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羅曼·羅蘭所著的《名人傳》,我有一個強烈的感受:羅蘭為三位世界級音樂、雕塑(繪畫)、文學大師所作的傳記,與其叫做一般的人物生平傳記,倒不如把它視作為三位藝術巨匠靈魂的捕捉、再造與傳主作品的評傳更為貼切。
它對每一個傳主的生平的取材,是靈活自由的——抓住傳主靈魂與心路歷程的發展軌跡來結構書寫,而不是拘泥于時間線索的限制,從而打破了以時間為經的框框。它高屋建瓴、擷取傳主思想發展或創作進程的特定單元與個人人生遭際,作為結構意義群落的坐標,在幾萬字的篇幅內,就四兩撥千斤般塑造出一個個鮮活生動、有血有肉的傳主來。它高度濃縮,取其精髓,勾畫出傳主非凡的神采與氣魄。非大家手筆而不能為之。
《貝多芬傳》——羅蘭以簡潔的文筆,聚焦于貝多芬的貧窮、孤獨、殘疾、愛情的失利,這所有結伴而來的因素,扭結成巨大的不幸,把他置于人生危機的迷惘、思考與突圍的漩渦之中,凸現出貝多芬與命運不懈抗爭的英雄氣概——均來源于對人類與藝術的執著的愛:“對于我來說,再沒有比搞藝術并展現它讓我更快樂的事了”,“如果說我們的祖國在生活上尚無提高,那我的藝術將為改善窮人們的命運做出貢獻……”他深知他的音樂對人類是有用的。雖身處困厄之境,但他還有音樂,還有生命是屬于自己的。這生命盡管痛苦,卻能給世人帶來歡樂與力量。貝多芬時常提起,他的責任就是把他的藝術奉獻于“可憐的人類”、“將來的人類”,為他們造福,給他們勇氣,喚醒他們的迷夢,斥責他們的怯懦。于是,“用痛苦換來歡樂!”——這句發自貝多芬悲苦命運深處,響徹、照亮他一生的豪言壯語,不但成就了“扼住命運咽喉”的英雄頌歌,而且也成為鼓舞蕓蕓眾生——尋求生活真諦、戰勝精神平庸、戰勝自我怯懦的巨大的精神力量!
他以自己的不幸為歡樂的源泉,以“無日不動筆”為奮斗的箴言,時時激勵著自己,以超乎常人的堅韌的毅力,從而鑄造出給世人帶來歡樂的力量。
這種超凡脫俗的力量,無疑源于對人類深厚而博大的愛,“只有道德才能使人幸福,而不是金錢。……是道德在我窮困潦倒時支撐住了我;多虧了它,還虧了藝術,我才沒有自殺來結束我的生命”(貝多芬遺囑)。愛人類,愛藝術,把個人的命運與時代的命運緊緊連結在一起,才使他煥發出無窮而驚人的創造力。
是的,惟有超越而走出個人狹窄情感的愛,才能使一個人心胸豁達、視野開闊,激發出潛在的創造力,從而奏出個人生命中悅耳動聽的樂章,使生命在前行中亮麗而多姿。
《米開朗琪羅傳》——羅曼·羅蘭在此傳的序言中說:
“我絕不去樹立一些可望而不可及的英雄。我憎恨那種卑怯的理想主義。它把目光從人生的苦難和心靈的脆弱移開。……世界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看出世界的本來面目——并且去愛它。——讓我們敢于面對痛苦,并尊敬痛苦!讓歡樂受到贊頌,讓痛苦受到頌揚!”
我們可以把這些話看作是羅蘭創作此傳的指導原則,同時也可看作是他的弘揚人道主義傳統與人性自由精神——人的精神與力量之完美,只有在向真、向善、向美的征途上,以不斷地追求來完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無疑還可以看作是羅蘭的現實主義的歷史觀與文學觀之精彩表述。
如果說羅蘭對貝多芬的書寫,注重于英雄主義氣概的謳歌,表現出人之為人在理想與愛的引導下創造出的人間奇跡,那么,在對米開朗琪羅的再現與還原中,羅蘭注重于對傳主內心豐富性的探索,從而塑造出一個苦難靈魂在無盡的掙扎中,走過了怎樣艱辛的歷程,憑借那一件件彪炳藝術史冊的驚世巨作,才給人類文明史留下了取之不盡的審美震撼力。
羅蘭抓住了米開朗琪羅的性格形成過程,揭示出個性局限所導致的悲苦命運——孤獨、膽怯、敏感、多疑、事必躬親、自我封閉、優柔寡斷、富有悲憫情懷、一生都在為內心的自由抒發、藝術的自由表達而苦苦掙扎。“從未有人像他那樣為天才所困擾。這才氣似乎與他本人的氣質并不相同:那是一個征服者侵占了他,并讓他受到了奴役”。他是教皇,是藝術的奴仆,但更是自身性格的奴仆。米開朗琪羅一直無法擺脫藝術不用受制于政治,管他是有錢的家族或教皇的政治威脅。好似世間的一切都在以他為敵。無盡的憂傷與多疑,長期困擾著他,使他惶惶不可終日,就連他的家人也在嘲笑他的這種永無寧日,如同他自己所說,他生活“在一種憂傷或者說癲狂的狀態之中”。他在藝術的創造中,以苦為樂,甚至對藝術愛至極端,一旦他逐漸醉心于自己的創作計劃,進入瘋狂創造的境界,他會習慣性地拋開合作者或助手,而無法再容忍自己與他人分享榮譽。
他自私嗎?藝術生命的鑄造,就是他活著的最大意義所在。從某種意義上說,世人的贊譽,無疑是對他生命最大的支撐,對榮譽他焉能不珍視,何況他是一個性格不健全、歷經磨難的藝術家。他活了八十八歲,一直到終老還在為藝術創造,雖成為一代藝術巨匠,但他的一生,無疑是不斷行動著的一生——與命運、與環境、與自我悲劇性格的不斷廝殺——承受苦難、煎熬、掙扎、創造,從來沒停止過思考與創造,從苦難中超越、升華、走向生命的永生,正如羅蘭所言:這便是他那神圣痛苦的一生!
《托爾斯泰傳》——羅曼·羅蘭在我的眼中,是一位創作出巨著《約翰·克利斯朵夫》,給我以文學啟蒙的大師之一。他與托爾斯泰處于同一個時代,有過不同形式的交往,而且是心靈交融的相通。因這近距離洞察之便利,他眼中與筆下的托爾斯泰就更具可親、可敬、可感、可信而觸動我們的靈魂。
羅蘭對有“俄羅斯人民良心”之譽的托爾斯泰,既懷著高度的敬意,又以作家的視角去梳理他的個人經歷與思想發展過程,并采用對不同時期作品的演變——以評傳的形式來畫出他生命形式態中行動著的肖像。
羅蘭首先畫出他的眼神:在他那雙坦誠、清晰但憂傷地望著你的眼睛里,藏著多少善良啊!
托爾斯泰不僅是思想家、和平主義者、文學巨匠,而且更是一個關注人類命運、一生不斷追求真理、富有悲憫情懷、為真理而戰的永不疲倦的踐行者。
托爾斯泰伯爵不同于貝多芬,也不同于米開朗琪羅,他衣食無憂、遠離貧困,一帆風順,婚姻美滿。“多虧了這段姻緣的恩惠,托爾斯泰在十年或十五年中品嘗到了久違了的和平與安全。于是,在愛情的呵護下,他得以悠然閑適地去幻想并實現其思想的杰作,那是凌駕于19世紀全部小說的鴻篇巨制:《戰爭與和平》(1864年至1869年)和《安娜·卡列尼娜》(1873至1877年)。”羅蘭在對托爾斯泰作品深入體察的基礎上,做出如下推斷:“我們愿意相信,托爾斯泰伯爵夫人不僅充作她丈夫在《戰爭與和平》中的娜塔莎與《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基蒂的原型,而且由于她的傾訴以及她的獨特的視覺,她可能還是他的一個可貴的和謹慎的合作者。我覺得《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某些篇章是出自一個女人之手”。因為,羅蘭掌握著解讀托爾斯泰作品的鑰匙:“他的作品幾乎常常是具有一種自傳的特點;自他二十五歲起,其作品讓我們一步一步地緊跟著托爾斯泰那冒險生涯的矛盾經歷”。
托爾斯泰伴隨一生的內心的所有痛苦與矛盾,都源自于對俄羅斯人民以及對人類深切的愛。因為俄羅斯人民是“這個文明的受害者,而他則參與了這一文明,是犧牲了成百上千萬的人而換來的一個精英階層的特權享有者。接受這種罪惡所換來的福利,也就是參與了這種罪惡。不揭露這些罪惡的話,他的良心就無法再得到安寧”。于是,托爾斯泰“振動著兩只有力的翅膀翱翔在‘廣袤深邃的天穹’,其中一個翅膀是理智,另一個翅膀是信仰。……在他身上,憤怒是平靜的,而平靜卻是熾熱的”。但作為“對人生之謎的回答包含著人類最深刻的智慧”的信仰,并沒有拯救他,他最終的得救來自于民眾,來自于俄羅斯苦難的大地。他“不僅僅是文風上取自于民間語言,而且他的許多靈感也源自于它”。俄羅斯民間語言之美:“它的形象生動,它的狂放的詩意,它的傳奇智慧的神韻。從寫《戰爭與和平》時起,他便開始受到它的影響了”。
長篇巨制《戰爭與和平》,無疑是托爾斯泰創作上最為耀眼的高峰,在羅蘭的眼中也幾無瑕疵,并以此為坐標與參照,對《安娜·卡列尼娜》作了細致入微的分析,認為它:其中“缺少那種青春的火焰,那種朝氣蓬勃——那是《戰爭與和平》的巨翼”,它“還安插了另外幾個生命的故事。遺憾的是,這些平行的故事轉換得有點牽強附會,生硬造作,沒有達到《戰爭與和平》的那種交響曲般的有機的統一。我們還可以看到某些場面的完全的寫實——彼得堡的貴族圈子及其海闊天空的交談,——有時毫無用處。……最后那整個一部分,對該書是一種畫蛇添足,但卻讓我們看到了他當時的那種煩亂的心境。”羅蘭最后得出結論:“總之,托爾斯泰比在《戰爭與和平》中更加直露地把他的精神人格和哲學思想并置在人生景觀之中。不過,作品并未因此而減少其富麗壯觀”。此論從創作發生學與相對比較的角度,深入作品內核來論述,其得失一見便知,可謂切中肯綮、一語中的。對《復活》羅蘭給予了高度評價:“在托爾斯泰身上,理論和創作如同信仰和行動一樣,始終是統一的。這一藝術創作時期猶如一座雙鐘樓大教堂,一座鐘樓象征永恒的愛,另一座象征著人間的恨,在這一時期的巔峰與終極,矗立著《復活》”,對其中的瑕疵,羅蘭有著設身處地的忠懇評價:“這是年歲而非疲乏使然,所以轉承啟合顯得有點僵硬”,但更多的是對《復活》從高層次的贊譽:“在他成熟時期的著作中,愛是真理的火炬。在他晚年的作品中,愛是一種從上方投下的光芒,是一種照到人生又不與人生摻和的恩惠的光。我們在《復活》中看到了它,看到信仰統治的真實,但又立于現實之外”。
我們不要誤以為羅蘭對《復活》的結構所存在的問題,做出了設身處地的“寬恕”是一種無原則的退讓,我們通過如下的對托爾斯泰藝術理論的批評,可以看到羅蘭在對真理追求的征途上,是寸步不讓、毫不留情的:托爾斯泰在其《什么是藝術》中,“整個批評部分往往充滿幽默,但也有失偏頗:這是戰爭。托爾斯泰操起一切武器,隨意地揮舞,連被打者是什么樣兒都不去考慮。常常出現這種情況:如同在所有戰斗中一樣,他傷及了他有義務保護的一些人,諸如易卜生和貝多芬。過錯在于他過于激動,在行動之前,無暇多加考慮,在于他的激情使他對于其理智的弱點完全盲目,而且——姑且說——也在于他的藝術修養不足”。一句“藝術修養不足”,這批評顯得何其嚴厲、坦誠,接著羅蘭并深挖其產生偏執的源頭,以讓我們信服:托爾斯泰“除了閱讀文學作品而外,他對現代藝術還能有什么了解?……但是他不知中了什么邪了,他竟不去評論他很了解的俄羅斯作家,卻跑去朝外國詩人們指手畫腳,而他們的思想與他的思想相去甚遠,再說,他也只是鄙夷不屑地隨手翻翻他們的書籍而已”!“他的頑固自信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有增無減。他竟然也寫了一本書,以證明莎士比亞‘不是一個藝術家’。”托爾斯泰為什么要揚短避長而走向極端?是因為“托爾斯泰是從一種信仰的高度來宣傳自己的藝術評判的。別在他的這些評判中去尋找任何個人的成見。他不把自己當作典范;他對自己的作品與對別人的作品一樣地毫不留情”。由是觀之,羅蘭之批評是何其有理有節,而升華出令人贊嘆的信服力。從這里我們更讀出羅蘭之類似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嚴謹治學的大家風范來。
羅蘭不僅是現實主義文學大師,而且也是一個和平主義者,所以與同為和平主義者的托爾斯泰的心靈息息相通,信仰、博愛、悲憫、對人類命運的高度關注,使他們的精神有著高度的契合,故羅蘭給托爾斯泰作了十分生動而精辟的最后定格:托爾斯泰并不同思想的特權者們說話,他同普通人說話。他是我們的良知。他說出我們這些普通的人大家都在想的事,以及害怕在我們心中看到的東西。但他對于我們來說,并不是一個驕傲自大的大師,不是那種以其藝術與才智高踞人類之上的高傲的天才。他是——如他在他的信中自我命名的那個一切名字中最美麗、最溫馨的名字——“我們的兄弟”。
羅曼·羅蘭的傳記著作,在張揚英雄主義氣概的同時,更專注于對傳主內心世界的探觸,畫出他們精神與靈魂的精髓——在受難的苦痛中,如何以“痛苦換來歡樂”,從而讓我們走入他們豐富的內心世界,與隨著時間遠去的巨匠們做跨越時空的對話,讓靈魂在得到洗禮的同時,獲取到人生前行的動力之源。大師眼中的巨匠,令我感奮。但我更驚異于羅曼·羅蘭——在《托爾斯泰傳》中所顯露出亮麗而耀眼的批評鋒芒,其思想深遂、其批評精辟、其態度忠誠于真理,他與他眼中的大師一道,體現出忠實于人類文明成果的、對真理不斷推向前進的、關注人類命運的、為自由與和平而戰的、難能可貴的知識分子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