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名字
因為要寫有關“安徽圍棋”的題目,我得到一些資料。在這些資料中,我第一次知道中國圍棋界曾有這樣兩個輝煌的名字:過旭初、過惕生。對于1949年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來說,這兩個人就是圍棋界的開國元勛。
過旭初曾是段祺瑞府中的高級棋客。二三十年代,他在黃賓虹主辦的《藝觀》刊登弈話和棋局,在圈內紅極一時。50年代受李濟琛之邀,與弟弟過惕生一同任北京棋藝研究社的圍棋指導。過惕生20歲時與吳清源對過局,并以半子取勝。1962年底,國家體委評定和公布我國第一批段位棋手名單,最高段位為五段,列于五段的只有四人,過惕生為四人之首。80年代大出風頭的聶衛平是過惕生的嫡傳弟子……
也許是我孤陋寡聞,我壓根不知道“安徽圍棋”曾有這樣的盛景。甚至我一直以為圍棋這種高雅的玩意兒只是京滬名流擺弄的技藝,與貧窮落后的安徽是素來無緣的。
更讓我驚訝的是當我打電話給安徽棋院的魏院長時,她提到了劉棣懷。說50年代中國棋壇是“南劉北過”的時代,劉棣懷是安徽桐城人,他也是值得一書的人物。我問她手頭有劉的資料嗎?她說沒有,因為劉一直在京滬活動,他的資料被圈子里的人占有,要有機會才能得到。“那么”,我問:“關于安徽圍棋的歷史資料,您那兒有多少?”她說沒什么資料,因為棋院成立的時間不長。她在電話里安慰我,叫我不要急,說安徽圍棋史的梳理不是一年兩年能完成的課題,得慢慢來。
寫作計劃被擱淺了。對于安徽棋院圍棋史料的匱乏我可以理解,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當80年代中期,圍棋業在中國如日中天時,連我一個中學生都對中國圍棋界的精英如數家珍時,為什么當時所有有關圍棋的報告文學、新聞特寫都沒有提到這三個名字:過旭初、過惕生、劉棣懷。也許他們的名字在圈內是如雷貫耳,但在圈外,為何如此默默無聞?從那時的大大小小報道中,我們知道聶衛平不會洗襪子的軼事,卻不知道在他圍棋生涯中起到如此重要作用的一個人:過惕生。一直到今天,聶衛平、馬曉春已成了過氣的風景,這些圍棋界的開國元勛仍然沒有浮出海面。相比之下,吳清源就要幸運多了,他已成了圍棋史上的一個標幟,任誰也繞不過去。
說到朦朧詩,相信許多人都會順嘴說到舒婷、顧城、北島。了解多一點的,會報出諸如食指、芒克、多多、黑大春這些人的名字。但我非常感謝《沉淪的圣殿——中國20世紀70年代地下詩歌遺照》這本書,它不是那些公眾普遍認可的人物的集體亮相,而是將圖片、手稿、信件、刊物、編目、便條和對當事人的采訪錄組成一本“民間檔案”,試圖從細節上還原歷史。正是在這本書里,我發現當年那些人談論最多的,不是后來當紅的北島、顧城、芒克,而是兩個鮮為人知的名字:趙一凡、周郿英。趙一凡是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秘書長趙平生的兒子,他是一個雙腳有殘疾的人,但他的家卻是當時各種異端思想和民間精英的集聚地。他是《今天》詩刊的創始人,在詩人們藏匿與銷毀自己作品以求自保的時刻,他悄悄地收藏著那些珍貴的手稿,并為此坐了幾年牢。許多年過去了,當時在他身邊出沒的精英們有的已成名,有的已出國,而他,除了一個極其狹窄的文化圈,幾乎無人知道他的來龍去脈。周郿英呢,作為《今天》最初的編委,他靠著自己人格的凝聚力,吸引著當時年輕優秀的詩歌作者,充滿韌性地推動著新詩歌的發展。他文筆極好,但他極少有時間寫自己的作品,他把大量的精力用于聯系作者、讀者、編校刊物上。1994年,他因病去世,終年48歲。史鐵生為他撰寫了墓志銘,史鐵生說:“郿英,在天在地,我們互不相忘。”
我們常常妄談歷史,其實,我們所了解的歷史往往只是冰山一角。歷史中更豐富的東西隨著一些名字的沉寂而沉寂。當我們繞過歷史上炙手可熱的人物,去打撈一些冰冷的名字時,我們才知道,有些人是不能忘卻的,有些東西是不能割裂的,否則,歷史就真成了鏡花水月,愈發不可信了。
朱安與江冬秀
前些年,一直有人拿魯迅與胡適打擂臺,就好像今天的PK臺一樣,一定要分個高低勝負,但我敢打包票說,如果讓女性來投票的話,勝出的一定是胡適。因為胡適的背后站著驕傲自得的江冬秀,而魯迅的背后是像蝸牛一樣縮在殼里爬行終生的朱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個年代,甚至在今天這個年代,大多數女人命運的好壞,取決于她嫁的男人,所以,不管魯迅如何深刻、如何偉大,比起胡適來,他讓一個把命運系在他身上的一無所有的女人如此心灰地走完一生,是有欠厚道的。他那樣生動地描摹了“祥林嫂”們的命運,卻對身邊這個女人悲慘的一生缺乏最起碼的體恤,有一次魯迅談到某種糕點好吃,朱安附和說是好吃,她也吃過,魯迅不悅,臉上露出嫌惡的神情來,因為這種糕點,只有日本有,朱安哪里吃過?對于朱安奴才式的湊趣,魯迅給予的是一副主子的嘴臉。對朱安來說,魯迅的世界像一座圍城,她在城邊繞來繞去,卻不得其門而入,她愈是想盡辦法討好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就愈發視她如草芥,魯迅和周作人鬧翻后,朱安隨魯迅搬進一家紹興同鄉的房子暫住,同住的有一對余家姐妹,魯迅興致勃勃地教她們做運動,朱安很羨慕丈夫對待這兩個女孩子的熱情,以為魯迅喜歡會運動的女人,于是就偷偷地跟在后面學,她吃力地擺動小腳,那種滑稽的樣子惹得兩個女孩一陣竊笑。她做的這種努力,魯迅并沒有看到,因為很快地,魯迅就陷入了和許廣平的熱戀。
當魯迅和許廣平公開同居后,朱安終于對自己的人生有了一個清醒的認識。她說,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的,可是現在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沒用。
朱安的一生,是失落的一生,可從她留下的只言片語中,我只想到這樣一句話:“弱小者也是有靈魂的”。
她惟一的一次反話,是世人責備她賣魯迅遺產度日時,她有些悲憤地說:“你們都說要保護周先生的遺產,我也是他遺產的一部分,你們想過我嗎?”她一輩子被覆蓋在這個男人巨大的投影之下,面目模糊,而她喊出的這一聲,使自己從多年的埋沒中浮起,和魯迅對她多年的漠視相反,許廣平也許是這世上惟一懂得憐惜她的人,許廣平在朱安去世后的一年,提筆寫到:“魯迅原先有一位夫人朱安……她名‘安’,她的母家長輩叫她‘安姑’”,據說,正是這篇文章使‘朱安’這個名字在這個世界上注了冊。
朱安曾這樣描述他們三人的關系:“周先生對我并不算壞,彼此間沒有爭吵,各有各的人生,我應該原諒他……許先生待我特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維持我……她的確是個好人。”
魯迅曾抱怨跟朱安無法溝通,也許對于許多男人來說,所謂的“溝通”,就是要女人做一朵解語花,來了解,伏帖他的全部想法與心情。他們從來不愿,也不屑去“懂得”女人,因此,作為夫妻,魯迅和朱安“各有各的人生”,而作為情敵的許廣平與朱安,卻擁有了這兩個字:“情敵”,這是怎樣的情敵!同是舊式婦女,比起朱安,江冬秀的一生就光亮多了,“胡適大名重宇宙,小腳太太亦從之”。這種詼諧描述的是喜劇,而不是悲劇。胡適家在上莊的祖墳修建是由江冬秀親自主持,落成之日,胡適自撰碑文:“兩世先瑩,于今始就,誰成其功,吾婦冬秀”,這份尊重,朱安何曾享受過?在胡適面前,江冬秀從來不用低眉順眼,曲意奉承,反而常常試圖規劃胡適的人生方向,她總是勸胡適不要做官,認為做學問才是正途。胡適逝世后,臺灣出版胡適遺著10卷30冊,江冬秀寫的序言,開頭即道:“胡適身前一切都可模糊,唯在書桌做學問極為認真。”這種具有恢宏氣度的評點,哪里像一個舊式的小腳太太呢?
她只所以如此,是因為在與胡適的相處中,她從不用仰視,胡適當她是“伴侶”,尊重她的一切。據說胡適深惡痛絕“打麻將”,但在紐約時,胡適為了讓江冬秀解悶,常常替她約了麻友過來玩,自己則捧本書坐在旁邊,一邊看書,一邊算是陪太太娛樂。她愛看武俠小說,于是,胡適的書櫥里有一排專放她的書,她甚至嘲笑胡適:“適之造的房子,活人住得少,死人住得多”,意指歷史書太多。
魯迅視朱安為誤進的毒藥,一輩子都試圖將她從生命中清理出去。而胡適當年也是從母命接納了江冬秀,但隨著歲月推移,江冬秀漸漸成為他生命中的水分,不可或缺,同樣的因,不同的果。魯迅與胡適都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鋒,是那一批吶喊著打破封建枷鎖,尋求愛的權利與自由的一群,在這種尋求中,魯迅使用的是達爾文“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而胡適,更像法布爾,聒噪的蟬鳴里,也能感受到生命的歌唱,就是張愛玲說的那一句話:“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神化與魔化
張中行去世后,張中行的女兒曾這樣說:“我們眼中的父親跟外界宣傳的那個人不一樣。”她說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將“儒者張中行”更加細節化了:如他的善良——有一次他的同事被偷了,他給了同事被盜資金的一半,說,就當是我們兩個人都被偷了。他的情趣——有一次張中行考唐師曾,說根據聯合國統計,女人的壽命平均比男人多5歲,為什么?唐師曾回答不出,張中行自曝謎底:為了讓男人死在自己女人的懷里。他的見識——他告誡年輕人,要多念書,少信宣傳,凡事存疑,就不容易受騙。他的豁達——北京人藝的靳飛為了演《北京大爺》,向張中行借了一只宣德爐做道具,張中行說,你抱去吧,用完就留在你那里。他的理論是:“我這歲數,是該散的時候了”。
一路看下來,覺得這女兒眼中的張中行與現在媒體上呈現出來的張中行并沒有什么不同。
因為幾乎就在因《青春之歌》聲名大噪的楊沫漸漸被剝現出人性中的負面元素時,曾被當作余永澤的原型——張中行開始浮出海面并聲名益隆,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英雄。他與主流的疏離、他的淡泊寧靜、他的學識、他的情致、他的清貧,將我們理想中的儒者形象完整地演繹出來了。
當張中行的粉絲愈來愈多時,楊沫有一度幾乎成了反面教材:幼稚、偏執、不近情理、冷酷、毫無母性……而這一切,楊沫的親生兒子老鬼的敘述可以佐證。就像當時,那么多人都相信《青春之歌》里那個純潔的、革命的、熱情的林道靜就是楊沫,而那個自私猥瑣的告密小人余永澤就是張中行一樣,現在,我們也毫不懷疑,老鬼書中那個刻薄的,只知所謂革命而失掉人性中一切溫情的母親才是真實的楊沫。
張中行和楊沫,這一對早已分開的男女硬是被時代推到了一張蹺蹺板上,此起彼伏,斷不了糾葛。
張中行曾寫過一篇文章,叫做《再談苦雨齋》談到魯迅與周作人,他說:“關于世道,兄是用熱眼看,因而很快轉為義憤,弟是用冷眼看,因而不免有不過爾爾甚至易地皆然的泄氣感,想熱而熱不起來,提到觀照人生的高度說,兄是偏于信的一端,弟是偏于疑的一端。”
其實這段話更適用于點評他與楊沫。
張中行最引以為傲的是他一生清醒,不糊涂,不盲從時代洪流洶涌,他在思想與心態上卻從不被裹挾其中,他一直是站在岸上的。而楊沫,卻是個積極入世的人,并渴望能夠濟世救世。
可以說,楊沫更能代表五四青年那一代人的思想體系與思維方式。張中行當年與楊沫滋生情愫,也是因為她“有理想,不世俗”。
他們倆的人生姿態以我們今天的眼光去品評,來決定高低難免會有失公允。因為經過文革,經過信仰崩潰,我們今天對于張中行的認同和張中行的自我認知并不在一個層面上。也許,大多數人只是“借他人酒杯,說自己塊壘”,真實的張中行,又有幾人能揣摸得透?
至于張中行與楊沫的交惡,現在普通的看法是貶楊褒張。可不是么,楊沫像個泄憤的小女子,一旦反目,立即成仇,在小說里對人家極盡丑化,而張中行卻溫厚有加,能夠反戈一擊時卻說了在那個年代難得一見的真話:“當時楊沫進步我落后”。
但認真追溯,當年的楊沫是有理由恨張中行的,作為一個與人同居的舉目無親的女子,懷孕時最為惶恐,偏偏那個男人卻表現得極為冷漠……那個早夭的兒子“萍兒”,是作為母親的楊沫一生的痛楚,以至于老了見面時,楊沫仍然對張中行有所怨怪。
在世人眼里,張中行與楊沫的隔閡是一個“儒者”和一個“革命者”的隔閡,但事實上,他們情分之所以畫上句號,只是一個男人和女人情感世界里的事情。我們眾說紛紜,他們冷暖自知。
記得有一次和一位當過獄警的女友聊天,我問她,那些當獄警,天天和一些窮兇極惡的人在一起,怕不怕?她笑了,她說,那些人也是普通人,他們之所以進入監獄常常只是因為一時之氣,有一念之差。他們,和我們并沒有什么不同。
這番話我之所以記到現在,是因為它對我的影響很大,它甚至直接影響了我今后看人看事的方法。它讓我知道,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或一個人,能夠完全地肯定,或否定。急于肯定,就會神化;急于否定,就會魔化。而其實,世界上大多數的人和事,都是一種復調的存在,一種合力的結果。誰是誰非,我們這些旁觀者站在自己的局限里,又如何能夠辯得清,判得明?
張中行與楊沫,孰高孰低?誰的人生更有價值?這些問題,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回答。
美國人教育孩子:“做你認為對的事情。”
從這點來說,張中行與楊沫的人生,都能算得上圓滿。
責任編輯 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