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我永遠的“女兒節”

“七夕”本是牛郎織女一年一度鵲橋相會的日子，而對于我來說，它卻超越了愛情，有著更深的含義。因為它連著我和另外一個女孩兒以及一個母親一生一世的故事。一年一次，到一生一世，人世間的所有悲歡離合都似乎深藏著機緣。

我終于見到了準公婆

1999年陰歷七夕節那天，我決心去投奔偉光的時候是想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我當時惟一的夢想便是嫁給偉光，做一個在異國他鄉還算幸福的賢妻良母。偉光是華裔，他的父母是文革期間從香港轉到日本的。他早我一年從日大畢業后便回到家鄉——長野縣黑姬高原當一個公務員。我們通信的間隔時間忽長忽短，但我們都對彼此充滿了信任。偉光與我都是很守舊的人，我們的感情就像我甘肅家鄉那著名的月牙泉一樣，從來沒有過大風大浪中的轟轟烈烈，但是卻滋潤著彼此在異鄉荒蕪的心靈沙漠。偉光說，我是他在這永遠都沒有根的異國土地上的故鄉，而我覺得，他也是我在這奇異的文化背景下惟一能讓我想起中國的緣由。

我從東京上野坐了三個小時的電車到長野市，到了黑姬車站后，我給偉光的家里撥通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偉光的母親，說她五分鐘后到車站來接我。過了很短的時間之后，車站門口便開來了一輛普通型舊農用貨車。從車里面下來一位約50來歲的婦人。她的皮膚有著中國江南女子特有的白皙，整個人像吸盡了黑姬高原常年日光精華的紅秋櫻，有著說不盡的溫馨與脫俗的美麗。母親小跑過來微笑著接過我的行李，用另一只手拉住了我的手——那手是非常溫暖的，是極其女性又母性的。她說的是帶著濃重江南口音的漢語，她的聲音比電話里還好聽：“歡迎來到黑姬。你好漂亮，好青春！”

我上了她的車，為了打消彼此的陌生，我們彼此開始聊起了身世。我帶著歉意地對她說道：“很抱歉我這樣唐突地跑來，我是想給偉光一個驚喜。”

母親聽了我的話，忽然沉吟了一下，然后很小心地問我道：“你們是很要好的……朋友嗎？”

我害羞地點了點頭。接著是一小會兒的沉默，這幾秒鐘的沉默忽然讓我不安起來。我以為是母親對我失望的原因，也許我這個未來的兒媳婦的確是太魯莽了，至少該從東京預先打個電話的。做長輩的挑我的禮也是應該的，何況我又是這樣一個“特殊”身份！跟未來的公婆處理不好關系，我的前途可不妙哦。

就在我打著小女人的如意算盤的時候，母親爽朗地打破了沉默，邊開車邊一路指點起沿途的風光來了。她說，這里是著名俳句詩人一茶的故居，一茶在日本文學史上相當于我們國家李白、杜甫的地位吧。山那邊是著名的野尻湖，走過山是著名的黑姬高原滑雪場，冬天來的話可以練習滑雪等等。我早聽偉光說他母親曾經是浙江大學外語系講師，我竊喜：我喜歡未來的公婆！

偉光的父親來到日本后，先在東京做輪胎生意，后來舉家遷到了長野，三十幾年的打拼積累了相當殷實的產業。母親很謙虛地指給我看她家的田產，使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那是一望無際的，從偉光家的停車場走到正房也要有100多米，她家里的草坪上可以打高爾夫球。

她把我安排在二樓有著粉紅色的墻壁紙和一堆Hello Kitty 的玩具貓的房間。偉光是獨生子，我奇怪他家怎么會有女孩兒的房間。“偉光該下班了。”看著鐘已到6時，母親不知道為何似乎有些不安地看著我。正說著，門被打開了，偉光的聲音從走廊空大的玄關外飄了進來。我敏捷如波斯貓一般竄出了客廳門口，一聲“偉”還未叫完，我的口頓時凝住不能動了：偉光正拉住另外一個女孩子的手幫她脫鞋呢！女人的第六感告訴我，他們之間的關系非同尋常，而洋溢在偉光臉上的那種幸福與溫柔是我從未讀到過的。我一下子變成了一根冰棍：二十五年作為女人的幸福感和自信感在那一瞬間竟蕩然無存了！

母親為我揭開了命運的謎底

偉光一瞬間從溫柔鄉中醒了過來，接下來是尷尬、驚恐和不知所措。那是一個相貌極為清秀的女孩子，有同偉光的母親一樣的好皮膚，毫無疑問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會迷上她的。偉光的母親跟在我的背后看見了這個場景，連忙溫柔地拉住了我的手，一邊招呼那位姑娘道：“唉呀，節子，你來了我真高興，這位是從東京來的劉小姐，是到這兒來看偉光的，快請進。”說完，拉著我的手奔向客廳旁的另外一間房，我后來才知道那是她的私人工作室——她還是一位不錯的嶺南畫派畫家呢。

門一關上，我的淚再也止不住了，渾身癱軟得像一團泥，所有的力量與思維均被一雙無形的巨手從我的體內毫不留情地抽光了。我先是飲泣，感覺到雙手冰涼，然后一直冷至中樞神經，最后我的身子不住地顫抖，如一片雨中的梧桐葉子。忽然間，我被摟在一個極溫暖的懷抱里，那種踏實與堅定的感覺使我畢生難忘。她用她的手不停地撫摩著我的頭發，任我在她的懷里神經質地哭個不停。

有人在門外敲門，她才把我放下。敲門的是偉光，看情形他已在門外恭候多時了，因為聽到我的哭聲而無法進門。母親向我微笑一下，然后輕輕地退了出去。偉光走到我的身邊坐下，許久許久，我們都默不作聲。

“我……很抱歉，節子，她已經有了我的孩子，我們下個月……結婚。一次偶然的錯，在我喝了很多酒的夜晚發生的。我一直想告訴你，卻懦弱地無法啟齒，我只希望有來世好讓我來贖這輩子的罪……”說完，一行男人的淚從他的眼中滑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看到他的眼淚，與其說是辛酸，莫不如說是絕望：一切真的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請求偉光讓我一個人呆著。絕望、空虛、失落、憤懣和被拋棄的自卑等等情緒有生以來第一次撲天蓋地地向我涌來，我已經完全地被擊倒在那里，一動也不能動了。長野縣黑姬高原的夜是清冷的，母親敲門輕輕地走了進來，為我披上了一條大毛毯，又捧給我一杯熱麥茶。眼淚又一次不聽話的滑了下來，我的憤怒竟開始無緣由地轉向母親，我先冷冷地沉默著，最后竟“命令”她出去。母親無聲無息地走出了房門，果真把我一個人留下。我一整夜如入火煎的地獄，輾轉難眠。天一蒙蒙亮，我就準備著去二樓收拾行裝啟程返回東京。路過客廳門口時，看見母親早已起了床，正在把一大捧如火的向日葵插入白玻璃花瓶里。她轉頭看見了我，微笑地向我道了聲“早安”。我木然地“嗯”了一聲，紅腫的眼睛與失眠后的大腦重重地壓迫著我早已溢滿了悲傷的思維，我似乎對身外的一切都無所謂了。母親小跑著到我面前，說：“圓圓，陪我開車兜兜風怎樣，黑姬高原的清晨景色可是許多畫家的珍愛呢！”接著，她不容分說地又把我拉到了外邊。帶著清晨一身冷氣，我們鉆進了駕駛室，她趕緊打火啟動了車子。

長野縣是著名的冬季滑雪地，也是夏日皇家著名的避暑勝地。晨暉透過車窗映照在她的臉上，反襯出一種與她膚色不相稱的深深的倦意。我心中一驚，意識到昨夜不眠之人并不止我一個人。她把車在野尻湖邊停了下來，在低淺的河床上示意我坐了下來，指著我們周圍說，在夏日野尻湖的湖水會漫過我們頭頂，一直把幾米遠處的小木橋淹過。我的目光隨著她的手指落在遠處的小木橋上，那是一駕用粗圓木搭起的一米寬的橋，想必已經有許多年了，然而保存狀態非常好。

“我一個人害怕來到這個湖邊，特別是看那座木橋。因為偉光的妹妹長生就死在那個橋下，當時她才14歲。我之所以給她起名叫‘長生’，一是因為她出生在長野，二是因為她出生在陰歷7月7日，正是七夕的那天。不知道為什么，七夕在我的心中總與牛郎織女的悲戀和短暫的幸福相連著，因此我才故意叫她‘長生’，希望她一生和和美美，長命百歲！然而，命運就是很殘酷！”

她停了一下，扭轉頭開始看著我，我發現她平靜的表情中未帶有任何憂傷。她接著低下了頭，開始思索她下面的話，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說下去。終于，她下定了決心，冷靜地說道：“是給人強奸后殺死的，犯人是我們同村的一個高中生。”說到這，她的平靜忽然沒有了，猛地她用雙手捂起了臉，竟嗚咽著泣不成聲。風撩起了她的頭發，我看到了幾絲白發。我的心猛然劇烈地顫動：誰見過比此刻的她更傷心的女人、更傷心的母親！她哭了很久后，才擦了眼淚，繼續說道：“你知道自己的女兒被別人奸污后又被殺死時，一個母親的感受嗎？第一直覺就是我要親手殺了那個人，就是想殺了他。如果不能夠，我要么發瘋，要么只能自殺！”

我把手放在了她的手里，這一刻，她的手既冰冷又瘦小。我握住她顫抖的手說道：“我雖然還不是母親，但我想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的身上，我也許會采取更過激的行為！”母親像昨夜那樣又把我的頭摟在了她的懷里，輕聲地說道：“我的孩子，你知道嗎，昨天就是七夕節，正是長生的生日；長生出生后，我一直把七夕叫作我的‘女兒節’，而你恰好是在這一天來了！接到你從車站打來的電話時，我還沉浸在悲痛之中，可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竟然產生了一種幻覺：我以為是成年后的長生來找我了。你看到我的時候就笑了，你的笑把我拉到了現實里來：長生的笑羞怯又內斂；你的笑完全不同，開朗而知性。但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你！因此我有意把你安排在她的房間，因為自從長生走后，我一直祈禱老天能夠某一天某一刻以某種方式再賜給我一個女兒！孩子，我也許有些武斷，不過，我真的很確信你就是老天賜給我的一生一次的再生機會！”

我抱緊了她。這一刻，我終于明白了命運要我認識偉光的真正原因：不是成為他的妻子，而是成為他的妹妹。

七夕，我永遠的‘女兒節’

母親的話還在繼續著：“按照日本法律，未成年人犯罪即使是殺人罪，最多也只是去少年感化院。兩年后，那個少年已經成長到了19歲，由于在感化院的表現好，他竟然出了院，到大阪去當了一個工人。我聽到后，肺都快氣炸了！我們的女兒以那樣一種方式死了，而他卻輕松地活著，這怎么可以？！”

母親停了一下，凝視了一會兒那座木橋，繼續說道：“我到處上告，希望法院能夠重新審理，然而得到的結論都是：誰也無法改變少年法津，一個未滿18歲的孩子無論犯了怎樣的罪都不能被判刑的。我不服，又從刑事改為民事上告，希望對方的父母作為法律監護人向我們做經濟賠償。雖然錢不能挽回長生的生命，但至少可以是對對方的一種懲罰。對方父母變賣了田產湊上了法院判決的5000萬日元，當我拿到錢得知這一切，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可悲：天啊!我在做什么啊!悲哀與憎恨已使我完全地改變了人性，我在逼他們(同為父母的人)做什么呀！出了這樣的兒子已經是一種懲罰；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又是一種懲罰；而我卻還在懲罰他們!雖然似乎我有這個權利，可是我忽然意識到了悲哀與憎恨的可怕！我漸漸地學會了寬容與愛。我把那5000萬日元退給了那人的父母，使他們能重新買回失去的土地，能夠再在那片土地上安居樂業嗎？我還試著與他們交談，雖然，這對我們彼此都需要莫大的勇氣。我繼承了長生的遺愿，在我38歲的時候拿起了畫筆，開始學習山水畫，至今已有8年了。孩子，你恨偉光嗎？恨就恨吧，但是我希望有一天能夠原諒他。我這樣說，或許是出于母親的自私，或許我自己一直這樣以為：真正地原諒了別人等于是真正地愛了自己。孩子，恨永遠不能產生心靈的寧靜和安慰；人世間只有愛與寬容才能帶來真正的幸福。對自己、對別人都一樣。你這樣年輕，路真的還長著呢！”

說完，她又拉起我的手讓我站起來，然后她把雙手圍成一個喇叭筒放在嘴邊，向野尻湖的方向放聲喊起來:“偉光，你這個大傻瓜，大傻瓜，大傻瓜……”我看她那可愛的樣子不禁會心地笑起來，我也學著她的樣子向湖心高喊著：“偉光，你這個大傻瓜，大傻瓜……我拋棄了一切跑到這里來，你卻愛上了別人！我恨你恨你恨你……”

母親執意送我到車站，我當天趕回了東京。幾個月后，我徹底走出了陰影，重新振作起來，考入了日本大學的研究生院。兩年后，我寄給偉光這樣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偉光，你這個大傻瓜，大傻瓜，我曾經那樣的憎恨過你，幾乎在悲哀中無法站起。然而，是母親教會了我一生一世愛的含義：原諒了別人才等于真正地愛了自己。兩年之后，我再次有了充滿陽光的心境，因為這一刻我完完全全地原諒了你。祝你幸福吧，和你的妻子。”

兩年之后，母親和偉光都來東京參加了我的婚禮。現在我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與母親一直保持著聯系，現在的母親不但是我一個人的母親，還是我兩個女兒的外祖母：我兩個孩子出生的時候都是母親第一個抱在懷里，也是母親親自給她們命名的。母親給我的長女取了名字叫‘長生’，次女起名叫‘東生’（她生在東京），她說小長生的眼睛比大長生的眼睛還要黑，還要漂亮；而東生的淘氣比當年的長生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偉光生的兩個都是男孩兒，母親說這真是天意。長生和東生出生后，每年的七夕‘女兒節’已故長生的生日這天，我都會帶著兩個女兒到長野去看望她們的姥姥。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總會調侃著說：“天上的牛郎織女在七夕相會；地上的老太太和孫女們也在一年一次地慶賀著‘女兒節’。不管是天上的，還是人間的，希望這幸福會永恒。”

天國里的長生看到這個場景，一定會微笑著祝賀自己生日快樂吧。

責編/范 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