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后的時傳祥

勞模，一個充滿政治寓意的稱號。

李瑞環、倪志福、郝建秀、王進喜、陳永貴、張秉貴、向秀麗、郭鳳蓮、王崇倫，等等，數十春秋，這個群體不斷壯大。他們之中，有的人成為了國家領導人；有的人曾經輝煌騰達，但是晚節不保；有的人則一直循著自己本來的人生路徑默默前行。作為群體，他們的生命伴隨著共和國的風雨歷程，他們的精神凸顯著時代的主流價值；作為個體，他們的人生沉浮將歷史的戲劇性演繹得淋漓盡致。本文的主人公——時傳祥，便是這個群體中的典型代表。

“你當清潔工是人民的勤務員，我當主席也是人民的勤務員。”劉少奇的一句話讓時傳祥家喻戶曉

毛澤東時代成就了眾多的平民英雄。這些工作于平凡崗位上的人們，解放前曾被視為低賤者，完全為社會所忽視。共和國建立后，為了塑造一種嶄新的社會氛圍，歌頌勞動和貧苦階層漸漸成為時代的主旋律，他們中的優秀分子便被政府有意識地挖掘出來。

時傳祥出生在一個貧苦農民家庭。他１４歲逃荒流落到北京城郊，受生活所迫當了掏糞工。解放前，掏糞工不僅受到社會歧視，還要受行業內部一些惡勢力的壓榨和盤剝。時傳祥在２０年的掏糞生涯中，飽經滄桑。建國后，北京市統一安置了全市的掏糞工，各區成立了清潔隊，掏糞工們列入了正式工人編制。同時，政府為了體現對清潔工人勞動的尊重，不僅規定他們的工資高于別的行業，而且想辦法減輕掏糞工人的勞動強度，把過去送糞的轱轆車全部換成汽車。新舊社會兩重天的對比，讓樸實的時傳祥萌生了強烈的報恩心理。在工作上，他兢兢業業，不畏風雨，以群眾為先，主動給自己加碼，原來每人每天平均背糞５０桶，他卻背９３桶，掏糞的分內事他做，壘好倒塌的廁所這種分外事他也做。時傳祥的敬業和奉獻精神不僅獲取了群眾的尊敬，也引起了官方的注意。一個根紅苗正的掏糞工，對新社會懷以如此深厚的感情，干出這樣突出的成績，有什么理由不宣傳呢？于是，時傳祥贏得了眾多的榮譽：１９５４年，被評為先進生產者；１９５６年當選為崇文區人民代表；同年６月加入中國共產黨。他的事跡被報紙廣泛報道，他的精神也被濃縮為“寧肯一人臭，換來萬戶香”的“時傳祥精神”。

真正讓時傳祥的名字響徹中華大地，還要歸功于國家主席劉少奇。１９５９年１０月２６日，第一屆全國先進工作者“群英會”在北京召開。參加這樣的會議，是一種極高的政治待遇，因為所有獲邀的勞動者都將受到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

當時，國家主席劉少奇走到時傳祥跟前，一把抓住他那長滿老繭的大手，親切地說：“你是老時吧？”劉少奇此舉讓時傳祥發了好一陣愣：劉主席怎么就徑直走到我面前來了呢？劉少奇的平易近人很快打消了時傳祥的顧慮，兩人拉起了家常。劉少奇拉著時傳祥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了一段很著名的話：“老時呀！你當掏糞工人是人民的勤務員，我當國家主席也是人民的勤務員。這只是革命工作分工的不同，我們都要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好好地為人民服務。”之后，劉少奇又問起清潔工的學習情況，時傳祥自豪地向劉主席匯報：“我這個班又進了新生力量，他們是中學生，如今咱們的掏糞工大部分都能讀書看報了，只有我還差一點兒。”聽了時傳祥的話，劉少奇說：“一個先進生產者，一個勞動模范，光好好工作還不行，還要努力學習文化。”接著，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自己使用的英雄１００號鋼筆，送給了時傳祥，并叮囑他：“年底一定要給我寫信。”當天，《人民日報》刊登了劉少奇與時傳祥的合影，而這支英雄１００號鋼筆，后來便一直被中國革命博物館作為一級文物收藏。

讓時傳祥想不到的是，與劉少奇的這次交往，竟讓他坐上了一輛由天堂通往地獄的人生“過山車”。從那時開始，他和他的家人，所有的榮辱興衰，都和這位國家主席的政治命運緊緊綁在了一起。

萬里曾風趣地對別人說：“我是時傳祥的第一大徒弟。”向時傳祥拜師學背糞竟成了一種時尚

“群英會”以后，時傳祥的事跡在全國范圍內得到了進一步的宣傳，尤其是《人民日報》上和劉少奇的那張合影簡直讓他成了那個時代工人階級的代表。據報道，北京市曾專門主辦了老工人訓練班，幾千名老師傅悉心傾聽了時傳祥的報告；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辦了時傳祥事跡展覽，參觀人數最多達７萬多人；工人出版社出版了介紹時傳祥事跡的小冊子——《讓無產階級革命精神代代相傳》，全國發行１８０萬冊。

在那個激情澎湃的年代，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信仰的力量使勞動的美在不知不覺中滲入了每個人的心扉。當時，社會上掀起了“背糞熱”：北京各大、中學校的師生，無不以能和老時一起走街串巷背糞為莫大的榮幸，來北京開會的干部，無不以能跟著老時背一次糞桶而深受教育。

１９６３年６月初，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萬里、崔月犁，到崇文區環衛三隊“時傳祥班”參加勞動。兩位副市長輕裝簡從，公安、環衛、新聞單位等部門的人一個也沒帶，來到以后，二話沒說，抄起工具，便跟著時傳祥背糞，直干得滿頭大汗，兩個多小時后才離開。事后，萬里風趣地對別人說：“我是時傳祥的第一大徒弟。”據說，“文革”中還有人專門整萬里，說他勞動后，為了消毒，用紫外線足足照了三天。市長到“時傳祥班”參加勞動的消息曝光后，迅速在社會上引起轟動。“時傳樣班”一下子熱鬧起來了。大學生、解放軍、歌唱演員……，各行各業的人紛紛跑來向時傳祥拜師學背糞，最后，連德國、法國、英國、日本的外賓都來了，西哈努克親王的侄子尤馬那拉王子還一連來學了一個禮拜。

１９６４年，時傳祥被選為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１９６６年的國慶節，時傳祥作為北京市先進工人代表參加了國慶觀禮，前一天，毛澤東還特意把他接進中南海小住，在宴會上，周恩來專門給他敬酒。

此時的時傳祥，彷佛身處天堂，聲望達到了頂端。然而，這個完全沒有政治嗅覺的樸實工人萬萬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命運竟奇怪地和國家主席的命運在同一個空間發生了重合，兩個月以后，迎接他的將是怎樣的一場噩夢？

“時傳祥已經完全成為一個工賊，他已被收買。”江青一句話，開始了時傳祥長達８年的噩夢

１９６６年１２月２７日，“中央文革領導小組”召集北京的部分大專院校革命師生舉行座談會，陳伯達、江青、戚本禹、劉志堅、張春橋、穆欣等人出席了座談會。

在談到紅衛兵組織的情況時，張春橋說：“主席前天（２５日）講：特別反對要很多經費，反對紅衛兵要很多經費。實際上人家（劉少奇）容易用錢來收買，紅衛兵不需要很多經費。”陳伯達說：“在新的階級斗爭形勢下，階級敵人用捧左派，拿錢收買左派。可怕的不是敵人的強大，可怕的是左派被收買。”江青特別拿時傳祥做例子，點名指出：“時傳祥已經完全成為一個工賊，他已被收買。”

江青的講話像一個指向標，此話一出，上海的姚文元立即搖唇鼓舌，大喊：“目前有個傾向，就是勞模被拉過去了。”霎時間，大帽子、黑棍子一齊壓過來，一夜之間，時傳祥變成了“千古罪人”。

清華大學的蒯大富心領神會，立即指使人來揪斗時傳祥。他們來到清潔隊，欺騙工人說，要請時傳祥去做個報告。清潔隊的領導看形勢不對，再三拒絕，他們看軟的不行，馬上變臉：“實話告訴你們，時傳祥是工賊，江青已經點了名，今天一定要拉走。”說著，數十人一涌而入，四處搜尋。由于受到工友保護，這次揪斗行動沒有成功。１２月３１日，政法學院紅衛兵組織“政法兵團”趁人不備，沖至清潔隊，強行將時傳祥綁架押走，在政法學院操場召開了１０萬余人的批斗大會。他們上綱上線，給時傳祥制造了眾多子虛烏有的“黑材料”：“時傳祥的岳母死了，劉少奇給過５００元安葬費”，“時傳祥解放前是糞棍”，“解放前時傳祥穿長袍馬褂，有兩輛小車”，等等。這些“黑材料”，作為重要“罪證”，裝進了時傳祥的檔案，真是搞得是非顛倒，有理難辯。從１９６７年新年開始，時傳祥常被押上汽車，脖子上掛著寫有“工賊”、“糞霸”字樣的大牌子，拉至京城各大街小巷亮相、游斗。

然而，時傳祥始終心胸坦蕩，他正氣凜然地說：“俺老時出生入死半輩子，從未給哪位工友使過壞。因為俺是全國勞模，受到過劉主席接見，就這樣作踐俺，俺不怕！”這樣的態度令得造反派們極端惱怒，他們甚至剝奪了時傳祥背糞的權利，不準他從事任何勞動。除此以外，還將他帶到暗室，接受審訊和拷問，用三角皮帶纏上鐵絲鞭打他，逼他就范，交代罪行。

“你岳母去世后，劉少奇給過你５００元的安葬費？”

“你們無中生有。俺岳母還好好地活著！”

“你同王光美跳過舞！”

“俺老時粗手笨腳，沒學過那玩藝！再說，俺一次也沒見過王光美！”

“劉少奇接見你，是不是為了欺騙人民，撈取政治資本？”

“劉少奇接見俺這個掏糞工人，全國人民都知道，俺只覺得他和人民的心貼得更近了，別的，俺不懂！”

“你反對毛主席！”

“俺從小受苦受難，俺什么時候也忘不了毛主席解救窮人的大恩大德！”

“你是‘工賊’！是‘糞霸’！”

“俺時傳祥在舊北京掏大糞１８年，受盡老板的剝削，挨盡軍警的毒打，俺什么時候也沒出賣過工人階級，俺不是賊！”

時傳祥樸實而不失機智的回答，有理有據，令造反派們毫無辦法。

周恩來非常氣憤地說：“難道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倒一個掏糞工人嗎？！”在他過問下，時傳祥回到北京治病，但為時已晚

在不足半年的時間里，時傳祥被各處揪斗達２００余場，最多時一天達四五場。如此頻繁的游街、批斗，令５２歲的他身心健康遭受嚴重傷害。至１９７１年“九一三事件”以后，被連續摧殘五年的時傳祥，已是形銷骨立，大小便失禁，身體極度虛弱。或許是忙于內部斗爭，無暇顧及這個老“工賊”，也或許害怕時傳祥死在清潔隊不好交待，造反派們決定將他遣送回山東老家。人未到山東，北京的電告已到：這是江青點名的工賊，要按工賊處理。時傳祥病勢很嚴重，當地的診所都不敢給他治療，家屬也受到牽連，頂著“工賊”的帽子，小兒子不能參軍，閨女沒資格升學。

由于缺醫少藥，延誤治療，１９７２年秋，時傳祥已變得四肢癱軟、說話困難了，一種嚴重的彌散性腦軟化病威脅著他的生命。在極度痛苦中，時傳祥精神失常，神情恍惚。他經常揚起手中的拐杖，東倒西歪地蹣跚于街口，有時立足未穩便踉蹌摔倒，斷斷續續地念叨：“俺時傳祥是個好人，不是工賊……”他每天都對著一面白墻長拜，這面墻曾經掛著那張和劉少奇合影的著名照片，現在卻空空如也。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時傳祥哪里知道，國家主席劉少奇早在１９６９年便于河南開封凄然長逝。

１９７３年８月２１日凌晨兩點，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會見時任北京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的萬里，商談北京市的環境衛生工作。周恩來關切地問道：“清潔工人時傳祥現在哪里？”當聽到時傳祥的遭遇時，周恩來非常氣憤地說：“難道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倒一個掏糞工人嗎？！”他當即指示：“要代表黨組織把時傳祥請回北京。給他平反，向他道歉，給他治病，落實政策。”

周總理指示第二天，時傳祥就住進了公社衛生院。８月２９日，北京市環衛局派救護車把他接回北京，送往崇文醫院急救。住院期間，當年和他一起背過糞的萬里，著名的勞動模范張百發、李瑞環、胡四輩等人，都趕往醫院看望他。遺憾的是，由于延誤了最佳治療時機，一年多以后，還沒有等到自己沉冤昭雪的那一天，時傳祥就與世長辭了，享年６０歲。

據說，時傳祥臨終前留下了兩句話，一是“我對掏糞是有感情的”，二是“我惟一的一個愿望是孩子們接好我的班”。他的愿望最終成真，一兒兩女，全部繼承了他的事業，在環衛系統上班，并干出了突出的成績，兒子時純利１９８９年被評為“北京市勞動模范”，并獲得“全國五一獎章”，后來還擔任了北京市總工會副主席。

責任編輯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