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3月,我從印度奉調回國,任國防部外事處長。那時外事處屬國防部辦公廳管,但外事工作上一些重大事情彭總都親自過問。周總理也交代過我:“你的任務就是給彭總在外事方面當參謀,凡事請示他。”
廬山會議前夕,彭總率軍事代表團訪問蘇聯(lián)、東歐八國。這次訪問,名義上是加強我們和這些國家軍隊間的友誼,其實是應蘇聯(lián)要求,到東歐國家去顯示一下中蘇兩國依然是“堅如磐石”般團結的,也給這些國家做一些“團結”的工作。
那時,匈牙利、波蘭事件過去不久,蘇聯(lián)和東歐一些國家的關系依然有些緊張,這些國家內部動蕩不安,他們的領導人也歡迎我們去,在政治上支持一下,起一種穩(wěn)定民心的作用。
當時,由于我們付出巨大代價換來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勝利,中國在東歐國家有很高的聲望,說話很靈。這次又派了前志愿軍司令員、國防部長彭德懷去,無疑是擔負上述使命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不出所料,彭總每到一地,人們都傾城迎接,歡聲入云,到處都是凱旋門、鮮花、彩旗和歌聲,萬千人流著淚齊聲呼喊:“彭德懷!彭德懷!英雄!英雄……”
彭總確實按照黨中央和毛主席的意圖,按照預定目的做了工作,到處講社會主義陣營大團結是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生命,是世界和平的保證。
但是,當一些國家領導人談到蘇聯(lián)對他們在政治上、經(jīng)濟上、軍事上采取的所謂“合作、互助”都有一些極不公平的條件時,彭總馬上滿臉秋風黑云。頭一兩回曾使對方產(chǎn)生過誤解,無心再講下去了。后來,代表團一位同志提醒他:“老總,你虛心點呀,別一聽到對老大哥的意見就變臉呀!”彭總才恍然大悟人家只把話說一半的緣由。
后來,彭總向對方毫無保留地表示:不平等就不可能有什么合作,把手先伸到人家兜里的人,談何互助!當翻譯把這話傳過去時,對方的誤解消除了,但大吃了一驚!
彭總依然履行著他此行的既定使命,呼吁大家團結,以大局為重,全力對付帝國主義的顛覆與侵略。但對蘇聯(lián)當時的大國沙文主義的霸道行徑毫不隱諱他的憤慨之情,并用他慣有的率直表達出來:“我原來不知道這些事,到你們這里來使我受到了教育。我將建議我們的黨轉達給蘇聯(lián)同志一個意見——口號和旗幟是不可能換得人心的,只能以心換心。”
這次訪問,我覺得達到了預期目的,有些方面比預期的更圓滿些。彭總的真摯坦率,使東歐一些國家對我們更信任、更理解了,從而增進了相互間的團結與友情。一位領導人說:“有中國,我們就有說話的地方,有為我們說話的人,我們的大家庭會實現(xiàn)真正的合作互利!”
但個別地方也出現(xiàn)過對我們極不友好的行為。我們代表團一位行家發(fā)現(xiàn)我們住所里安了竊聽器。彭總知道后拍桌大罵:“讓你竊聽吧,我沒什么怕你們聽到的!共產(chǎn)黨怎能搞這一套,當面叫兄弟,背后踢腳……”我們好不容易才勸說住彭總不要向這個國家的領導人提抗議。這個國家一些領導人當時跟蘇聯(lián)跟得很緊。惟獨在這里,彭總一直毫無笑容,會談時很少說話,對方一直想使氣氛“熱烈”些,但彭總不買賬。
我們到達阿爾巴尼亞后,赫魯曉夫也來了。阿要開歡迎赫的大會,請我們參加。彭總說:“我們是軍事代表團,不便參加。”阿反復請,巴盧庫來了幾次,霍查本人也來過,彭總還是一個“不去”。后來,我們自己幾位同志說:“老總,不能叫主人為難呀!”彭總很聽那幾位老將的話,去了。坐在主席臺上,但不等散會便退了席。散步的時候,彭總向幾位老將透露了他內心的秘密:“我看不慣赫魯曉夫,張牙舞爪的……”
彭總在廬山出了事,消息傳到我耳朵里時,我當時的直覺以為是蘇聯(lián)人告了他的狀,說他不久前出訪有對蘇不滿的言論。如果真這樣,還算與事實挨邊,但我完全估計錯了,牽連到他這次出訪的罪名竟是一個“里通外國”,通的就是蘇聯(lián),而根據(jù)則是他在阿爾巴尼亞和赫魯曉夫有過“單獨會見,秘密勾結”!
我們出訪前,腦子里都有個框框:東歐一些國家物資供應很緊張,這是引起人民不滿、社會動蕩的主要原因。到那里一看,才知道人民生活很不錯,至少在我們眼里是夠優(yōu)裕的了,比我們中國老百姓強多了。
我們參觀過東歐各國的農(nóng)村,好些農(nóng)民的房子像闊人的別墅,里外都干凈、舒適,還有洗澡間。大部分農(nóng)家有汽車或摩托,平時開著車下地,節(jié)假日帶上一家去風景區(qū)游覽。整個村莊看上去像個大花園,綠樹掩映,草地蔥綠,到處百花盛開。彭總好幾次指著這樣的村莊說:“共產(chǎn)主義在哪呢?在這里!”
怕人家作假,彭總常叫汽車拐道去參觀人家不曾事先約定的地方和住家。他對農(nóng)民生活格外感興趣,了解得很仔細:人口、耕地、種子、肥料、收入……問了還要看:床上、柜子、廚房、倉庫……像個查債的。他和農(nóng)民有一種天然感情,每到一家像走親戚,和每個人都有說有笑。聽說客人來自中國,主人已經(jīng)高興得合不攏嘴,當知道來者是中國的彭德懷元帥時,整個村莊立刻沸騰了,頃刻間擺出盛大的酒宴,人們穿上節(jié)日盛裝,歡歌狂舞。對這類不是事先準備排練過的歡迎場面,彭總很激動,每次都發(fā)表很熱情的講話。在別的場合人家送給他再珍貴的禮物他也很少過問,接過來就完了。但農(nóng)民送給他的東西他都鄭重地交給我:“你好好保管,給我?guī)Щ厝ィ ?/p>
不過有些地方又確實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不滿情緒,學生、工人上街鬧事常有發(fā)生。除了其他原因外,人民對生活不滿意也確實是個重要因素。這方面又真不如我們中國。雖然“大躍進”鬧得很兇,給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帶來了嚴重破壞,一些地方已經(jīng)露出了大災大難的先兆,但人民依然“安居樂業(yè)”,萬眾一心,意氣風發(fā),戰(zhàn)天斗地,沒有任何地方出現(xiàn)鬧事的苗頭。
為什么這些國家人民并不感到滿足呢?原因很多,但其中一條無疑是很重要的,那就是西歐在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經(jīng)濟發(fā)展更快,人民生活提高的幅度更大些,對比之下,東歐國家就顯得落后了。好幾個東西歐國家是毗鄰,一步就邁過去了,除了政治原因,僅僅是為了獲得較高的勞動報酬與舒適生活而逃亡的東歐人為數(shù)也不少。
每個國家無論領導和群眾對我們代表團的歡迎都是熱情的,發(fā)自內心的。這不僅是由于我們帶去了中國人民和軍隊真誠的情誼,也由于這些領導人和人民對我們抱著很高的期望——其實是很大的誤解:那時,正值“大躍進”狂熱的高潮,這樣那樣“衛(wèi)星”上天的報道正吹得天花亂墜。東歐人相信了,以為我們的糧食肉類等真的堆不下了,他們正需要我們在這方面給予更多的支援,以解決他們面臨的食物供應緊張的困難。
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烏布利希陪同我們察看東西柏林界線時談到,對面的西德在拼命搞福利社會,想以此炫耀他們制度優(yōu)越。最近他們把每人肉食年消耗量提高到了八十公斤,烏布利希感到這對他們東德確有壓力,希望彭總替他轉達并爭取一下,中國向他們大幅度增加肉食出口,使東德人年肉食量能在年內接近七十公斤。彭總聽后沉默許久,說:“轉達是可以辦到的,但能否爭取到滿足你們的需要,我看是很困難的,你也不要抱過大的希望。據(jù)我前不久在一些地方調查,報上的宣傳有許多假話,有的地方老百姓不要說吃肉,吃糧也是半飽而已!”
過后彭總問我:“朱開印,你一年吃多少肉?”我說沒算過。他又問:“有八十公斤嗎?”我想了想,八十公斤就是一百六十市斤,平均每天快半斤了。我說,哪吃得到那么多?彭總說:“我們的老百姓呢,吃多少?他們要聽說人家希望我們幫助每人每年吃到七八十公斤肉,不知作何感想啊!”
我們一位同志感慨道:“我們中國老百姓好啊!從來沒聽說哪里因生活問題鬧過事!”彭總問:“你想想這是什么原因呢?”那位同志隨口答道:“我們黨的政治思想工作好,人民在舊社會苦慣了,心里有個對比……”彭總當著許多同志的面,突然提高了聲音:“不要自我安慰了!應當想想我們哪些地方?jīng)]做好,對不起中國的老百姓。是的,我們的人民好,苦慣了,但這不能作為一個理由——中國人吃十斤八斤肉就夠了,人家吃七八十公斤是應當?shù)模「偁幉皇菛|西德,不是東西歐,而是東西方!你落后十年八年可以,久了,人家就要比垮你,老百姓也不會答應你的……”
后來看到他的“萬言書”,我有個想法,這些意見和他在國外獲得的印象和觀感有一定聯(lián)系。“萬言書”上的事實是當時全國人民有目共睹、心有所感的,源于他親自在大江南北廣泛深入的調查。只是由于他在國外更深刻地認識到它的嚴重性和解決它的迫切性,所以才抱定了寧可毀滅自己也要秉筆直言的決心,就像他自己后來說的:老百姓不光看你打的旗子,還要問他自己的“肚子”,肚子不飽,他終究要撂扁擔的。
(劉強薦自《特別文摘》2006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