搗了黎小明幾下,說你咋是這么個人呀?下流死了!啥爛東西也敢在家看!快快快關掉吧,咋一點也不嫌羞!

黎小明早就知道老婆會責怪他的,再說他也看得眼睛冒火心口發燒,渾身都不自在,只好搪塞說都是孫二這家伙,非要借給我看么,郭英你可千萬別生氣!我這就不看了。

之后,黎小明就乖乖地下床關了碟機和電視,隨手將那兩張VCD放在電視機殼上。他又到外面撒了泡尿,把馬桶提進來放在地上,這是為郭英晚上起夜準備的,郭英膽子小,夜里不敢出去上廁所。他鉆進被子里就想跟郭英親熱親熱,剛才的畫面的確激起了他很旺盛的欲望,況且,今晚畢竟是他倆的洞房之夜。一開始她不肯再理睬他,賭著氣把個脊背和屁股對著他,還拿剛才的事連連噎他,可經過他再三糾纏和甜言蜜語地求饒,郭英心就軟了。作為一個女人,她也許比黎小明更看重這晚的意義。在黑暗里,他已經很熟稔地脫了他和她身上的衣服,她光潔的皮膚緞子一樣在他的撫摸下輕輕顫動著,隨即,他輕車熟路地爬到她的身體上。

這時外面有人在使勁敲門,動靜很大,像是有什么十萬火急的事情。黎小明起先以為是誰敲錯了門,所以根本沒有在意,繼續摟著妻子做自己的事情。可是外面的人一直在用力敲打,并沒有離開的意思。郭英警覺地推開身上的黎小明,讓他起來去看一看。黎小明很不樂意地爬起來,他還沒有來得及穿好衣服,門突然竟被蹦開了,一伙人土匪一般魚貫而入。

還算黎小明眼疾手快,順手拉過自己的褲子套在腿上。郭英卻始終蜷縮在被子里,嚇得只是一聲聲尖叫著,根本沒有時間往身上穿衣服。

那伙人一進門就拿手電筒照著床上的小倆口,有人打開了房子里的燈,一個滿嘴往外噴著酒氣的胖子搖搖晃晃地對黎小明嚷,我們是掃黃打非辦的,要對街面店突擊檢查!說著,其中一人不容分說徑直去扯開了蓋在郭英身上的被子,并厲聲呵斥著讓她也趕快穿上衣服好好配合他們的工作。

郭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她瑟縮著的身體完全暴露在眾人的視線當中。而另外兩個人二話不說直奔電視機那邊,然后開始一陣胡亂搜騰。然后其中一個人從電視機上忽然抓起了那兩張VCD,就跟發現了金子一樣用手電照著,碟片光芒四射,那人臉冒金光,嘴里怪叫著,媽的,還不老實,這是啥,快說,這是啥!說完,他們就開始動手搬電視和VCD機。黎小明頓時急眼了,撲上去伸手攔他們:你們是誰?憑啥搬我的東西?胖聯防隊員嘿嘿笑了一聲,晃動著油膩的肉腦袋對他說憑啥?你說憑啥?就憑你他媽的私自播放黃色錄像,所用贓物統統沒收!說完,胖聯防隊員又將那兩張碟片塞進褲兜,與此同時手里的黑膠木警棍惡狠狠地朝黎小明小腹捅過去,黎小明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重重地挨了一下,頓時直不起腰來。另外四個人見狀也立刻圍過來對他拳腳相加。郭英眼看著自己的丈夫被他們打趴在地,并麻袋片一樣踩在腳下,而她卻愛莫能助。

三輪蹦蹦車劇烈顛簸著從街的一頭風馳電掣般開過來,震得整個街道兩旁的玻璃窗和門板都嘩啦嘩啦地跳動起來。開車的人不停嘴地吆喝著讓前面路上的人趕緊閃開。街道上揚起一股嗆人的白煙,幾個小孩子正拼命地跟在蹦蹦車后面緊追不舍,邊追邊喊,喊什么聽不清楚,蹦蹦車發動機的聲音實在是太嘈雜了,幾乎有點摧枯拉朽。

這陣已是正午時分,外面陽光燦爛,到處被太陽的光輝炙烤得死氣沉沉萎靡不振,街上沒有一絲風,巴掌大的天空底下住宅樓房子店鋪和稀稀拉拉的幾個人都被熾熱籠罩著。在這西北偏僻小城,八月下旬的天氣通常還是盛夏般的悶熱,人待在房里即便一動不動也會渾身直往外冒虛汗。除了剛剛駛過的那輛載人的蹦蹦車和幾個追車而去的小孩,街面上已經很少有人走動,大人孩子都躲在家里睡午覺去了。

興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生意實在不好做,一上午也沒進來一個吃飯的人。那些清早就漂洗干凈的油菜生菜茼蒿豆腐皮寬粉條一直晾在油膩膩的網罩下面,菜葉兒都蔫了,豆制品很容易發出餿臭的氣味,招來惱人的蒼蠅在頭頂飛舞盤旋。郭英還是像往常一樣守在自己的店鋪里,眼巴巴地望著街對面白花花的一攤陽光。

她的目光被窄窄的街道拉長了似的,有了一種空茫的朝向,又像是被外面的陽光悄悄分解了,顯得十分散漫不經。有時候,眼淚會止不住淌下來,想起那些心酸的事情,郭英的身體就會奇妙地往里收縮一下,仿佛脊背間受到突然襲來的一股冰寒。

有一陣子郭英幾乎連上街買菜的錢都沒有,開店所用的一些周轉金還是從街坊親戚那里借來的。在過去的一段相當痛苦而漫長的時間里,她成天四處奔波,為給丈夫上下打點好讓他早些出來,她花完了他倆婚前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一屁股的債。黎小明現在雖說被放回來了,可人木木愣愣的,跟以前簡直判若兩人,整天躲在陰暗的小房子里,臉上再也看不到以往的笑容,一連許多天話也不跟她說一個字。而她也幾乎不敢多看他一眼,一看到他那副可憐的樣子,她的心就像刀絞針刺一樣疼痛難忍。她實在想不明白事情為什么突然會變成這樣?好端端的一個家,一夜之間全變了模樣,小食店讓查封了,家里的電器被沒收走了,丈夫接二連三被他們抓進派出所審訊,街上很多人從早到晚都在議論他們的事情。她實在弄不明白這都是怎么了。

想不通歸想不通,她知道日子還得照常過啊,而且,借街坊鄰居和親戚們的錢得盡快還上。她想過了,等手頭稍微寬余一些,她要帶上黎小明到省城去看病,找最好的大夫給他治療,因為他們都說黎小明很可能得的是精神抑郁癥。她不懂什么叫抑郁癥,可她從丈夫的樣子里能看出來這種病有多可怕,她不想讓他一直就這樣持續下去。她知道這個家離不開他。她更離不開他。他們倆都還年輕啊,他們還想要一個孩子,最好是個女孩。黎小明以前跟她說過他喜歡女孩子,他還說女孩是爹娘最貼身的小棉襖。黎小明說這話的時候,她看到丈夫的目光里充滿了自信和對未來幸福生活的無限向往。

房子的門和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就連窗簾子白天也是拉上的,碎花格子的棉布窗簾濾除了由外面照射進來的光的刺眼,但那股炙人的熱量似乎并沒有削減多少,房內的空氣里有一種凝滯的燥熱浮懸著,使人一刻也喘不過氣來。

黎小明始終背對窗戶而坐,那條上面印有百合圖案的毛毯此刻不合時宜地披在他身上,顯得十分怪誕。

他靜靜地坐在床上,身體間或略微地篩一下——可以看出來這種細微的篩動完全是來自血液不均衡的流動或心靈深處的巨大恐懼在作祟,他的屁股坐得很虛,很輕,好像他身體的所有重量并不是依靠屁股的力量來支撐著,而是被一根肉眼看不見的繩子由房頂上吊起來的,所以,就連別人猛不丁放個屁他都會驚得從床上跳起來。他坐在那里的確很安靜,跟熟睡中的老頭似的,他能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上一整天,不吃也不喝,更不會多說一個字。即便是新婚的妻子郭英進來坐在他身邊關切而又焦慮地問這問那,他也是保持著這種古怪不變的姿勢,一言不發,頂多是很木然地點一下或搖一搖頭。

家人一再問起在里面那些天他們都對他做了什么,黎小明在這種詢問中沉默了很長時間后會很唐突地說,聯防沒打我,是我先動手打了聯防。如果再問下去,照舊是這句老話,是我先動手打了聯防,聯防沒打我,聯防隊員沒打我……周而復始,但聲音會越來越小,最后變得跟蚊蟲似的誰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么。大伙兒面面相覷,便不敢再問了,怕問急了他會有什么更加反常的舉動。

當然,他靜靜地坐在床上只是一種表面現象,事實上他的心一直懸著,從家人湊齊一筆錢為他辦理了取保候審手續之后,蔡小明的心就始終沒有放下來。偶爾,窗外有什么人打房子前面經過,或者,發出一絲很輕微的咳嗽或說笑的聲音,他都會立即驚厥地打個寒噤,眼睛水洗一樣明亮地睜開,好像從來沒有那么有力又有神地睜開過,但這種明亮顯然又是空洞無物的,腦袋神經質地偏向一邊,然后將身上的毛毯更緊地裹兩下,生怕什么東西會乘機鉆進身體里去。倘若是那種很瘋野的蹦蹦車開過來,黎小明會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聯防抓我來啦,聯防抓我來啦!我哪都不去我害怕我害怕快把他們趕出去,聯防沒打我是我動手打了聯防……郭英聞聲跑進來一把將他孩子似的摟進懷里,輕輕地揉著他的腦袋讓他別怕。這種時候郭英往往會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黎小明從派出所舉步艱難地回到家的當天晚上,郭英小女兒似的緊緊抱著他的頭足足哭了一個來鐘頭,連續兩個多禮拜的四處奔走和長時間的失眠,使原本身體嬌小的妻子變得更加脆弱,精神恍惚,情緒十分低迷,夜里即使好不容易入睡也常常會被可怕的噩夢揪醒。

雙方的親友接連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圍著蓬頭垢面一蹶不振的黎小明詢問情況,不時掉著傷心的眼淚,問得最多的話還是他在里面有沒有被人打被人欺負過。這顯然只是一種美好的希冀,大伙兒都希望黎小明在看守所的日子里不被打不被罵沒人欺負他,甚至連頭發也不會動一根的,一定是平平安安的進去又出來的,可這也只能是一種過于美好的超越現實的想象。

俗話說,進得閻羅殿皮骨剝三層。黎小明現在的精神面貌和身體情況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比剛結婚那些天整整瘦了一圈,兩只眼睛凹陷得很深,眼神里絲毫沒有新婚丈夫所具有的那份喜悅和愜意。與此相反,他看人時的模樣總是怯怯的,不管是生人還是熟人,只要人一走進這間房子,他都會下意識地朝床的最里面迅速挪過去,像是在躲什么。還有,他基本上不怎么跟人說話,旁人問十句八句他也不會吭一聲的,連郭英也拿他沒有一點辦法。親友們又大多都是老實巴交的人,尤其像郭英的父母都是從遙遠的鄉下趕來的,一輩子也沒遇見過這種場面。他們甚至到現在也弄不清楚“碟”究竟是個啥名堂,更別提什么帶色的了,在他們的認知當中“碟”就是吃飯盛萊用的盤子或碟子,僅此而已。所以,這樣的東西又能惹來怎樣的禍事呢?他們不明白,只是默默流著眼淚,為這從天而降的災禍感到莫名的恐懼和憤懣,為女兒女婿的遭遇感到種種不平。除此之外,他們惟獨能說的就是一些愛莫能助的寬心話,誰讓咱們的孩子倒霉偏偏遇上了這種事呢,硬把一雙新人攪和得雞飛蛋打狗跳墻似的。

黎小明的眼前總是不停地閃現出一幅幅也許讓他今生難忘的畫面,它們猶如一枚一枚生了銹的鐵釘深深地戳進他的腦海當中,隱隱的疼痛一刻也不能停止。

按理說那該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才對。那晚天空懸著一輪彎月,淡淡的月光足以照亮整條街道,喧囂了一個白天的小城伴隨著日頭偏西和漸漸下沉靜了起來,熙熙攘攘的人流朝著不同的地方散去,街道兩旁大大小小的店鋪接連關起門窗,除了夜以繼日出售性生活用品的小店小酒館足浴中心和美容美發店還繼續招徠著進進出出的散客,街上那些做小買賣的多數都收拾攤子回家了。幾盞昏黃的路燈在夜色完全降臨到這條擁擠的小街的那一刻零零星星閃爍起來。一群小孩子正為某個感興趣的電子游戲或時尚玩具嚷鬧著從街面上蹦蹦跳跳而過,間或,還能聽見某個嗓門細亮的女人站在院門口一聲聲呼喚自己孩子回家吃飯——這種女人的聲音讓人感到窒息,以及某個影碟出租店里傳來的一陣沒頭沒尾的流行音樂,唱歌的人像睡著了似的呢喃不休,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分明歌里唱的是些什么。

三五個外地來的小姐慵懶地從街的一頭走過來,她們身上穿著那種又露又透的吊帶短裙,裙子的質地很薄,能隱隱約約看出內褲和胸罩花花綠綠的顏色。她們的高跟涼鞋篤篤地敲擊著路面,腳趾甲涂了或紅或藍的油彩,看上去好像不是腳趾而是別的什么異物,肩頭搭著的色澤鮮艷的坤包隨著她們的顛簸的腳步一路前后晃動著。她們邊走邊饒有興趣地談論著什么,比如,某個出手闊綽的客人或英俊瀟灑的小白臉。后來,她們徑直去了黎小明家的麻辣燙店,她們每天至少要光顧一次的,而且,一般都是在黃昏來臨的時候,她們急需更多的卡路里以維持即將到來的豐富多彩的夜生活。她們選擇在郭英這里吃麻辣燙的同時,其實也選擇了晝伏夜出的生活習慣。只有她們一點兒也不在意黎小明家的事情,她們只關心這個晚上自己能拿到多少小費。街上的人早就暗地里說過:做小姐也不容易呢,看她們幾個多能下苦,每天只吃兩塊半的一碗麻辣燙,可夜里要做多少事情啊!本地女人注定吃不得這種苦,所以,錢全都被外地女人掙走了。這種說法似乎不無道理。

這個八月初的一天和以往相比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如果非要說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那應該是黎小明和郭英他倆白天在街上的一家叫“有福來”的酒館里辦了喜事,請來一些親戚朋友和街坊鄰居在小酒館里坐了坐,放了兩掛鞭炮,散了屬于他倆的喜煙和喜糖。也就是說,在這條街上他倆的夫妻關系更加明朗化了完全受法律和道德的雙重保護。

而事實情況卻是,“有福來”酒館并不能帶來所有的好運道,至少對黎小明他們是這樣的。事情后來就發生在這天晚上,那時整條街都已昏昏入睡。

當然,除了一些特殊行業的人員,比方說吧,孫二娘美容美發中心的那幾個外地來的小姐,她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賺到了該得的小費,50,100或更多。這兩個數字表明兩種意思:前者只是給客人摁摁頭捏捏肩捶捶背,并允許客人隨便在她們身體的一些部位摸上幾把;而后者卻是要有實實在在的付出的,這條街也將此種勾當叫做“和尚洗頭”,說得既隱秘又恰如其分,跟前者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所以得到的回報才相對豐厚一些。另外,街上的一家名叫“獅子樓”的小酒館生意也很紅火,因為幾名聯防隊員正在里面猜拳喝酒,他們喝得是正宗的“酒鬼”酒,據說這種酒喝了不上頭,越喝越海量。所以,他們五個人一共喝下了六瓶,準備打開第七瓶的時候,有人提醒說先別開呢,我們也該到街上轉轉去了。

于是,有個胖聯防隊員不耐煩地掏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看時間。剛好十點五十分。胖聯防隊員就對站在一旁的服務小姐擠了擠眼睛,說桌子先給我們留著,待會兒我們哥幾個還回來,接著喝!

小姐趕緊甜甜地哎了一聲。

也正是在黎小明頭次從派出所回來的那個晚上,美發店的老板孫二娘便氣勢洶洶地橫沖進來。那個孫二娘一進門就劈頭蓋臉指著黎小明破口臭罵起來。她說黎小明你他媽的還算不算是個男人,你看下三濫東西就說你自己唄,你憑啥把我家孫二也拉扯進去?還說什么孫二給你看的,你又不是三歲孩子,孫二屙給你屎你也吃嗎?他媽的不長腦子啊!天底下咋還有你這種不要臉的人!你他媽的惹了一身騷臭,還硬把屎盆子往別人身上扣!黎小明當時嚇得臉色灰白,自始至終不發一言,等孫二娘罵夠了人走了好半天,他才恍恍惚惚地對郭英說你快去把門鎖上,趕快去呀!

孫二娘原本是十分潑辣的女人,她是這條街上最早開理發館的,聽說她還專程跑去廣州深圳一帶深造過一陣美容美發技術,她店里的一面墻上還十分醒目地掛著她弄來的學歷證書和她跟香港某高級美發師的珍貴合影,證書上有幾行中英文字,寫得龍飛鳳舞的很少有人能認出來。自打有了這兩樣東西,孫二娘就一天天牛起來,竟然鳥槍換炮,把原先的理發館重新裝修了一番,里面搞了幾個按摩包廂,廳里添加了幾盞制造情調的彩燈,門口立起一幅時尚的美女噴繪廣告,另外雇了一群從外地來的打工妹,還把理發店更名叫孫二娘美容美發工作室,生意就一天天火起來。黎小明后來拿回家看的那兩張碟片確實就是從孫二娘的丈夫孫二手里借回來的。

黎小明在派出所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經過,當然也就提到了孫二,和孫二借給他的那兩張VCD。他不會拐彎抹角。派出所就把孫二也傳了去,讓他老實交代那兩張碟的來源,孫二只好承認是自己讓朋友從蘭州那邊帶過來的,所里沒收了他那十幾張碟,并處以1000元罰款。有關被罰款的事后來在街上有三種不同的說法:

第一種是根本沒有罰那么多,只象征性地交了200元了事。

第二種是一分錢也沒有罰,派出所沒收了孫二的碟并給予警告處罰。可是那天有人親眼看見孫二娘帶著從自己店里精挑細選出來的兩名妖冶的小姐去了派出所,而且時間是傍晚,她們從所里出來的時候天早已經黑透了。

好像第三種說法最為普遍。據說那天派出所的朱胖子帶了一伙人到孫二娘的店里了解情況,聯防隊員一進去孫二娘立即就讓人把店門從里面反鎖了,還在門口支了個牌子,寫著“今日盤點,暫停營業”字樣。這是不是可以叫做關起門來打狗,還是另有別的什么名堂?街上的人也都說不太清楚。

但是不管怎么說,孫二還是一下子出名了,比他老婆的美發店和店里的美麗迷人的小姐還有名氣。人怕出名豬怕壯,他現在連街也不敢上,整天賴在家里生悶氣,因為一旦上街遇到熟人就會腆著臉向他借碟看。孫二簡直恨死黎小明了,孫二逢人就說我他媽的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哪有黎小明這種恩將仇報的小人!就因為孫二的這句話,街上很多人都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黎小明兩口子,暗地里都說黎小明這個人很陰暗,他媽的一點兒也不講信用。所以,大家也輕易不進郭英的店里吃東西,生怕日后有所牽連。

人們的這種謹慎心理使郭英的麻辣燙生意更是雪上加霜,很快就幾乎難以為繼了。

事發當晚黎小明被抓進派出所去了,那些人說是要錄他的口供。一連幾天郭英人都快急瘋了,父母親戚又都住得遠,這遠水也解不了近渴,郭英就去找幾個平素要好的街坊想辦法,后來一個街坊給她出了個主意,說他們抓人還不就是為罰幾個款,再說又不是犯了死罪,現在的社會只要肯掏錢,沒有擺不平的事。郭英只好拿出家里當時僅有的一千塊錢去派出所找人,她打問清楚負責這案子的正是那晚先動手打人的胖聯防,旁人讓她去找那個朱胖子,他是隊長。

郭英那天站在派出所門口等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才把應付飯局的朱胖子等回來。郭英一開始想請人家吃個便飯,可朱胖子根本不理睬她。朱胖子一副凜然正氣的樣子,說吃什么飯,你男人犯的事可不小,知不知道現在黨中央正在全國范圍內開展一次黃賭毒專項斗爭?你們這叫撞在槍口上了!懂不懂?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朱胖子說話的時候唾沫星子飛濺,嘴里不時泛出一股股很濃的酒氣。郭英一聽就更發怵了,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了。她央求說我們甘愿交點罰款,求你們無論如何把我家黎小明放了吧,他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們保證。朱胖子似有難處地想了想,看見門外有人來回走動,他就先去把隊部辦公室的門關上,然后坐在靠背椅子里兩只腳高高地翹在桌面上,僵持了一陣他才翻著一雙三角眼對郭英舉起三根手指。他說至少得這個數。郭英以為是三百,急忙點了點頭。說三百就三百,我現在就把錢交上,那你們啥時候放人?朱胖子嗤地一下笑出聲來,他接著打了兩記飽嗝,味道很沖。現如今他媽的三百也還能叫個錢?我是說三千,這是最低價,少一分這事都擺不平!郭英一下子傻眼了,她身上只有一千塊,她上哪里弄那么多錢去?于是,她就老老實實地把那一千塊全都拿出來放在朱胖子的桌子上,她嗚嗚地哭著求他給上頭說說情。我真的再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了,就這一千塊,你就行行好,把黎小明放了吧,你的恩情我們會記著的。

朱胖子一開始頭搖得跟菜蟲似的,死活也不點頭,他說這錢又裝不進我的腰包,你想好這可是救你男人一條命啊。最后郭英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好撲通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又過了一刻鐘,朱胖子大概有些犯困了,接連打著哈欠慢慢站起來,說現在是新社會不要動不動就下跪作揖告饒的,我們共產黨可不興這一套!你的事情還是可以商量的嘛。說著,他徑直走到郭英的身邊把她從地上攙起來。在這個過程中郭英當然沒有注意到朱胖子一臉色迷迷的樣子,他的手很巧妙地停留在她的屁股上并輕輕摸索著,接著又很詭秘地拍了拍,嘴里說你別哭了快起來吧,這女同志一哭鼻子呀我心腸就軟了,行行行!一千就一千,老哥今天給足你這個面子!郭英又說了一堆感恩不盡的話。朱胖子笑瞇瞇地說光說感謝有啥用,怎么樣,哪天有空陪你老哥好好耍耍去?說著,伸出一只肉墩墩的肥手捏了一把郭英的下頜。郭英茫然地閃著,還是讓他捏痛了。她也就忍了。

交完罰款的當天晚上,黎小明果然就被放出來了,小食店的封條也被朱胖子派人撕掉了。郭英滿心歡喜,特意給丈夫燒了一鍋開水讓他在家里好好洗一洗,去去身上的晦氣。雖說花了不少錢,可總算能破財免災息事寧人了。她覺得人回來比什么都重要。黎小明頭次剛回來時還跟郭英問這問那,并一個勁責怪自己,說都是他不好才惹來這場禍事,自己后悔得想死。郭英倒也想開了,開導他說其實也不能全怪你,要不是那個孫二咱們怎么能攤上這種事。黎小明也就不再說什么,第二天一早就去幫郭英到市場里采購店里所需的菜蔬去了。只是,一連好幾天他都沒有提出跟郭英過夫妻生活,以前幾乎每隔兩天他都會主動跟郭英親熱一下的。

開始,郭英也沒有往心上去,只認為他大概是累了或心情不太好,她想過一陣子自然會好的。直到半月后的一天下午黎小明再度被幾個穿警服的闖進來帶走了——他們出示了刑事拘捕證,上面大概說黎小明涉嫌妨害執行公務,還給黎小明戴上了锃亮的手銬——郭英這時才回想起來這半個月時間她跟黎小明始終沒有做過那種事。而且,她還發現黎小明的話真的越來越少,沒事的時候總是用雙手撕拽自己的頭發,成天唉聲嘆氣,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

這以后郭英的心都要瘋了,她覺得也許問題真的又嚴重起來了,一想起朱胖子曾對她說起的什么嚴打什么斗爭,她就無法按捺心中的恐懼。無奈之下,郭英只好關了店門,先后回到自己的娘家和黎小明父母那邊給他們詳細訴說情況——本來她是想瞞著他們的——讓大家一起幫她想辦法,好盡快把黎小明從里面保出來。

其實,黎小明第二次被抓走后郭英又去找過那個姓朱的胖聯防隊長,看他能不能再給想點辦法,可是她一打問才知道那個朱胖子兩天前已經被調到另外一個所里待崗了,聽說這是上級的安排。形勢似乎很嚴峻,就連郭英想探視一下黎小明現在也不可能了,他們告訴她非要等到案子審理清楚才能見面。郭英回到家里人就病倒了,接連在床上躺了三五天,夜里直說夢話,只要一想起黎小明受罪的樣子,眼淚就一刻不停地往下落。兩邊的老人和親戚都先后過來給她打氣,讓她別愁壞了身子,都說天底下總該有個講理的地方吧!黎小明究竟犯了多大的法?既然頭回交了罰款,人也放回來了,為什么過了那么長時間又二話不說就把人銬走了呢?親人的這些話使一籌莫展的郭英漸漸省悟過來,她覺得這件事情肯定有問題,自己不能就這樣傻等下去,她開始不再相信派出所的那些人,誰的話她也不信,她一定要找個能說理的地方,她要給黎小明討一個說法。

幾天后郭英拿著從親戚手里湊來的錢匆匆忙忙地坐上了一輛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開始了她上訪求助的孤獨之旅。汽車開動的時候,郭英透過車窗長時間注視著眼前的窄仄的街道和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那么陌生,好像她從來都沒有到過這個地方。那時陽光很刺眼,她的眼淚慢慢地溢出來,不過她沒有讓自己哭出聲音,她忽然有種很悲壯的感覺,有種想讓自己變得堅強一些的迫切愿望。她知道黎小明正在里面等著她呢,他可不能沒有她啊。正是那一刻,她突然對自己跟黎小明的結合有了更真實的體會。

等到了偌大的省城,郭英一下車就懵了,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那種人地兩生的空茫感出其不意地將她撅住,使她感到恐慌,感到異常無助,她不知道該往哪里去,該去找誰幫忙。她茫然地走進車站附近的一家郵局,大廳里有一個專門替人代筆的瘦男人坐在那里,看樣子近視得很厲害,眼鏡片子厚厚的,看人的時候兩只眼珠子像兩顆潮濕的黑豆一樣貼在鏡片上,發出逼人的亮光。

郭英就上前跟眼鏡先生打聽自己想去的地方怎么走,對方用黑豆眼反反復復打量了她半天,才慢條斯理地說姑娘我猜你是想鳴冤告狀吧!這種事情一定得有狀子,就是書面材料,這樣你去了人家才會受理的。郭英就說自己剛下車,還沒來得及準備。眼鏡先生才和氣地說他可以代寫,不過這種狀子很難寫,寫不好對當事人不利,官司打不贏。郭英明白對方的意思,急忙央求他無論如何幫她寫一份,她正急著用呢。眼鏡先生讓郭英把事情的經過講述了一遍,聽完后他接連感慨地說這可是當今的第一大案子啊,聞所未聞!一般這種案子我是按一千字300塊起價的,看你是外地人又是個女的,那就250塊吧!郭英為難地說再少點吧,50塊。眼鏡先生把眼白一翻,哪有50塊的價!最低200不寫就算了。郭英只好咬咬牙又加了50塊。對方做出一副很痛苦的樣子,他讓郭英先交50元押金,這才龍飛鳳舞地開始動筆寫了。也就是郭英到外面吃了碗面條的工夫,等她再回來,狀子已經寫好了。郭英把準備好的另外50元拿出來,對方立刻氣憤地陰沉下臉來,你是不是打發要飯的呢?我給你寫了10頁,一共是3300字,你至少得給我330塊,剛才我們說好的一千字100塊的!郭英這才恍然大悟,好話說了一籮筐也只不過少掉30元,對方再一分錢也不肯讓了。

這份花300塊換來的狀子,后來當郭英幾經周折終于找到省信訪部門激動地遞上去的時候,一個面目庸俗的女信訪干部接過去隨便翻了翻就扔還給她,說這哪是上訪材料呀?純粹一個杜撰的傳奇故事!材料就必須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這種東西你還是拿回去自己看吧,我們不能接收!在信訪干部那里碰壁之后,郭英又找到省城的一家法院,在這里她也遭到了拒絕。理由很簡單,人家對她所提供的材料同樣不屑一顧,并且答復她法院的訴訟程序必須由下而上逐級受理,而她的事情應該先由地方司法機關接受辦理,此后如果她對裁決不服才能向上級司法機關提出上訴請求。郭英百感失望地回到她住的那家小旅館里,出門時隨身帶來的五百多塊錢也只剩下不足百元了。

那個晚上她整整一宿沒有合眼,她呆呆地坐在床上,長時間凝望著窗外的夜空。省城的午夜依舊燈火闌珊,附近街道隱隱傳來一些嘈雜的聲音,大大小小的汽車發動機在嗡嗡旋轉并在夜色中詭秘地排放著超標的尾氣,正在卡拉OK的飲食男女嗓音日漸沙啞,香煙和烈酒使他們的歌聲蒙上一層混合著尼古丁和乙醇的曖昧毒素在夜空中久久飄蕩,聽起來有種鬼哭狼嚎般的生硬。不夜的省城和難以入眠的她在這個午夜時分對抗成鮮明的反差:一邊是火焰,一邊是冰山。她有種欲哭無淚的茫然和傷痛。在東方發白的一刻,她終于一頭倒在床上,她感到頭疼欲裂。她似乎睡著了。

很快,她夢見一片水天相接的河灘,河水湍急,岸灘上怪石嶙峋粗礪,她光著雙腳在那些怪石上一路狂奔……她看見黎小明在前面的河中痛苦而絕望地掙扎著,河水很快就將他吞沒了,他的雙手和腦袋一直在水面上拼命搖擺,他的呼叫聲悲鳴而凄涼。她一直呼喊著他的名字,一路疾呼救人呀快來救救我家黎小明吧!可是,她無論怎么奔跑卻總也抵達不了那條河,眼看著黎小明被河水慢慢吞沒,腳下似乎是一段永遠也無法縮短的距離。她的兩只腳早被尖利的石頭磨破了,露出森森白骨,血流如注,河灘上一片赤紅和猙獰。

天亮的時候,她滿頭大汗從夢中驚醒。對于這場噩夢她幾乎毫無記憶,夢一如洶涌的海水一樣從她的腦子里退卻了,她惟一能記住的是紅色,血,鮮紅奔放的血。她接下來所做的一切都跟這場夢給予的暗示有關。她一眼就看見了苫在茶盤上的白色的小方巾,這種東西在當今中國大大小小的賓館飯店比比皆是,它們用看似的潔白和平整掩飾著旅館業的某些暗疾或通病。她把那種東西拿過來,上面印有省城某某旅館字樣,字跡已相當模糊了,但這也正是一個重要啟示,就像夢中出現的血。接著,她幾乎毫不猶豫地用牙齒憤然咬破了自己右手的食指——那根指頭這時候顯得那么突出,它正躍躍閃動著艷麗的色彩和神奇的功用。她用汩汩涌動著鮮血的食指在那塊質地并不太好的白色方巾上寫下這樣一些歪歪扭扭的鮮紅的文字(她的文化水平有限,也許她只能寫這么多了):

各位父老鄉親:請救一救我丈夫吧!我們是冤枉的!

寫這些的時候一串淚水斑駁地落在方巾上,使她眼前的一切充滿了紛亂的潮濕和撲朔迷離。

大約三天后,被郭英寫上血字的方巾落到了省城的一家媒體記者的手中。那時候郭英幾乎彈盡糧絕了,她被迫離開了那家小旅館,因為她實在付不起每晚25塊的床位費——盡管這個價目在省城已經低廉到不能再低的程度,否則,她只能去睡馬路。她在離開省城的前兩天經常出現在這座城市的鬧市地帶,比如,人民廣場,步行街,百姓購物城以及麥當勞餐廳門口。剛開始她并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人們普遍認為這個跪在街上的瘋女人是個外地來的騙子,她只是想利用人們善良的同情心糊弄兩個盤纏罷了。這種人城里的確見多不怪。那時這里的氣溫每天平均都在28至30攝氏度之間,高溫酷熱加上連日的饑渴失眠和困乏,郭英終于單薄地倒在大街上,像一只被人遺棄的舊包袱癱軟下來。

當她醒來的時候,很多陌生的目光投射在她的身上。他們中有很多人帶著斯文的眼鏡,脖子上掛著很專業的照相機,有的手里還拿著一臺很精巧的像錄音機一樣的小玩意,當然,她并不知道它的學名又叫做采訪機。

嗅覺異常靈敏的媒體的出現對于此時的郭英來說不啻為絕處逢生。從那一刻起,一大群記者像被烈日烤化的驢皮膠緊緊粘上了她。

或許,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媒體更具有權威性的發言者了,媒體的介入使整個事情忽然蒙上一層柳暗花明的虛幻色彩。黎小明和郭英夫婦倆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前后遭遇如一夜春風,一下子刮遍黃河上下和大江南北。當然,這些媒體也因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經濟回報和社會效應,急劇攀升的報紙銷量足以讓那些老總們在這個炎熱季節里好好偷著樂一陣子的,而成千上萬的讀者正捧著一份份印刷粗糙的小報躲在空調良好的房間里避暑消遣,或者在網上展開一些所謂的聲援和討論。

黎小明回到自己的家里,包括朱胖子在內的派出所民警先后登門給郭英他們賠禮道歉,三萬元的精神賠償金也一次性送到郭英的手里,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比郭英最初的愿望要好得多。她當初只不過希望他們能盡快把人放了,她就是想讓黎小明平平安安地回家,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求。也許對于她來說,無論道歉賠款,或是那幾個民警所受到的不同程度的處分已經毫無意義了,因為這場噩夢終于在秋天來臨時紛紛擾擾地過去了,包括她的右手食指現在已看不出一點兒被牙齒咬破的痕跡。

這段時間郭英幾乎沒有一天消停過,隔三差五會有一伙子報紙電臺或電視臺的記者風塵仆仆地從外面某個陌生的城市趕來。她現在對采訪這種事情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恐慌了,相反,她很平靜地回答他們提出的種種問題,每次說到動情之處依然會涕泗交流,使記者們恰到好處地就此打住并乘機抓拍下一幅極其生動并具有相當說服力和感染力的相片。她也并不介意的。有時她會由衷地感激他們,因為離開這些記者事情誰知道會怎么樣呢。

白天,郭英依舊坐在自己的店里,偶爾會有一兩個人進來吃東西,她像往常一樣平靜地為他們端上鮮紅滾燙的麻辣汁子和青嫩新鮮的各種蔬菜。可是,那些吃東西的人總拿很奇怪的目光偷偷地看著她,好像根本不是來吃飯,而是別有目的,人們間或發出竊竊的私語和笑聲,使她有種背負芒刺的異樣感覺。

到了晚上,她精心地給黎小明洗臉擦身燙腳,像哄一個大男孩似的讓他漸漸進入夢鄉。有時候為了讓他能睡著,她還很耐心地輕哼黎小明以前最喜歡聽的某個歌子,而她自己卻常常要伴隨著疲倦失眠和潮濕的眼淚陷入一次次可怕的夢境之中。

黎小明時常會在深更半夜突然醒來,面孔十分猙獰,大口大口喘著氣,夢囈一般顛三倒四嚷著,是我打了聯防聯防沒有打我我打的聯防我打聯防我該死……這種時候,郭英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將黎小明摟在懷里,摟得緊緊的,然后母狼一樣號啕痛哭。

孫二有一天清晨鬼使神差地出現在店里,自從事情鬧大以后他還是第一次走進來說話。他口口聲聲對郭英說,你他媽的至少得分給我一萬塊,要是沒有我那兩張碟哪有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郭英我告訴你要敢不給我叫你們倆一天也不得安生!

本期小說責任編輯: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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