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男士

在多倫多，有過很多室友。畢業以后第一次在校外租房，住我樓下的是位男士。

那年八月中旬我必須搬離學校，就到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區看房子。小區環境優雅，綠蔭夾道，家家戶戶的院子都用木板做的一人多高的柵欄圍起來。欄內五顏六色的花冒出頭，花的香氣滿溢在小區的街道上。

我看的是一棟連體House，也就是說，它和兩邊的房子是連著的。女房東帶我到樓上看了看要出租的房間。又到樓下廚房看了看，廚房不大，得跟房東一家三口和樓下一位男士合用。我想五個人做飯肯定很擠。大約是看出我的顧慮，女房東趕緊解釋說，“你放心，廚房基本上不會沖突，大家作息時間不一樣，而且W總是很忙，在家做飯的時候很少。”

這時候一位年輕的中國男子出現在廚房門口，好奇地往里面看。他個子不高，平頭，看他方正的臉型像是北方人。雖然臉上有些疲憊，但自信洋溢。他上身松松垮垮地穿了一件白色T恤，下穿淺色牛仔褲。

女房東趕忙介紹，“這是W，住你樓下。他也用這個廚房。”

W禮貌地點了點頭，笑了笑，沒說什么就又回自己房間里去了。他臉上自信的神情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對小區和房子基本上還算滿意，就交了一個月的房租。

送我出去的時候，女房東又在門外悄聲跟我聊了些雜七雜八的事，大多是中國移民在這里多么不容易。然后又說，“W還不錯，現在在一家公司做計算機工作，據說薪水還不錯。他背景好，原來在國內一個重點大學讀的研究生，出國前都是外企的高級主管了。不過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說起來年紀也不小了。在這兒，沒有工作想有工作，有了工作又擔心被解雇，就只好圍著一個工作轉，都不敢成家生孩子。”

步行不過幾分鐘的路程，學校內外真是兩重天，人們談論的話題都不一樣。校內學生對未來生活還有美好期待，校外人們必須面對現實。

我在大學里工作，不用天天朝九晚五地坐班，生活就比較懶散，是很少下樓的人。搬來將近一個月了，幾乎沒再見過樓下男士。偶爾在凌晨五六點鐘醒來，會聽到開房門的聲音，不知道是誰出門了；有時晚上九點多鐘了，會聞到樓下廚房里飄出來的飯菜香味，這時知道是樓下男士剛下班在做晚飯。還有的時候聽到他在跟房東一家聊天，有時倒也談笑風聲。

一次禮拜六早晨下樓做飯，正好W也在廚房。難得碰上，他問我，“你們昨天給Cynthia(房東的女兒)開生日Party了?老板給安排的活沒干完，只好自動加班了，快十二點才回來。”聽得出來，沒參加Party他很惋惜。

我說，“是啊。可惜你回來晚了。”

可不是嘛，昨晚的Party六點半開始，十點多鐘的時候就結束了……

“你們工作很忙啊!特別充實吧。”我很羨慕他。

他對Party比我的話感興趣，追問，“昨天晚上都誰來了?”

我告訴他，有另外兩個房客，還有鄰居中國人家里的小女孩，另有Cynthia中學里的兩個中國好朋友。

W仍是一臉惋惜。

他接過我剛才的話題，說“在公司里就是忙，可是沒什么意思。主要是老外不會遷就咱們的背景聊中國的事。可是深層的話題我們又不了解，時間長了也就是見面Hi，分手Bye…在公司里也有聚會，跟他們沒什么可說的憋得慌。好不容易咱們這里有個Party還沒趕上。”

“在公司工作人性化的成分少一些，你們大學里應該好點兒吧。我們辦公室一個中國同事的母親在國內去世了，工作走不開，回不了國，每天情緒不好，經理就說她，干嘛老是愁眉苦臉的?”

他在廚房里轉悠了一圈，又說，“我想到學校再讀一個學位。正打算考托福呢。搬到學校附近住就是想申請這所大學，不用離開多倫多。可以邊工作邊讀書。”

他的工作不是很好嗎?怎么又想到讀書呢?我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疑惑。

他干脆地說，“我這是為將來著想。現在的工作收入不錯，但是太累。為了應付這個工作，必須鍛煉身體，早晨游泳晚上跑步。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還是考慮轉行，不再搞計算機了。你說讀哪個專業好呢?”

我恍然大悟，原來每天早晨是他開門關門。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什么專業適合他，只是說，“又工作又讀書，這樣太累了。”

他也贊同，“那沒辦法。為了將來嘛。”

這時候，我已經炸好了一盤子薯條，讓他嘗嘗怎么樣。

他絲毫不感興趣，“天天中午在公司里的午飯就是這些，我都膩了。不跟你聊了，今天有時間，我去看國產電視劇啦。”隨后就鉆進他的房間里，給來往的房客一個執著而專注的背影。

一個朋友曾經警告我，如果Geographical(地理的)距離太近，Psychological(心理的)距離就不必太近了。我知道她的意思，雖然跟室友同在一個屋檐下，畢竟是萍水相逢，別跟人太推心置腹了。我卻覺得，在現時代，有時候你不得不經常認識陌生人，相信陌生人，我是這樣，別人也是這樣。

那次聊天以后他仍是日不出而做日落而經常不息，再見面也只是打個招呼，他說正忙著復習托福，也沒有時間長聊。

搬進去的時候是八月中旬，很快的秋天就到了。小區里的樹葉變成紅色，桔紅和黃色，風吹雨打，繽紛的葉子鋪滿地面。萬圣節快到了，從木板柵欄的縫隙看進去，很多人家的院子里已經裝飾上了南瓜燈，還在樹上掛上了鬼節的面具和奇奇怪怪的服飾。

萬圣節前一天學校有事，我回來得有些晚，一開門就聽見Cynthia在廚房里跟誰抱怨，“爸爸媽媽都沒下班呢，真煩死了。我想去別人家要糖果。可天黑了，我一個人出去害怕!”

我探頭向廚房一看，是Cynthia在跟W說話。W很同情地說，“Cynthia，要不這樣吧，我陪你去吧。”

小女孩喜不自勝。兩人于是就一前一后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看到Cynthia回來時開心地笑著，并如數家珍地向我展示著當晚的收獲——一堆各色各樣的糖果和一些零錢。

W在一旁問我，“你最近看新聞了嗎?那個被害的小女孩真可憐，她爸爸媽媽該多傷心!可惜現在案子還沒有進展。”

我知道他是在說最近一起華裔小女孩被謀殺的案子。聽他提起這個，我的心沉了下去……而Cynthia卻懵懂無知，仍在細數“戰果”，一副簡單快樂的模樣，還一邊在大聲說“感謝叔叔!”W再沒作聲，悄悄退回房里。

又過了沒多久，小區已然是一派深秋景象。我仍然時常坐在樓上的房間里，看窗外幾片殘存的紅葉，聽幾聲殘留的鳥鳴。整座房子寂靜得令我心慌。那是我來加拿大以后的一個百無聊賴的秋天——書讀完了，在學校里做著一份無所謂喜歡無所謂不喜歡的工作，不知它能將我引向何方。于是時常羨慕樓下男士，有一份雖忙碌但報酬頗豐的工作，對未來有明確的目標，忙得踏實而具體。

某一天，我一如往昔地在樓上冥想，想起送信的該來過了，就去樓下看信。開了門，竟然看到樓下男士從停車場方向走來，步伐沉重，緩慢，像突然老了十歲。待他走近，我看到他臉上不曾消逝的自信蕩然無存，只剩下疲憊。

我驚訝地問他，“你怎么了?”心里想的卻是，現在不是上班時間嗎?他怎么回來了?不過，他真像病了，臉色蒼白得很。

他只是含糊地回答說，“今天不太舒服”。然后問我最近學校的工作可好。又一邊從冰箱里拿出一桶牛奶往杯子里倒，我看到他心慌意亂的，倒牛奶的手直哆嗦。

我說還不錯，只是沒有成就感。他喝了口牛奶，歪倒在椅子上，沒再多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就端著牛奶進屋了，我一直追隨著他動作遲緩的背影，心里茫然。

第二天，他沒有上班．我在廚房做中午飯的時候，他又走進來跟我聊天，精神明顯輕松了很多，但臉色依舊蒼白，像剛從一場重病中掙扎出來，還沒有完全恢復。

他說，他被招進公司的時候屬于終身制職員，最近公司重組，新來的經理馬上換人。公司讓他兩周以后走人，他的這個職位同時招新人。

跟我談這些說明他心里對被解雇這件事釋然了。果然他又說，“來加拿大以后在這家公司一干就是四年，現在一下子就沒關系了，有點兒接受不了。其實在這兒工作了幾年我就經常想起那句話，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公司效益不好裁人，機構重組裁人，跟主管關系不好也會被裁……太有經驗也不好，因為你的工資會隨著經驗而增長，公司寧愿低薪聘新人來替代你，好多被Layoff(解雇)的都是經驗多，技術高的人。有的人消失了兩個星期，跟同事一打聽才知道那人已經走了。開始的時候還挺難受，想著恐怕一輩子也見不到這個人了。現在也麻木了。”

他又講起當年找工作的經歷，在找到這個工作之前有幾個面試，都被拒絕了。最后一次遭拒絕后，他異常沮喪，就給招聘經理打了個電話，想知道自己問題在什么地方。兩人一起在多倫多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廳喝了杯咖啡。

聊天中經理告訴W，他是俄羅斯人，來加拿大三十多年的老移民。他跟W談了談自己的經歷，有關加拿大社會的事，然后告誡他，在這里就得不停學習。兩人分手的時候，拍拍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別放棄。

W看著他離去，孤零零地站在街頭，看看喧鬧的大街，來往的那些膚色和穿著各異的行人，還有林立的樓群，問自己，這些跟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竟然淚如雨下……

回望過去，他并沒有太多的感傷，語氣也平平淡淡的。末了說了一句當地人經常說的話：This is life(這就是生活)。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問他，“那你打算怎么辦?”

他說，托福成績出來了，沒申請上附近的這所大學，一個小城市的大學倒歡迎他去。他打算去那里，算是沒有選擇的選擇吧。其實也無所謂了，既然這兒已經不是中國了，現在搬到哪兒也都不是家，在哪兒也沒什么區別。

沒等到圣誕節樓下男士就搬走了，到那座小城市去讀書。他搬走那天，女房東一邊打掃他留下來的零碎東西，一邊皺著眉頭向門外的我抱怨，“搬進來的時候都說長期住，長期住，你看看，這不住了不到半年就搬走了……”

以后沒再見到W。

隨時可以跟陌生人成朋友，朋友隨時能成陌路人——這就是多倫多。在這里我明白，世間的人和事，都在改變，唯一不會改變的是變化。

(責編/趙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