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結束了,不過,這里我要說的不是戰爭。我是說,我身無分文,并且一如既往的孤身一人,流落在異鄉的港口,不過,這同樣并不重要。我現在很餓,但我心里焚燒的不是饑火,而是思念,我想念我的朋友1900。我想,我這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離開維珍尼亞號,離開我的朋友,那時,維珍尼亞號正值盛年,1900和我正值盛年,我們在這座海上浮城上有過許多美好時光。我不知道后來為什么非要下船,非要認為陸地才有更真實的人生,更能承載我的希望,這么多年的漂泊早已證明陸地只給了我沮喪,和與日俱長的對1900的懷念。
天黑了,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弄頓飯吃。我走進一家二手樂器店,店主是個矮而且胖的老頭,老而彌精但不乏溫情,我把跟了我一輩子的康牌喇叭賣給了他,在轉身離去時,我回頭,請求他讓我最后一次吹吹它。我撫摸了一下這個多年的老朋友,吹起那曲“柔情似水”,那是1900的曲子,這世上,記得這曲子的,只有我了。
老板的唱機上流淌出一模一樣的“柔情似水”,不可能,這世上有同樣的曲子,老板指著一架舊鋼琴說,唱機里的模板就是從這架鋼琴里找到的。那是1900的鋼琴,它已經有幾分舊了,曾經豪華如一場浩夢的維珍尼亞號,也已是千孔百瘡的海上廢墟了,它接下來的命運是被炸掉。
可1900在船上,我知道他在。
媽媽是最好的馬
空無一人的大廳里,鍋爐工丹尼勃曼爬在地上尋找乘客落下的東西,他今天最大的收獲是撿到一整支香煙,丹尼勃曼滿腹牢騷,很生乘客的氣,嫌他們怎么不把珍珠丟在地上、就算是假珍珠也不算太小氣呀,卻只有臟手帕。結果他在鋼琴上撿到了比珍珠還要真的寶貝,一個男嬰,他是在新世紀的第一天撿到他的,所以,他給男嬰命名為丹尼勃曼·TD林蒙·1900。
那時的美國,像是上帝給予地球的一個鍍金的夢,富足,遠離戰爭,而且那么年輕,每個人心里都膨脹著行動的欲望,似乎遍地是機會,觸手是夢想,吸引著世界各地的移民,維珍尼亞號往返于歐洲和美國之間,每次載客2000,載著2000個夢想的維珍尼亞號,那時正處于它的全盛時期,每年五次,它會看見人們滿心狂喜一臉虔城地看著自由女神,狂呼著“美國”奔向美國的土地。
1900就在維珍尼亞號學會走路,學會講第一個字母,他爬在桌子上一個字一個字認給黑人父親丹尼勃曼看,“芒……果……媽媽”是一匹馬,是最好的馬,買它十拿九穩的贏。丹尼勃曼關于很多事都有自己絕妙的解釋,他告訴1900多讀書無益,除了維珍尼亞號這世上的事都無益,他說孤兒院是一座監獄,監禁沒有小孩的大人,1900聽了松了口氣,說幸好你有我,要不然就要被關進孤兒院。
他的語錄本來可以和阿甘的媽媽媲美,只可惜他來不及講了,丹尼勃曼死于一場意外事故,船員們為他舉行了海葬,葬禮后,徹底成為孤兒的1900循著遠遠飄來的音樂聲,穿過長長的走廊,到了音樂廳,透過落地玻璃窗,他看見人們在跳舞,并且第一次看見了鋼琴。那天晚上,整船的人被一陣奇妙的音樂吸引到鋼琴邊,8歲的1900端端正正地坐在鋼琴前,那樣的神態自若,讓你疑心他生下來就坐在這里,并且理所當然地要繼續坐下去,他彈得很入神,簡單的曲調頗為動人,一個婦女問船長:“他叫什么名字?”
“1900”
“我是說他的名字,不是曲名?!?/p>
“1900”
船長說,1900,按規定你不該靠近鋼琴。
1900抬起微臟的小臉,沖著船長肉乎乎的鼻子說“去他媽的規定?!?/p>
請問你坐順風鋼琴嗎?
“你多大了?”
“26歲”
“干什么的?”
“吹喇叭?!?/p>
“對不起,船維珍尼亞號上已經有樂手了,下一個?!?/p>
我拿出喇叭對準負責招聘的家伙吹了一個驚心動魄的音,一個音接一個音,一時興起,就到場院里即興吹了個飽。
我被維珍尼亞號錄用了。
巨大的維珍尼亞號起航了,風平浪靜,海藍云輕,是個好的開始。一天晚上,忽然風急浪高,船顛簸得厲害,我一下子人床上被扔在地上,像個超級酒鬼既站不起來也躺不下去,東倒西爬,異常狼狽,正其苦萬狀,一雙慢條斯理的皮鞋踱到我身旁,問我暈船浪嗎,跟他走他有解藥,他手插在褲兜里,神閑氣定。我跌跌撞撞地跟他穿過長廊,來到音樂廳,他讓我松開鋼琴的固定閘,和他并肩坐在琴凳上,鋼琴在上足蠟的地板上像是玩花樣滑冰,我幾乎是抱著鋼琴才不至被摔出去,音樂從他的手指里叮叮咚咚地流出,看著他,聽著他,漸漸地,我忘記了海浪,在1900的音樂里自在飛翔,直到我們的鋼琴破門而入撞進船長的房艙,我笑笑地問船長要不要坐順風鋼琴,他卻把我倆罰去燒鍋爐。
我們躺在煤堆上,看著對方的黑臉笑。我說聽說這船上有位鋼琴師,船上生,船上長,20年來從未下過船,“27年”他微笑著更正。我第一次見1900的情形就是這樣。
他舉止閑雅談吐迷人,彈琴時常常就忘了樂隊的其他成員,跟著自己的樂思跑了,所以,幾乎每一次音樂會,最后都會成為他的鋼琴獨奏??匆娨粡堄腥さ哪?,他的手底下便彈出這張臉的音樂,有的陰郁,有的憂傷,有的充滿向往,他彈著別人的心靈也彈著自己的心靈,從一個心靈滑到另一個心靈,從一個夢滑到另一個夢,從冰山飛到紅日照耀下的多霧峽谷,在鋼琴前,他是王也是調皮的玩童,1900風靡了一船又一船的人,從頭等艙到三等艙,從謀殺親夫的女人到快樂的流浪漢。
我說1900你為什么不下船,試著下一次吧,去親眼看一看花花世界,在城市里,你會大紅大紫,功成名就,過上等生活,娶漂亮的老婆,何必在這個大搖籃里搖來搖去。他一口氣問了自己十幾個為什么,然后說陸上的就愛追問為什么,把大好的光陰虛拋掉。
孩子睡在搖籃里迷迷湖湖地沉入夢境,他不會問自己這是幸福還是束縛,他不需要夢想因為他就活在夢想里。對1900來說,生活不是在陸地上,生活不在遠方不在別處,就在維珍尼亞號上,這是足夠大的世界了,足以承載他的音樂和生活了。
較量
音樂對任何人就有任何的意義,對爵士樂的開山祖師謝利來說,除了藝術本身的意義,還是一種手藝人的絕活。謝利和大多數城里人一樣對排座次有特殊的愛好。白雪公主的后母聽見鏡子說還有一個人比她美,她就再也睡不著,想方設法要除掉白雪公主。謝利聽說在一艘船上有人鋼琴彈得比他還好,能在十幾種風格中來去自如,就跑來找1900較量。
謝利身材高大氣勢不凡,站在哪里就像種在哪兒一樣穩當,看上去是不可撼動的。但他的手指異常靈巧,在鋼琴上像一對蝴蝶自在飛舞,他用最溫柔的情感撫摸出動人的、肉感的音樂,非常好聽,據說當年曾發揮過催情劑的效果。
1900不明白心靈怎么可以用來比較,音樂為什么要用來較量,輪到他上場時,他隨意應付表示對比賽不感興趣。我擠到他背后,他回過頭來,淚流滿面,他說謝利彈得太動人了。我說滿船的船員都押你贏你在搞什么鬼。他說謝利彈得太好了,他要買謝利贏,這樣就算他輸了,我還是有進款。第二曲終了,謝利完全俘獲了觀眾的心,1900把謝利的曲子重新彈了一遍,表示他喜歡這曲子。觀眾紛紛對他表示不滿,要他出真功夫,他們很想看一場真正的拼殺,只要有廝殺,哪怕是音樂的廝殺,也總會讓看的人熱血沸騰的。
謝利對自己的勝眷在握似乎并不滿意,因為對方根本沒有應戰。對方這樣沒有血性讓他的勝利一點都不刺激。他告訴1900我要讓你屁股開花,他果然一曲比一曲彈得好,連他自己都激動得目光灼灼。輪到1900上場了,1900坐在鋼琴前,側頭說:你自討沒趣,衰人。
一串音符急速拂過琴鍵,人們的耳朵豎了豎,無窮的音跟著滾滾而來,一浪急過一浪,一浪高過一浪,這音樂不是用來聽的,只覺一片聲音的海洋兜頭澆注下來,人們什么也聽不見了,只看見濁浪翻滾的大海,一顆心一會兒被拋上浪尖,然后,突然的排頭一浪打來,只覺暈眩不識恐懼,目瞪口呆地等待著滅頂之災降臨。謝利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玻璃碎裂的聲音很尖銳,但沒人聽得見,他自己也沒聽見。1900彈完了,呆呆地坐著,大顆大顆的汗珠滿臉亂跑,大廳靜默無聲,連呼吸都聽不見,有人嘴里的煙掉在褲子上,絲絲冒煙。
1900站起來,拿起一根煙,放在琴鍵上,“哧”地一聲,煙點燃了,魔咒解除,人們醒了過來。把1900拋在空中。
以后的日子,謝利在他的房間里,從未出來,直到下船,1900目送他走下舷梯,說了聲,去他媽的爵士樂。
柔情似水
有一天,1900告訴我他要下船,他要去紐約聽海,他曾經聽過一個北歐農夫說,在大山上聽海的聲音,海的聲音說人生是重大的。我說,去你的北歐農夫,你是要去找北歐農夫的女兒吧,你愛她,沒辦法,男人總是要愛女人,1900也要為女人下船了。
那個北歐農夫的女兒是1900在錄音時看見的。那天,唱片公司搬了全套的錄音設備要為1900錄制唱片,他們放好模板,1900開始彈琴,這時,他看見窗外有個女孩在甲板上吹海風,1900一見傾心,他的眼睛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姑娘,那姑娘也在看他,姑娘走開了,1900的音樂一陣惶恐,她在另一個窗口出現了,多么安心的旋律。
1900聽見從模板里發出來的他的“柔情似水”,非常訝異,他跳起來從唱機上拿掉模板,說他不錄了,去他媽的功成名就、呼風喚雨,他的音樂不可以和他分開。
他幾次想把模板送給那姑娘,也就是北歐農夫的女兒,可他太害羞了,終于沒有送出去。姑娘下船時,他鼓起勇氣沖上去叫住了她,可人群阻隔著他和她。他說這個送給你,姑娘說你說什么我聽不見,他說請你收下這個,姑娘說大聲點沒聽見,他說祝你好運,姑娘燦然一笑,很溫柔,她也說祝你好運,然后告訴他她在紐約的地址。
1900隔了三年才終于決定要下船去找她,他順舷梯走下去,走著走著,站定了,他把帽子扔進水里,回過頭,一階一階走回維珍尼亞號。很多日子,1900躲起來郁郁寡歡,跟誰都不講話,擔著很重的心事。舍棄所愛和確認自己的命運,是會很苦的吧。
有一天,他走來告訴我,他再也不下船了。
我下船了,離開維珍尼亞號,我以為奔向新的希望,可是在城市里,卻發現原來我是從夢想里走出來了,我的幸福是在維珍尼亞號上,在1900身邊??晌逸p易地丟開了他們。離開維珍尼亞號后,我經常懷念1900,每當我遇到問題時,總忍不住想1900會怎么說,我想他會說,去他媽的戰爭,去他媽的大炮。他的世界只有鋼琴,他不要離開他的世界,是的這個世界很大,人生還可以有很多種過法,但那是別人的,不是1900的,他不要,他不要到別人的世界里做客,他只要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
天堂里有沒有鋼琴
在廢棄了的維珍尼亞號上,現在只有炸藥和拆不掉的破爛了。當然,還有我的朋友1900,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他說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彈琴,炮火轟炸時在彈,沒有人跳舞時在彈,唯一的問題是天堂里有沒有鋼琴。我試圖勸他離開這艘馬上要炸成碎片的船,我說現在戰爭結束了,到處都有重建的熱情,我們倆可以組樂隊東山再起,我們會成功。我知道我的話是徒然,這些吸引不了他,這不是他的世界。
他說城太大了他會崩潰,他要88個鍵就夠了,維珍尼亞號就夠了,生于船,長于船,死于船。這個世界是完整的世界,有始有終。所以,1900不下船。
第二天,人們引爆了維珍尼亞號,維珍尼亞號在大海上燃燒,為大海而生的維珍尼亞號葬于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