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穿過橋洞,慢慢劃近沈園的時候,不由斂了喧嘩,周遭一下顯得沉靜。順著船后還未散盡的水紋,皺眉搜尋《釵頭鳳》,怎么也只記得起 “紅酥手,黃藤酒”頭一句來,再有就是上下闕結尾的“錯錯錯”和“莫莫莫”。若不到沈園,這一千古愛情絕唱,不知會封存到記憶的哪個角落去了。沈園,是陸游和他的前妻唐婉在離別數年后重逢的傷心地,留下了兩首《釵頭鳳》,唱和之間,極盡悲情。此后四年,唐婉憂郁而去,陸游愧疚于心。淡忘了《釵頭鳳》,真有負陸游與唐婉的相愛之癡,還讀什么古代的情詩?
元宵才過去幾天,即便江南紹興也不見柳色,只是霏霏細雨似有還無,點染出初春的氣息。沈園中,池里是敗荷,樹上是老枝,屋檐是殘苔,小徑是薄泥,確是懷人傷感的氛圍。走著走著,步子都輕了……不,是慢慢沉重起來。
小園盡頭,《釵頭鳳》的一方詩壁,青磚而就,古樸蒼涼,左上方還坍去一角,垂下一蓬衰草。置身壁前,講解的女孩特別動情,一吟一誦,如泣如訴,幾度哽咽難續,催人潸然淚下。是啊,850多年前的一段衷腸,浸透生離之恨,更著風雪冰霜,怎不寒人肺腑?只覺眼前霧氣彌漫,看不見靜水深流,卻分明是波興瀾起,一次次沖撞著情感的堤壩。
你聽,陸游“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一詠三嘆,相比兩人早年“滿城春色宮墻柳”的良辰美景,前者痛徹當初,后者奈何今朝,深深交織著懊悔與惆悵——此間,已是“春如舊,人空瘦”了啊。
再聽,唐婉“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九曲流觴,又把那相思之苦、遭棄之痛,渲染得淋漓盡致。一個薄命紅顏嘆息著“人成各,今非昨”,在我們的懷想中顧影自憐——她心底該有何等的糾葛與纏綿。
多虧了詩詞,把心靈隱秘處的情愫凝結成藝術珍品,穿越宋元明清,在今天還閃耀凄美的輝光。愛情總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縱使她以悲劇的文本、受傷的形式流傳,仍顯出持久的力,永恒的美。
詩壁的對面,靜立一座“孤鶴軒”,軒中抱柱上鐫有一聯,正可表達惆悵的意緒,對聯上是:“宮墻柳一片柔情付與東風飛白絮,六曲闌幾多綺思頻拋細雨送黃昏。”
“雨送黃昏花易落”。唐婉的傷感似乎傳染給我們,揮別沈園有些悵然,一路心情壓抑。途中手機收到短信,竟是坐在前排的才女虹發來的。看后相視無語,心照不宣。原來,她也一樣懷想沈園,寫出我等心中所感:“半畝殘荷一樹煙,不堪回首叩沈園。孤鶴軒外思躊躇,舊學齋中夢纏綿。北定中原心未死,南覓故人身已眠。誰知家國天下事,惟有詩箋在人間。”
就像一種緣,從沈園歸來不幾天,又在報上讀到一篇《沈園詩蹤》,追述歷代文人墨客留跡沈園的軼聞,得知陸游有著濃郁的“沈園情結”。后來斷斷續續寫下《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等詩,多達七首,其中“夢斷香消四十年”是祭奠唐婉逝世40載的,那時陸游已74歲。又查《宋詞鑒賞辭典》,沒想到他在84歲的時候,雖是垂垂老翁,仍揮筆賦得七絕《春游》幾首,有一首便是為唐婉而作。次年春天,他就作別人間了。
陸游是在用他所有的歲月,擁抱他所深愛的人,刻骨銘心。這位大詩人,以愛國豪情留名青史。過去,我們是更多地欣賞他陣前策劍、幕府伏案的大丈夫將略。他年方二十,便有“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雄心萬丈,臨近終老,卻是“心在天山,身老滄州”的壯志未酬,別有悲壯,叱咤詞壇。殊不知,他的一生,心憂國破,也心系一腔柔情!當我們與陸游一起感嘆“但悲不見九州同”的時候,也應該一起感嘆“淚痕紅浥鮫綃透”。
鐵骨柔腸。有了《釵頭鳳》的陸游,不是更為大丈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