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郎公/著 央 吉/譯 嘉 央/校
一
“啊呀呀!裝牛糞的汽車掉到河里了。”一個失魂落魄的男子喘著粗氣說道。
“什么?”坐在床上全神貫注讀經書的查杰老爺突然站了起來喊到:“我們的孫女怎么樣了?”他手中的經書不知不覺中散落到各處。男子聲音沙啞地高喊,頓時在房間里產生了一陣恐怖的回聲。
查杰老爺驚恐地坐著,看到貼在墻上的那些畫報,查杰老人眼里噙滿了淚水,這些都是孫女貼的,它們像孫女的青春一樣多彩,一切猶如昨天的彩虹一樣消失了。
“為什么?該死的老頭我不死,小小年紀的女孩,一切還沒開始呢!”查杰老爺這樣自言自語。如果可以替死,他會毫不猶豫替孫女去見閻王爺。查杰老爺抬頭看了一下孫女在世的父親即自己的兒子時,看到他兩手抱著頭,驚恐地坐在那里。
“其他的人怎么樣?”
“除了次仁曲珍以外沒有一個逃生。”
“為什么,她一個人沒有死?”
“人家說這正是因為她是魔女的象征。”
“魔女次仁曲珍,她真的是魔女!”頭發已成青銅色的老人像一尊泥塑不知所措。
二
十年前,次仁曲珍還是近十八歲的年輕女孩,看她雖很難說像是仙女下凡,但比當時電影海報上的穿軍裝的演員們美麗百倍,用句古話說就是:“討百個男人的歡心,受百個女人的嫉妒”。
在每年開滿鮮花的八月里,公社要進行民兵訓練,那年新加入到民兵組織的次仁曲珍興高采烈地來到了鄉上。公社支部書記查杰一見到次仁曲珍便擺出一幅最高領導的架勢,瞪大眼盯著次仁曲珍的臉,合不攏嘴,漏出他那黃色的牙齒。他握著這個年輕女子潔白細膩的手,并親自把她送到女民兵宿舍,查杰當時是一個剛邁四十歲的共產黨員。
次仁曲珍清風般的腳步,內心似在曼舞,她那似一串珍珠般潔白的牙齒成為少男少女眼前一道美麗的風景線。經過幾天的訓練,她的射擊#65380;投石袋#65380;舞蹈#65380;政治問答等方面都領先于別人,成為人們羨慕的對象。她這么快進步的原由是靠一個公社秘書青年男子平措多吉的輔導。
平措多吉平時身穿一套舊的但干干凈凈的西服,總是急急忙忙的。他不僅具有較高的藏語文水平,而且懂少許漢語,對于這個鄉正如“知識分子工作忙”,他是鄉干部中不可缺少的人才。
次仁曲珍的心田生發著感情的萌芽,她每每見到平措多吉心總是砰砰地跳。希望永遠聽到他耐心的輔導,可是真正見到他時,雪山一樣潔白的臉被羞澀的紅云裹上,不由自主地轉到其它方向,那時她就像是年幼的兒童,無論天地多么龐大都找不到視線的著落點。
一天晚上,次仁曲珍夢見和平措多吉來到開滿鮮花的草叢中,平措多吉把她抱在懷里,兩眼充滿激情地看著她,他那富有男子漢氣魄的嘴唇貼向了她的臉,次仁曲珍的心跳急速加快,全身感到濕潤。突然,狗熊的尖叫聲徹底破壞了寧靜的環境,次仁曲珍的夢就此終止,之后她想象著夢的結果,可就是沒有看到什么結果。
太陽從東山緩緩升起,它年輕的光芒灑向遼闊的大地,賦予萬物新的生命,這天全體民兵分組上山打狼,狼時刻危及著牧民的那些牲畜,后背扛槍的次仁曲珍也和兩個女生一起來到了草場上,她們三個警惕地瞪大眼睛,臉上露出動人的笑容。
突然,三個女孩同時看見一只小狼緊跟在母狼后面走過來了,次仁曲珍的臉上露出笑容,并拿起槍,其它兩個女孩子露出呆愣的表情甚至忘了拿槍,頓時受驚而不知所措。
“你倆個快點。”次仁曲珍像電影里的女俠臥倒在地上。
“砰#65380;砰”在兩聲槍響之后,狼母子被擊倒在鮮血中。
“中了!”次仁曲珍蹦蹦跳跳地跑過去了。
她的兩個同伴互相對視了一下,并舔了一下舌頭。
“你在這兒等著,我們兩個去叫人。”兩個女孩子緊張的表情和離去的姿勢漸漸地遠離了次仁曲珍的視線。
次仁曲珍手里握著槍,在狼尸旁邊走來走去,此時她頓時想起毛主席稱贊女民兵的那句詩詞(這句詩詞的內容平措多吉曾經給她解釋過),那句詩詞像是寫給她的,她的心熱乎起來。她對自己的功績感到驚訝,不由自主地哼起革命歌曲,自己像是電影里戰勝兇猛敵人的女俠。
漸漸晴朗的天空被來去莫測的烏云遮得像酒壇子的底部一樣黑。之后天空頓時雷電交加,像是神妖不和的預兆,下起一串串冰雹,此時,鳥類們躲在懸崖峭壁上,老鼠早已鉆到地洞里,次仁曲珍沒有飛翔的翅膀,鉆地的爪子,找不到躲藏和逃跑的地方,許多冰雹顆粒砸在她的頭上,她抱頭忍耐著。她變得沒有意識,在大自然的兇惡殘暴的行為面前,這個打狼女俠也變成軟弱無能。
“次仁曲珍,你在哪里?”響起男子的一陣陣喊聲。
平措多吉甜美的聲音帶給次仁曲珍前所未有的希望和歡樂。
平措多吉和次仁曲珍他們兩個呼喚的聲音合在一起,在懸崖峭壁中高高響起了一陣陣回聲,一時將大自然張牙舞爪的兇暴鎮壓住了。平措多吉拿著雨衣說道:“你辛苦了!”一種不尋常的喜悅使次仁曲珍流著淚撲到了他的懷里,此時她已不顧及一個女孩子的羞澀和面子了。兩個年輕男女緊緊抱在一起,雖然平措多吉那男子漢的身軀的壓力帶給次仁曲珍疼痛,但那疼痛只能視為冬天到火堆旁邊時的暖意。他們兩個好象是沐浴在沒有寒風暴雨的溫暖陽光下,活在愛情的喜悅中,兇暴的冰雹在漸漸變小變少。
“你做不做我的老婆?”
“嗯!”被幸福包圍的次仁曲珍眨了一下眼睛,把身子更貼近在他的懷里。
烏云漸漸散去,冰雹完全停了,天空中流露出太陽的光芒,一群人來迎接次仁曲珍了,像迎接打虎英雄武松一樣她也得到了熱烈的掌聲。之后,支部書記查杰把她帶到自己的宿舍,詢問打狼的具體情況,并拿起本子作出記筆記的模樣,查杰的身體越來越靠近她,并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挑動著她烏黑的秀發夸獎她說:“你是一個貧牧家庭出生的革命好民兵。”查杰書記的突眼和從嘴角中噴出來的口水,使次仁曲珍坐立不安,于是她說:“我走了。”直接奔向平措多吉的家里。
平措多吉低著頭皺著眉在思考,看見次仁曲珍跺著腳進來也沒理,繼續思索著,次仁曲珍立刻不知所措,臉上的笑容也頓時消失,不知坐著好還是站著好。
平措多吉這才說:“坐,你自己倒茶喝。”
“怎么回事,身體不舒服嗎?”次仁曲珍瞪大眼睛,全身緊張起來。
“女孩子打死狼,知道大家對你說什么嗎?”平措多吉長嘆一口氣。
次仁曲珍感到驚訝,瞪著眼,張開嘴說:“什么?”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浮現許多人問好的情景。
過后,次仁曲珍驕傲地說:“我們是長在紅旗下的青年,為什么要怕舊思想和迷信的說法?”
平措多吉說:“習俗是已經深入到人們骨髓里的,怎么可以輕視呢?你要生活在這里,打死狼是不對的。”
次仁曲珍無言地坐了一會兒,把頭發左右擺動幾回說:“真的,我看錯人了,嘴上說馬列主義,實際上是改造主義。”次仁曲珍再次擺動一下不長的頭發,突然站了起來,準備離去。
“我是為你好才說的,本來我認為那不算是壞的。”平措多吉也匆忙站了起來說。
“別說了,人心難測。”次仁曲珍氣沖沖地離去。
幾天之后,在公社干部和全體民兵大會上公社支部書記查杰通報了公社的決定:原任公社秘書的平措多吉有迷信觀念,對次仁曲珍打死殘害羊群的狼的事情造謠,故免去他公社秘書的職務,返回家鄉。
次仁曲珍打死兩只狼,為人民做出了貢獻,揭露了平措多吉的謠言,代替平措多吉擔任了公社秘書。
當天下午,平措多吉把自己的床被綁在馬背上,安靜地離去了,幾天來夢里的那個女孩最后把他推到糞坑里,次仁曲珍從角落里望著他離去,心中涌起一種說不出的悲痛,不得不仔細考慮自己的所作所為。她想給平措多吉一種解釋,不知是平措多吉沒有看見次仁曲珍還是他故意躲避她,他沒看她一眼,牽著馬離去了。一個在這個公社有名的基層干部的政治前途畫上了句號。次仁曲珍看著漸漸離去的平措多吉的背影,突然想起了那場暴雨中來到自己身邊的平措多吉,心中涌起一陣悲痛,眼里噙滿了淚水。平措多吉的背影漸漸離開了她的視線,此刻她的內心空蕩蕩的。
“看什么?”支部書記查杰已站在她的后面。
“啊,我……”次仁曲珍說不出一句話,搖了一下頭。
查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做法是對的,沒有一件事情應該感到慚愧的。”
“嗯。”次仁曲珍低著頭。
“走,去我家,我有話要跟你說。”查杰書記的老婆和子女在老家,鄉里只有他一個人,查杰書記拿出干肉和面食擺在次仁曲珍的面前說:“從今天開始你是鄉上的一名干部,不同于普通的牧民,你的住宿安排在平措多吉以前那個房子。”
“我文化水平不高,工作會比較困難。”
“這個沒問題,慢慢會習慣的,全部由我來教你。”查杰坐到次仁曲珍旁邊,并抓著她的手說:“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心里怎么想的?”
“想什么?”
“讓你做我的老婆。”
次仁曲珍的臉變得紅紅的。
此時,天色變得暗淡,查杰拉上窗簾,點上油燈,一會兒小屋寧靜得次仁曲珍耳邊都能聽到查杰的呼吸聲。
查杰興奮地把手放到她的乳房上說:“我的心肝!”并把嘴唇移向了次仁曲珍的臉。
“不要這樣,你是有老婆的。”次仁曲珍努力躲開他的手。
他說著:“你相信我,我明天就去跟老婆離婚和你結婚。”并把她抱在懷里,盡情地吻她。
次仁曲珍的身體仿佛打了麻藥似的,被查杰控制著,她不由自主地把手纏繞著他的脖子。不久,他們兩個鉆進了被窩里。
從此以后,次仁曲珍成為查杰書記的情人,此事成為全公社干部知道的秘密。
這天次仁曲珍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家里胡思亂想,突然感覺到那個從部隊退伍的牧馬人盯著她,他趁著查杰去河邊散步,沒有人看見,進了次仁曲珍的家,跟她說了幾句話,并放下一封信出去了。次仁曲珍立刻打開看,信是這樣寫的:就像喜鵲喜歡春天一樣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勝過任何一個人。
次仁曲珍笑了一下,把信扔到了灶里頭,之后,次仁曲珍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查杰,他似乎沒有露出生氣的表情,但是從那以后,平日查杰十分看好的那個牧馬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最后牧馬人以偷馬飼草的罪名被開除,偷馬飼草背后的原因只有查杰和次仁曲珍知道,牧馬人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顯露出自己真的偷了五斤馬飼草給缺糧的妹妹而感到后悔的表情。
次仁曲珍漸漸變大的肚子里的生命踢她時,她突然緊張起來,她無法繼續安心,再次敲查杰的門。現在,查杰盡量避開大肚子的次仁曲珍。別說跟她結婚,連門都不開。過幾天后,次仁曲珍極其傷心#65380;生氣并狠狠地敲查杰的門,最近新分配到公社小學的那個女孩頭發亂亂的從里面出來并低著頭走了,查杰冷漠地說:“我有公事,你有什么事情?”平日里性格溫和的次仁曲珍十分憤怒地:“工作呀,沒看見我的肚子嗎?”
“這——”
“你明確告訴我怎么辦?”
查杰固執地說:“這個我會做得讓你滿意的,你坐。”
“什么?”
“雖然我很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老婆堅決不同意離婚,我們還有三個孩子。”
……
“等孩子出生后,我會盡父親的責任,最后我跟你絕對會生活在一起的。”
次仁曲珍沉默不語,心中的怒火慢慢熄滅,查杰又開始抱眼前這個挺著肚子的女人。
過幾天后,次仁曲珍安靜地坐在床上,為肚子里的寶寶織毛衣,她所有的感情漸漸在針線間消失,突然耳邊聽到敲門聲,次仁曲珍開門一看,有個臉黑黑的婦女握著拳站在門口喊著:“婊子!有膽量就出來。”一群幫手也來到了這里。就像次仁曲珍心底預測的一樣,她是查杰的老婆,查杰的老婆桑吉來到公社到處哭鬧時,縣委書記也在鄉里。
桑吉敏捷地一把抓住次仁曲珍的頭發,次仁曲珍憤怒地扭動身體,把桑吉推倒在地上,桑吉立馬站了起來左看右看,看到縣委書記過來,大聲喊著:“這個婊子要殺人了!”像一個小孩在地上翻滾。
“別哭了,回家去,有話慢慢說。”桑吉的耳朵根本聽不進大家的勸告,繼續喊著:“這個婊子搶了我的老公,以后我們靠誰吃飯呢。”她的哭聲變得更大,她趴在地上翻滾把衣服弄得灰白灰白的。
次仁曲珍也在一個角落里小聲哭泣著,大部分人同情桑吉,根本就不看這個“打狼女俠”。
次仁曲珍失望的同時感到羞澀,大聲哭著奔向了波濤洶涌的河邊。
“查杰,你帶你的老婆走,次旺你去把次仁曲珍找來,帶她到我宿舍里。”這是縣委書記巴桑的命令。
查杰帶著哭著的老婆走了,這時仿佛人們剛看完一場驚險的電影一樣,各自回家,有些人顯出失望的表情。
縣里的公務員次旺一個人喘著氣追趕著跑在自己前面的次仁曲珍。
平日里似泥像般面無表情的男子現在憤怒的臉色呈紅黑色:“站住!”
次仁曲珍膽怯地看看縣委書記,靜靜地坐在地上,當時,她感到沒臉給這位像父母一樣的共產黨員領導看,眼里噙滿淚水。
“怎么回事?說明白。”
次仁曲珍張開嘴唇準備回答,可是話就是說不出口。
“桑吉說的是真的嗎?”
“這……”次仁曲珍流著淚把自己和查杰的事情向書記和盤托出。
“你現在回去,寫個檢討。”
次仁曲珍走后,書記讓次旺馬上去叫查杰過來。
查杰很有禮貌地走進書記的房子,把手里提的用牛肚裹的酥油放在書記面前的桌子上,說道:“這有一點點酥油。”坐在書記的旁邊摸了一下頭,舔了一下舌頭。
“是給的還是要賣的?”
“是送給您的。”查杰雖然臉色完全變了,但是還是強裝地笑了一下。
“這是不是被甜言裹的炸彈?”
“怎么會呢,我有錯誤。”
“有錯,就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關鍵是叫次仁曲珍的這個女人。”
“紙是包不住火的,如果你有包庇行為,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你。”
外面刮起寒風,但查杰就像是坐在火堆旁,額頭不禁出汗,他全部都承認了。
過了幾天后,查杰不僅降了職位,還從公社被開除了。
從那一天開始,以前表彰過次仁曲珍打狼有很大功績的查杰也到處宣稱次仁曲珍是個魔女,甚至,現在查杰老爺變成相信前因后果輪回的宗教信仰者,也不放棄對一個軟弱女子的辱罵。
之后,次仁曲珍打狼成為她是魔女的第一個原因。
三
次仁曲珍從一個公認的美人變成“魔女”的另一個原因是查杰從公社開除后,她認真進行自我批評,仍留在公社。過了幾個月后,她生了個小孩,但是沒過幾天,小孩就死了。時間似乎具有神妖般的法力,把她心里的傷口漸漸愈合,所有傷痛的事情也好象沒發生過似的漸漸從記憶中消失。發生的事情經過幾次四季交替也變成了淡忘的回憶和一種笑話。
次仁曲珍仍然是一個人們渴求的美人,她有第一次感情失敗的經驗,得到她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遼闊的草原,開滿各種顏色的鮮花,藍藍的天空,朵朵白云在飄動,這時,一個年輕的男子分配到鄉小學,這為這里的年輕女孩們增添了一個話題。男子叫扎西多吉,是從城里來的,當他剛到草原時,無際的草原,美麗的風景,新鮮的空氣,到處可見的牛羊群跳動的畫面讓他感到滿足。新的變成舊的,驚奇變成尋常時,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感到寂寞#65380;孤獨,甚至感到度日如年。
午飯過后,扎西多吉坐在門口的石凳上思索著,小時侯的那些事情像電影一樣浮現在他的眼前,使他笑起來。
“老師,你一個人在笑什么?”
“嗯#65380;誰?什么。”扎西多吉羞澀,看見眼前站的是這個地方最美的女子時,對自己的愚蠢感到說不出的羞澀。
“請坐!”扎西多吉匆匆站了起來,把石凳讓給次仁曲珍坐。他們兩個談了近一個小時,雙方之間有了初步的了解,扎西多吉接受次仁曲珍的請求,往后教她學習。
從此以后,扎西多吉一有空就教次仁曲珍文化,加深了他們兩個之間的認識,他的父母都是城里的干部,畢業后他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才來到了草原,到了自己尋求的地方時想不到有種種困難,有時還恨自己,但是自從認識了次仁曲珍,并常常在一起,他的寂寞#65380;孤獨感漸漸消失,他很感激地告訴次仁曲珍到草原后最大的收獲是和她的相遇,是真的。因此她內心深處的快要枯萎的感情開始萌動。
不知是前世的緣,還是書記邊旦故意安排的,他們倆一起去藍久草場宣傳文件精神。這里的牲畜一個比一個壯#65380;一個比一個肥,足以證明遼闊大地上的豐饒。金色的草原,幾朵枯萎的花朵飄動在東風中,扎西多吉騎上叫“將擦”的馬,是邊旦書記把自己的馬借給了扎西多吉,他作為學校的老師,平時不需要下村,所以他沒有屬于自己的馬。次仁曲珍騎上自己的叫“又加”的性格溫和的馬。扎西多吉全神貫注地抓緊馬繩,當馬蹄放快步伐時,他的手心出了很多汗,臉也紅了。他是在城里長大的,雖玩過木馬,但是騎真正有生命的馬是沒有機會的。看見遠處有馬幫走過,他的馬也快速跑起來,次仁曲珍在后面追趕,隨著越來越快的馬速,扎西多吉眼前的美景都消失了。
啊呀,他怎么抓緊馬繩也沒有用,到一個凸起的草坪時,他從馬背上掉了下來,羞愧讓他忘記了疼痛,匆匆地站了起來。那匹馬也停住了,并回頭望著,似乎在取笑他,并盡情地享用著野草,次仁曲珍趕到那里并從馬上下來,“怎么了,身體沒事吧?”她的眼里露出擔心和驚慌。
“沒事”。”扎西多吉面無表情地說,并拍打身上的灰塵,疼痛還未消除。次仁曲珍長出一口氣,露出放心的表情說:“嚇死我了。”
扎西多吉的臉已經紅了,在次仁曲珍的堅決要求下他倆換了馬。扎西多吉騎上她的馬,此時,他像是騎木馬一樣完全可以控制方向,他有點不安地瞟了一眼次仁曲珍。想著自己一個男子漢制服不了的馬,一個柔弱的女子能制服嗎?意想不到的是剛剛像瘋了一樣的馬現在正漫步著。
“這是怎么了?”
“這是因為你沒騎過馬。”
“慚愧!連馬都不會騎。你真是不簡單!”
“騎馬很簡單,還是學習文化難,我真是個傻瓜。”
“文化”,扎西多吉狡黠地看了次仁曲珍一眼說:“那我們兩個是沒有辦法分開的!”
她的臉頓時紅了,甩了一下馬鞭把他丟在很遠處。
藍久草場早收到公社工作組要下來的通知,并把隊里的一個小房子打掃干凈。草原上自古沒有男女單獨睡的習俗,所以來的兩個人安排在一間房子里。平時什么都講究,喜歡挑別人毛病的扎西多吉此時嘴角露出微笑并沒有說什么,事實上他心中浮起說不出的喜悅,這是他心底所希望的,所以他不語。他希望和這個比別人更疼愛他的女人永遠在一起,她是一個不熟悉城里習俗,沒有受過教育的牧民,對男女合住根本沒有什么想法。
之后,扎西多吉在門口鋪好被子,次仁曲珍在里面安穩地睡了。在半個月的時間里,他們兩個不僅工作上相互扶持各項政治任務也取得了優異的成績,而且他們兩個睡覺的距離也越來越近,甚至睡在了一起,回鄉后,他們兩個打了結婚報告,申請批準后成了合法的夫妻。
生活充滿了幸福,時間過得真快呀。是啊,春天的暖風已經沖走了冬日的寒冷,草原重新回到最美的夏天。此時,以前的公社改名為“鄉”。
一天扎西多吉手里提著一塊巖羊腿肉,唱著歌回家喊道:“做肉包子。”
“誰給你的?”正忙著家務的次仁曲珍挺胸笑迎丈夫。
“一個學生的父親給的。”他說著就剁肉,次仁曲珍搓面,坐在床上的大頭小孩張著嘴向著爸媽擺動小手,年輕的夫妻倆在談不完的話語中干活,天黑時肉包子才熟了。他們歡笑地相互說:“這是你包的像我,這是我包的像你。”
吃完飯過后一點,扎西多吉的肚子有點感覺不舒服,他喝完一杯開水就睡了,次仁曲珍給他蓋了被子,按了幾下,便坐在燭光底下安靜地打扎西多吉的毛衣。他們的兒子也早已入睡,不久扎西多吉的肚子里如同發生了世界大戰一樣,巨痛起來,他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
次仁曲珍馬上放下手中的活去找醫生,湊巧那天鄉醫生回鄉看望母親不在,次仁曲珍敲每家每戶的門,尋求減輕疼痛的藥和方法,她將拿到的藥全部都喂到扎西多吉的嘴里,但是沒有一點用處。扎西多吉的肚子里刀扎一樣的劇痛,他全身上下出汗,感覺世界是倒著的,凌晨兩點時,扎西多吉緊緊握著次仁曲珍的手喊著:“我的兒子。”便停止了呼吸,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此時,他的兒子正在睡夢中,臉上露出笑容,由此看,他所夢到的跟現實是完全相反的,次仁曲珍抓著脫離靈魂的尸體不放,喊聲能使天地裂縫,鄉上的干部變得匆匆忙忙,狂風暴雨把天地攪在了一起,天空中閃閃的雷聲把人們弄得驚慌#65380;恐懼。那一夜鄉上所有有意識的人們都處于一種恐怖中。
正如古話說:“死人容易忘”,除了次仁曲珍以外的人們盡情歡快地享受著自己的生活,次仁曲珍哭得眼睛都腫了,似乎上下眼皮要合在一起,頭發像夏天的野草一樣的散亂,天地間難容的痛苦只能她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去縣城開會的書記邊旦回到鄉上,他告訴次仁曲珍,她過世的丈夫的父母準備來這里。
次仁曲珍驚呆了,心中涌起了一陣陣愧疚,如果當時她不讓他吃那個肉包子,就不會有今天的不幸。兩位父母知道自己心愛的兒子離開人世時會有多大的痛苦?如果這些痛苦可以讓她一個人承受的話,她是一萬個愿意,兩位父母來時拿什么接待他們呢?
啊!肉也沒有,現在自己沒有買肉的錢,幾年的積蓄都用在丈夫的后事上,怎么辦才好,她沒法安穩的坐著,打算著買只羊,然后她挨家挨戶借錢,才知道平日里關系好的那些人在關鍵時刻一點都不同情自己。之后邊旦書記把自己買煙的錢一分不少借給了她,她的雙眼噙滿了淚水。她還從別人那里借了床和被子。吃的喝的睡的都準備好后,次仁曲珍才比較安心地等待著從來沒見過面的丈夫的父母。
第三天,兩位老人到了,剛好那時次仁曲珍不在家,她去了牧民家看能不能弄到少許接待兩位老人的酸奶,兩位老人直接去找了邊旦書記,書記給兩位老人吃飯#65380;喝茶后告訴他們,次仁曲珍早已做好接待你們的準備時,老頭子面無表情沉默不語,而老太婆急忙說:“我們不住在那個魔女的家里。”無論書記怎樣勸導兩位老人都沒有改變,書記實在沒法子給他們兩個安排了一間房子,次仁曲珍帶著孩子拿著從牧民家弄到的酸奶到了這里,此時她露出一絲很久前消失的笑容,次仁曲珍知道孩子的爺爺奶奶到了時,匆匆地跑進平日開會的小房間:“辛苦了!”可兩位老人瞪著她,她感到害怕,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再次向前邁幾步對兒子說:“這是你的爺爺奶奶。”平日活潑可愛的小男孩,此時臉上沒有了笑容,見到兩個陌生人不語,不時的看一下母親的臉。
“你這個魔女!你吃了我的兒子。”老太婆站了起來,翻了一下袖口,一把揪住了次仁曲珍的頭發,次仁曲珍驚呆了,完全被動地遭受這個老太婆的毆打,此時,小孩站在母親的一邊拉扯打自己母親的老太婆的腿,老人立刻站了起來,把小孩抱在壞里,小孩無論怎樣逃脫掙扎都沒有用。老太太不僅不滿足于毆打別人,好象自己被別人打了一樣更加大聲地哭喊著:“魔女!魔女!”嘴里不時噴出口水。
鄉上的人知道后,把老太太從次仁曲珍身上拉走了,剛剛憤怒無比的老人此時累得身體一動不動懶懶地坐在一旁哭泣著。
次仁曲珍也在大家的扶持下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好多人安慰她,真的,她給兩位老人是純潔的心靈,但她得到的回報是狠狠的毆打和冷酷的態度,正如:茶恩水報一樣。
第二天,兩位老人再次到書記辦公室說他們兩個這次來的目的是想帶走這個沒有父親的小男孩。書記對他們倆昨天的行為很生氣,加上現在他們這么說更加憤怒:“這絕對不可能。”書記的臉變得黑紅,眼睛也瞪大了。
“真的,只有這個辦法,如果把小孩帶到城里,因各方面的條件都好,以后可以上個好學校,會有一個很好的前途。如果這樣的話我們死去的兒子的靈魂也會安心的。”說著說著老大爺快哭了。
“求求你了!只有這個辦法”。”老太太跪在書記面前很悲傷地哭著,書記看到兩位老人的眼淚,剛剛洶涌起的怒火漸漸熄滅,并匆忙地扶起老太太。
“那我們跟次仁曲珍談一下,她同意的話可以帶走,但她不同意你們兩個就不要鬧事,你們城里的人比我們鄉下的人見識廣,文化水平高,要考慮雙方的立場。”
就這樣,老大爺扶著老太太走了。
書記走進次仁曲珍的房間里,給小孩兩顆糖,小孩高高興興地出去玩了。
“你不要傷心,昨天兩位老人的做法不對,我已經給他們說了,這是因為他們兩個太傷心了。”
次仁曲珍沉默不語,低著頭在聽。
書記說:“兩位老人想把小孩帶到城里,以后讓他上學,肯定會有好前途的。”
“不!如果沒有小孩,我該怎么生活。”次仁曲珍的心像被刀割了一樣,眼淚禁不住流下來。
“別哭,你可以不讓他們帶走,我告訴他們兩個。”書記安慰了次仁曲珍幾句回去了。
過了幾天,兩位老人沒有得到小孩便準備回去,他們兩個站在次仁曲珍家門口近一個小時,牽著馬正要離開失去自己兒子生命和自己孫子生活的地方時,次仁曲珍認真考慮后把小孩送到他爺爺奶奶身邊說:“這個孩子交給你們了。”
“啊!”兩位老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呆了一會兒。
次仁曲珍又把剛剛說的話重復了一遍。
兩位老人從心底涌起高興的波浪,眼角流著淚說:“謝謝!”心中涌起一種無法彌補的愧疚把次仁曲珍緊緊抱在一起,純潔的淚水浸濕了她的臉。次仁曲珍像是失去了靈魂一樣面無表情,猶如經堂里的泥塑像。
次仁曲珍疼愛的兒子在哭喊聲中被帶去了他死去父親的故鄉,從此以后,陪伴次仁曲珍的只有無形的悲痛和每天跟在她后面的身影。
過了好多年后,在城里上學的男孩給草原上孤單的母親寄去了一張照片,以表達自己的想念之情。照片成了次仁曲珍身體的一部分,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體。
丈夫的死是她成為魔女的第二個原因。
從此以后好多人以為次仁曲珍是魔女,雖然汽車從山上掉下去,因妖怪的法術,她沒有死,甚至說車子掉下去的時候,她把藏袍的袖子變成翅膀,飛到了安全的地方。來路不明的謠言像是長了翅膀傳到各家各戶。
四
來體驗生活的作者貢準朗杰漫步在路上,浮現在他心里的是次仁曲珍的種種悲痛。耳邊響起的是說她是魔女的聲音。他每次回自己的故鄉時,許多喜劇和悲劇像是出演電影一樣浮現在他眼前。現在,他最想知道的是次仁曲珍一個人是怎樣生活的,然后他的腳步轉向了鄉政府那一邊。
在鄉政府樓不遠的河畔幾個小孩在玩耍,旁邊一個婦女無精打采地坐著,貢準朗杰仔細一看,心想這肯定是次仁曲珍。本來從來就沒見過,但是像別人所說的一樣,她的美麗容貌沒有改變,但是她的臉上有不符合她歲數的皺紋,她的兩眼就像是沒有生命的窟窿,以前敢打狼的婦女現在像是全心向佛的老尼姑一樣,手轉著佛珠,嘴里念著經文時,永恒的規律是很難相信的,也不知道變化的趨勢。
“是次仁曲珍嗎?”貢準朗杰問。
她呆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身旁有一個陌生人。
“你是誰?”
“我是阿杰家的兒子。”
“是在拉薩的貢準嗎?”
“是的,就是我。”
“我兒子在拉薩財經學校讀書,你知道嗎?”
“叫什么名字,我以后可以去看他。”
“叫扎西。”
“知道了,你過得怎么樣?”
“我很好,托老天爺的福,但是和我一起撿牛糞的同伴都不幸,嗡嘛呢叭咪哞。”
“是因你有福氣。”
“我有什么福氣。”她凹進去的眼睛噙滿了淚水。
“我要走了,你有沒有什么東西或話轉給你兒子的?”
“沒有,告訴他我很好。”
貢準朗杰匆匆離去了,人們都說因為她是魔女,所以從車上掉下也沒有死,但是她自己認為那是老天賜給她的福氣,實際上她一個人是怎樣逃生的,是存在一個脫離世界的保護者,還是眾人崇尚的神靈,或是眾人懼怕的妖魔,誰都說不清楚。
“小伙子,等一下。”
貢準朗杰回頭看時,次仁曲珍喘著氣跑過來,她手里抱著一個用肚皮裹的酥油。
“這個給我兒子,是純酥油。”她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慢慢地離去了。
貢準朗杰眼前的這個用肚皮裹的軟綿綿的酥油是牛奶凝結的精華,這更像是一顆跳動的心臟,這里面純潔的酥油像是純潔無瑕的心,這是母親對兒子的愛。
被云霧籠罩的山村,依然在灰塵中坐立著。草原上牧民的帳篷被云霧遮蔽得時隱時現。百思不得其解的貢準朗杰也被云霧籠罩。
(譯自《西藏文藝》1996年第5期)
(譯者單位:拉薩市民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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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校對:陳洪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