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根的槍

一

麥根說有槍真就有一把槍。一把短槍，貨真價實的盒子炮，槍身有字，彎彎曲曲的字，麥根不識字，可他清楚得很，不管槍身上刻著什么，它都是一把槍，一個取人性命的鐵家伙，一個追魂索命的閻羅王。麥根一點也不喜歡這冷冰冰的，沒一點人情味的死孱頭。

槍是同門師兄山雕子送來的。當(dāng)年麥根和山雕子跟隨前村的一個老泥瓦匠學(xué)藝，同一張桌子吃了三年飯，同一個草鋪睡了三年覺，兩個人就睡成了鐵兄弟。可山雕子不喜歡做泥瓦匠，只是迫于父親的壓力勉強支應(yīng)著，整日里蔫不拉嘰的，像被霜打了的薯藤葉，搗弄泥巴的日子能有什么盼頭呢。師傅不在的時候，山雕子便生龍活虎了，拿磚刀做鬼頭刀，橫砍豎劈，在泥地里舞出一團冷生生的銀光。山雕子說，麥根，別隨老鬼侍候泥巴了，這世道，我們兄弟憑這個肯定能殺出一片天地，還愁沒飯吃，沒房住!山雕子的胸口擂得咚咚響，手里的磚刀虎虎生風(fēng)。麥根沒空接山雕子的話頭，那會兒他正弓背彎腰收拾瓦坯，天色陰沉了，若不及時將瓦坯收進草棚里，一場大雨下來，三天的活計就全泡湯了。

出了師門，山雕子便如脫了韁繩的牛，野得沒了蹤影，一年半載都見不著個人影子。兩年前，山雕子的父親患肺病死了，他回來了一次，之后就完全不見鬼影了。麥根呢，一心埋頭干他的泥瓦活，早出晚歸，省吃儉用，五六年工夫便掙了三畝水田，加上祖?zhèn)鞯膬僧€水田，三五畝旱地，這日子就像那春天里的麥苗，眼見著豐盛了。后來就有了女人菜花。再后來便有了兒子黑豆，女兒白豆，這生活更是有滋有味了。

沉醉在小日子里的麥根差不多快要忘記山雕子了?？删驮趯⑼赐臅r候，山雕子出現(xiàn)了，他來找麥根了。麥根記得，那天是女兒白豆五歲的生日，四月初九的晚上。麥根正好收了一家泥瓦賬，五枚銀元，一堆銅子兒，全攤在桌子上。菜花他們已經(jīng)睡了，只有麥根一個人就著一盞桐油燈，數(shù)著那堆銅子兒。數(shù)到第二十九枚銅子的時候，麥根聽到窗戶上篤篤響了兩聲，聲音很輕，像是有誰用指頭叩擊著窗欞。麥根側(cè)耳凝神，窗外又傳來兩聲輕微的叩擊。接著，就有一個壓著嗓子的聲音在叫，麥——根，麥——根。麥根沒有辨出山雕子的聲音，他的一只手忙著將那五枚銀元拽進口袋里。麥根，麥根。窗外的聲音明顯急促了。誰呀？麥根實在想像不出誰會這么晚來找他，心里有幾絲不快，故意拖長了聲音問。我，山——雕——子。我，山——雕——子。那個低低的聲音又重復(fù)了一遍。

麥根從木椅上直起身，那五枚銀元刷的一聲貼著衣服往下墜落，麥根用手按了按口袋，直到它們悄無聲息了，才端了油燈向門口走去。門剛啟了一線縫隙，山雕子就硬擠了進來，燈火一歪扭，差點被撲滅了。麥根忙用手罩住燈火，待到火光安定，山雕子早在那一堆銅子面前落座了。

山雕子從頭上摘下那頂破草帽，隨手扔在那堆銅子旁邊。麥根便看見了山雕子一頭豬鬃一樣的短發(fā)，根根樹茬樣立著，粗獷而又硬朗。接著，山雕子扯開了他的破衫子，雙手朝腰里一抄，兩支盒子炮便擱在桌面上了。再反手往身后一抄，又從腰間抄出一支盒子炮，也擱在桌面上。然后，山雕子定了眼，一動不動地盯著麥根，那眼里分明有團火。麥根不敢接著那團火，以前麥根也不敢接，以前山雕子的眼里也有火，只是不像現(xiàn)在這么熾烈。麥根只好轉(zhuǎn)眼山雕子的臉，可那張臉早脫盡了原有的稚氣，像石頭一樣，有棱有角的，很容易砸傷麥根的目光。麥根只有盯著桌子看，桌子上有一堆還沒數(shù)完的銅子，還有一頂破草帽，草帽的陰影里半隱半露地躺著三支盒子炮。

麥根以前也見過槍，村子里的黃四爺就有一支槍，一支長槍，槍頭上還插有寒光閃閃的剌刀。黃四爺常一手牽狗，一手摟槍，在村子里閑逛。黃四爺?shù)臉岥湼辉谶h處見過，像這么近距離接觸槍，麥根是第一次。雖然麥根叫不上盒子炮，可他清楚那是槍，那是能要人命的槍。麥根不要誰的命，至少現(xiàn)在還不想要誰的命，他同誰也沒有深仇大恨，犯不著用槍來解決。麥根需要槍干什么。麥根的目光最后只能繞開破草帽，躲開槍，落在地上，就像老鼠一樣悄無聲息地鉆進桌子底下的陰影里。

女人菜花聽到了動靜，要從床上爬起來招呼客人。麥根說，你睡吧，沒事兒，是前村的，明天要我做瓦呢。麥根的聲音有些風(fēng)搖燈火似的抖。女人重新躺下了。兒子黑豆好像喊了一句夢話，喊的什么麥根沒聽清。房子里又恢復(fù)了平靜。油燈嗞嗞的燃燒，麥根胸口在咚咚的亂跳。

山雕子說，麥根，跟我走吧。山雕子的聲音低低的，滿含期待。

麥根說，山雕子，我們能去哪兒？

有這個，我們哪里不能去？山雕子從桌子上抓起一支盒子炮，在頭頂上揚了揚。燈火搖曳著，盒子炮的影子落在土墻上，就像一門巨大的火炮。

山雕子，我不能跟你去呵。

麥根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澀，僵硬，似乎連喉結(jié)都不會滾動了。麥根輕輕咳嗽了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結(jié)果什么也沒吐出來。但經(jīng)過這一聲咳嗽，嗓子眼像是擠開了一絲縫隙，有一股氣流沖了出來。麥根說，山雕子，我真的不能跟你走呀。你看，我有了老婆，有了兒子和女兒，他們都指望我養(yǎng)著呢。我要是走了，誰來養(yǎng)活他們，他們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呢。兄弟，我真的不能跟你去，沒法跟你去。

桐油燈的火光跳了跳，有了燈花，光線暗淡了許多。麥根還想說，我有田有地，有房子，倉庫里裝滿了糧食，不愁吃不愁穿，一把磚刀，兩只瓦桶，三把瓦刮，什么都有了，我還出去鬧騰什么呢。麥根側(cè)眼山雕子，山雕子的臉像燈光一樣暗淡了許多，往下的話麥根就說不出口了。兩個人悄無聲息地呆坐著。燈火嗞的一聲爆了一下，暗了一點，又嗞的一聲爆了一下，又暗了一點。

靜了老半天，山雕子又重復(fù)了一遍問話，你真的不愿跟我走？

不是不愿，是不能。

那好吧，我不勉強你。

山雕子直起了身，從桌子上抄起兩支盒子炮，朝腰里一插，破草帽又罩住了豬鬃樣的寸頭。這個，給你留下。山雕子將第三支盒子炮塞進了麥根懷里，麥根嘴上說不要，可雙手依然將盒子炮摟住了。山雕子的手在麥根肩頭輕輕拍了一掌，說，若是哪天想去，就上太平嶺，興許能找著我。這個你要保管好，它可是我的命根子喲。麥根說，兄弟，我用不著，現(xiàn)在就還給你吧。你看我有三只手嗎？你留著，也許有用得著的時候。這又不是磚刀瓦刮，我一個手藝人，用它干什么呀。那你就當(dāng)是替我保存吧，要的時候我自會來取。麥根還是將盒子炮推到了山雕子懷里。山雕子沒接他遞過來的盒子炮，他的雙手搭住麥根雙肩，將麥根緊緊地抱了一回。山雕子附在麥根耳邊說，記住，千萬別對任何人說起我來過，就是你老婆也別說。說完，山雕子一擰身，眨眼間便遁入了無邊的黑暗中，只留下麥根一個人站在搖曳的燈火里。麥根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用說，那肯定是山雕子留下的。

二

山雕子靜悄悄地來，又靜悄悄地走了。麥根想，該送他兩枚銀元呢，也許山雕子真就用得著。可等他追到門邊，山雕子早不見了影子，只有夜色像窯灰一般的黑，山野里靜寂無聲。麥根立在門口，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山雕子不曾來過，誰也不曾來過。可摸一摸懷里，硬邦邦的，那是一支槍，要命地壓在胸口上。槍是山雕子給的，里面還有十顆子彈，金子一樣的子彈。這證明山雕子的的確確來過，還好像擔(dān)心他不相信似的，給他留下了這么一件物證。

麥根將手伸進了懷里，他想掏出那支槍來仔細瞧瞧。他的手剛觸到槍，就亡命似的從懷里逃了出來，槍是冰冷的，比凍著的泥巴還冷，寒骨的冷。麥根的指頭像叫槍蜇了一口，胸口也被蜇了一口。槍一邊擠壓著他的身體，令他喘不過氣來，一邊又拼命往下墜，好像要鉆進他的肚子里。這陰險的槍，似乎聞著了身體的氣味，聞著了肉的氣味，血的氣味。

麥根從懷里掏出槍，像捏著塊爛瓦片一樣，真想將它扔在石頭上，碎了它?？蓸寘s笑了，說，你摔呀，有種的你就摔呀。一點懼意也沒有，好像它生來就是讓麥根來砸碎的。麥根氣惱了，一揚手，將它摜在了地上。槍落地的聲音很篤實，就像一塊磚頭落在地上一樣，聲音響過也就響過了，一點余音也沒有。麥根在泥地上蹲了下來，這狗日的山雕子，你玩槍也就罷了，還送這么一個燙手的山芋給我。明天就上太平嶺，將這討厭的家伙還給山雕子。可今晚呢，就讓這家伙躺在地上，凍它一晚？麥根嘆口氣，雙手在黑暗里摸索了一會，將槍重新揣回了懷里。

在將槍藏在哪兒的問題上，麥根煞是費了一番心思。藏到倉房里呢，菜花經(jīng)常拿東西，難保不被她發(fā)覺。塞到柴垛里，也不行，哪天不用柴草呢。還是放到磚瓦堆里吧，可一想到家里的那兩個小家伙，這念頭也就斷了。麥根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槍依然揣在懷里，冷冰冰的，硬邦邦的，像塊磚頭一樣往下沉。菜花不會去，孩子又去不了，哪兒有這樣的地方呢？轉(zhuǎn)來想去，麥根就記著了屋頂下的那個墻洞，常有老鼠在那里進進出出，幾次想用磚頭堵了，可結(jié)果不知怎的沒堵上，也許臨時又忙別的事兒了，慢慢就忘了，那墻洞仍像一張豁嘴樣敞著。麥根輕手輕腳地搬了梯子，靠墻立著，又輕手輕腳地爬了上去。墻是夾墻，上半部分原本就是空心的。麥根將槍從豁口里放進去，槍口朝下，槍把兒卡在磚塊上，槍就不會掉進墻內(nèi)。從梯子上下來的時候，麥根一腳踏了空，整個人順著梯子滑了下來，手掌心火辣辣地痛，摸一摸，掌心黏乎乎的，像是出了血。撤了梯子，將手掌湊到燈火下一看，兩只手掌像被貓爪抓了一樣，溝溝壑壑的，全是一縷一縷的血痕。

一晚上，麥根都沒有睡熟，夢一個個乘虛而入。麥根先是夢見槍不見了，他翻箱到柜地尋找，柴垛里，米缸里，瓦片堆里，哪兒都找遍了，屋子里一片狼藉，就是找不見槍了。菜花問他找什么，麥根說，命根子不見了，我在找命根子，菜花又問，誰的命根子。山雕子的命根子。山雕子的命根子？是——槍，一把短槍。槍？什么槍？菜花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這話怎么能對菜花說呢，麥根陡然從失口的懊悔中醒了過來，第一個夢結(jié)束了。第二個夢是從槍的掉落開始的。只見它順著墻洞，像塊磚頭一樣飛快地往下墜落，麥根的手越伸越長，可無論手伸得多么長，離槍把總差那么一點點。眼看著抓住了，可眼也沒眨一下，槍突然似乎掉得更快了一點。墻洞黑不見底，麥根的耳邊風(fēng)聲呼嘯，手和槍的距離漸漸拉長了，是那種緩慢的拉長，一分一厘的，慢慢就有了鞭長莫及的距離，力不從心的感覺像雜草一樣在麥根的體內(nèi)叢生。槍，最終完全沉入了爛泥一樣的黑暗中，無聲無息，波瀾不驚，連一朵泥花也沒有。麥根絕望了。他揮鋤砸開墻腳，在磚頭的縫隙里找尋那支槍。磚一塊塊地碎裂了，塵土飛揚，老鼠在驚慌逃竄，可槍依然見不著影子。墻失重了，磚頭泥土像雨點一樣砸了下來，有的直接落在麥根的額頭上。血順著額頭往下滴，麥根管不了這些，他要接著尋找，不找到那支槍絕不能罷休。一塊磚頭干脆砸在鋤頭上，它的木柄當(dāng)即斷成了兩截，麥根就扔下鋤頭，雙手當(dāng)鋤，狠命地刨開磚土，繼續(xù)他的尋找。又有一塊磚頭陰險地砸在他的腳彎里，麥根一踉蹌，單腿跪在了地上。麥根的雙手還在扒拉著磚土。后來是更狠毒的一根木梁，沉重地撞擊在麥根的脊背上，將他擊倒在地。之后，更多的磚頭泥土一擁而上，將他徹底掩埋了。麥根清醒的時候，一切早已塵埃落定，塵煙散盡了。麥根的胸口隱隱地痛，是那種笨拙的硌痛，不是很尖銳，好像有什么頂在那里。用手一摸，麥根便觸摸到了一個冰冷的鐵管子，是一支槍，槍管硬生生地撞在胸口上。麥根從混沌中睜開眼睛，看見兒子黑豆雙手握著山雕子的那支短槍，鼓著一雙調(diào)皮的眼睛瞪著他。麥根突然想到了那十顆黃金般的子彈。麥根說，黑豆，快把槍放下，槍里有子彈。黑豆歪了歪腦袋，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了一圈。槍，最終不可救藥的響了。有點像黃四爺打野豬的槍聲，沉悶而又枯澀。那一霎時，麥根感覺有什么東西飛快地穿越了他的身體，有液體不可扼制噴涌而出。麥根的身體漸漸冷卻了。

雞叫第三次的時候，麥根結(jié)束了第三個夢，從兒子黑豆恐怖的槍聲中驚醒了過來。麥根全身被冷汗浸透了，衣衫緊貼在肉體上，一種黏黏稠稠的冷像水一樣滲入到體內(nèi)。這該死的槍。麥根在心里暗暗地罵了一聲。明天，不，就是今天，一定要將槍還給山雕子。

可讓麥根意想不到的是，他還沒來得及出門，一撥找槍的人就進了村子。那伙人來得瘋。他們牽著狗，端著槍，挨家挨戶地搜查，整個村子被攪得雞飛狗跳的。剛開始村里的那些土狗還在忠于職守的叫喚，可幾聲槍響之后，狗們死的死，逃的逃，一只也不剩了，只有持槍人牽來的大狼狗在叫囂。他們先是在屋子外面搜查，村口的草垛，村后的薯窖，燒磚瓦的窯洞，只要有人跡的地方，只要他們認為可疑的地方，一片瓦塊一寸土地都沒有放過。所有的人都被堵在各自的屋子里，誰也不能走動。沒人知道他們想干什么，也沒人知道他們在找什么。

麥根也被困在自家的屋子里。他想跑出去，帶著槍偷偷地跑出去，可他哪兒也去不了。他家的門口站著一個持槍的人。他感覺到他們應(yīng)該是來找槍的。這要命的槍。菜花似乎嚇傻了，呆在屋子里一動不動，黑豆和白豆還沒醒，根本不知道村子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有麥根的心是懸著的，他在那個墻洞下面走了一個來回，又走了一個來回。墻洞還是平常的那個墻洞，一點變化也沒有，也沒有讓人疑心的蛛絲馬跡。偷偷瞥一眼持槍的人，那人的目光就像是兩粒尖銳的子彈，冷冷地，無聲無息地直射過來。麥根的心像被子彈擊中了，呼吸驟然停止了。春末的晨光升起來，在麥根的眼前灑下一片血紅。

麥根來不及再想什么，搜查的大隊人馬很快就占領(lǐng)了他的屋子。領(lǐng)頭的是一個絡(luò)腮胡子，一對牛眼，血紅的。他腰間掛著短槍，從外形看，那槍同山雕子的槍沒什么區(qū)別。絡(luò)腮胡子甩甩手，讓麥根他們貼著墻站在一邊。兩個孩子被持槍的人從床上拽起來，小眼睛里滿是驚恐，黑豆死死地摳住麥根的手，白豆一個勁地往菜花懷里鉆。菜花一臉挾帶死灰的白。睜大你們的狗眼，給我搜仔細點。絡(luò)緦胡子說。屋子里眨眼間就塵土飛揚了。那些持槍的人翻箱的翻箱，倒柜的倒柜，一個也沒閑著。米缸的蓋子被一腳踢飛了，里面的米也被槍頭上的剌刀扎了個遍；麥根睡的床鋪被掀翻了，墊鋪的稻草被挑得滿地都是。床底下的一只瓦壇子被抱了出來，放在房中央，一個持槍的人正要用手去掏，旁邊的人卻蹬出一腳，壇子傾倒在地，有銀元和銅子兮兮商商滾了出來。見了銀元和銅子，那些人先是一怔，眼睛像蒼蠅一樣全落在壇子上。其中一個偷偷用腳壓住了一枚滾到腳邊的銀元，另一個緊跟著仿效，假裝彎腰找東西，將銀元塞進了靴子里。其他人見狀，全都扔了手頭上的活計，像餓狗一樣撲向了壇子，四五只手同時扣住了壇子口，你搶我奪地爭了兩個來回，突然砰的一聲，壇子碎了，爭搶的人一個個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銀元和銅子仿佛受了驚嚇，兮兮商商四處亂竄。絡(luò)腮胡子朝天放了一槍，房頂被子彈穿了一個洞，碎裂的瓦片直往下落，有幾塊正巧落在絡(luò)緦胡子的肩頭。他奶奶的，找死呀，要是找不到槍，老子要了你們的狗命，絡(luò)腮胡子罵罵咧咧地將槍插回了腰間。

爭搶眨眼就結(jié)束了，滿地的銀元和銅子一個也不剩，全都進了持槍人的腰包。搜查很快也有了結(jié)果，在倉房里翻弄了半天的人兩手空空地下了梯子，茅廁里一堆草木灰被翻了個底朝天，也是一無所蕕。他們沮喪地聚在屋子里，像一只只待宰的鵝，耷拉著脖子，等待絡(luò)腮胡子發(fā)話。絡(luò)腮胡子正欲拔腿往外走的時候，那只悶聲不響轉(zhuǎn)悠的狼狗卻吠叫了起來，它豎起兩只前爪，咧開嘴，直往那堵藏了槍的墻上撲擊。它鋒利的爪子竟將磚頭上的泥沙刨得窸窸窣窣直往下掉。一個持槍的人很快將梯子搬了過來。屋子里突然死寂一片，幾個持槍的人不知不覺地潛到了麥根的身后。麥根一臉?biāo)阑遥怪^，不敢往墻那邊看。他的胸脯急劇起伏，心臟在撲通撲通跳，似乎要從嗓子眼里迸了出來。就在梯子靠著墻的瞬間，一只老鼠從墻洞里逃了出來，三蹦兩跳，轉(zhuǎn)眼就不見了。那狗最后咆哮了一聲，也停止了叫囂。他奶奶的，撤。

三

搜查過后，黃四爺以他保長的身份召集村民在村口開了一個會，村里所有的爺們都去了，麥根也不例外。黃四爺像往常一樣扛著槍，在老樟樹下踱來踱去。黃四爺說，老少爺們，都給我聽好了，誰要是藏了槍，趁早交出來，大家都是鄰里鄉(xiāng)親的，千萬別連累了他人。誰要是發(fā)現(xiàn)了槍，可以告訴我，也可以告訴他們。說到這，黃四爺反手指了一下那些持槍人的背影，接著說，不管是誰，只要找到了槍，交給我，獎賞一百塊大洋，黃某人絕對說一不二。

聽到黃四爺許諾一百塊大洋，麥根發(fā)現(xiàn)很多人的眼睛都直了，眼里有了綠瑩瑩的光，要知道他們有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那么多銀元。麥根想，這槍是不能再藏在家里了，得趕緊想辦法還給山雕子，這狗日的害死人吶。從老樟樹下返回，麥根特意繞道去了村西，那里有山雕子的三間破草房。先前門上落了鎖，這一回卻洞開了，想必是叫那些持槍人砸開的，那鎖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屋子里空蕩蕩的，墻角里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地上滿是雜亂的腳印。還有幾件破爛，一張三條腿的椅，一只散了箍的木桶，半邊鍋蓋，別的就什么也沒有了。在屋子里轉(zhuǎn)悠了一圈，根本看不出山雕子回來過的痕跡，麥根不敢多逗留，趕忙從后門走了。

回到家，黑豆和白豆都不在，只有菜花一個人坐在床邊嚶嚶泣泣地哭。那么多銀元吶，都叫那些挨槍子的搶了去，女人能不心痛么。多少日子的起早摸黑，省吃儉用，轉(zhuǎn)眼就成了空，麥根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可不是滋味又能有什么辦法？現(xiàn)在手頭上是真藏有一支槍，而且槍里還有十顆子彈，可麥根沒法理直氣壯地將它掏出來。假如沒有槍呢，麥根也許會同他們理論一番，銀元能不能要回來還得看他們樂意不樂意。這有槍和沒槍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這狗日的槍!就當(dāng)是消財免災(zāi)吧，前村的孫鐵匠不明不白地叫他們的狗咬了一口，腿肚子都去了大半個，我們呢，都還好，平平安安的，錢去了，還可以再賺唄。若是命丟了，就算錢再多又有什么用。麥根只有狠下心來安慰女人。

聽麥根這么一說，女人雖說心有不甘，可還是止住了哭聲，麥根的心思又回到了槍上。他們有了第一次搜查，難保不會有第二次，第一次僥幸過了關(guān)，那第二次、第三次呢，還能這么幸運。麥根想。這槍是個瘟神，是個禍害。麥根借口堵老鼠洞，偷偷將槍從墻洞里取了出來，放在他的工具箱里，上面用磚刀瓦刮遮蓋了。麥根要上太平嶺去，他要找到山雕子，將這瘟神還給他。有可能，他還想要山雕子賠他一壇子銀元。正欲出門的時候，兒子黑豆跌跌撞撞地從外面撲了進來。黑豆嚷嚷著，爹爹，我要槍，爹爹，我要槍。麥根臉一沉，說，好端端的，要什么槍。黑麥他們都有槍，你幫我削一把嘛。黑豆死死地揪住了麥根的褲管。麥根拉長了臉，叉開五指，在黑豆屁股上狠命地扇了一巴掌，黑豆哇的一聲哭了。麥根不再理會哭泣的黑豆，也沒同女人招呼，一個人背上箱子出了門。

太平嶺在太平鎮(zhèn)的北面，去太平嶺要經(jīng)過太平鎮(zhèn)，去太平鎮(zhèn)又要經(jīng)過一座橋。麥根的腳步在離橋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了。麥根遠遠看見，橋頭駐守了許多持槍的人，他們在一個一個地搜查過往的行人。這槍是過不了橋了，麥根只有自己過去，找到山雕子后再折回來取槍。麥根假裝肚子痛，一頭鉆入了路旁的麥地，將槍藏在了一處石坎下。過橋的時候，那些持槍的人搜查得特別仔細，箱子里的東西全部被倒了出來，一件件地攤在地上，就差沒掰開了看。從鎮(zhèn)子另一頭出去，箱子又讓一伙持槍的人翻了個底朝天，也許是因為沒搜著什么，一個持槍人恨恨地在箱子上砸了一槍托，有一塊木板咔嚓一聲斷了。麥根瞪了一眼那個持槍人，那人察覺了麥根的眼色，又朝麥根舉起了槍托。幸好另一個持槍人阻住了，朝麥根丟了個眼色，喝斥一聲，還不快滾。麥根背起箱子近乎逃命似的出了太平鎮(zhèn)。

原想經(jīng)過兩次搜查，該太平無事了，可沒想到在進太平嶺的路口，麥根再次被阻住了，那里又有許多持槍的人在搜查盤問行人。麥根的箱子被他們搶了去，摜在了地上。箱子里的東西全倒了出來，一把磚刀，幾片瓦刮子，一件遮泥擋水的破圍裙，別的就什么也沒有了。搜查的人也許是嫌箱子礙事了，飛起一腳，將它踢向了遠處。那箱子剛挨了一槍托，現(xiàn)在又受到這么一番折騰，在泥地上翻了幾個滾，最后撞在一處石頭上，砰的一聲散了架，只剩下幾塊碎板子撂在那兒。麥根以為事情就這么完了，可不想另一個人的短槍卻瞄上了他，那人先是用槍頭戳了戳自己頭頂上的帽子，然后才慢悠悠地轉(zhuǎn)過槍口對準(zhǔn)麥根。麥根的眼睛恰好正對著黑黝黝的槍口，那里仿佛是一個無底深淵，它毫不留情地吞噬了麥根所有的目光。麥根的身體無法自控地顫抖了起來。那人問麥根，干，干什么的？話是結(jié)結(jié)巴巴的，可眼光卻比槍口還要煞辣幾分。泥瓦匠。麥根回答說。去，去太平嶺，干，干什么？做泥瓦。太平嶺人屋頂上蓋，蓋的都是杉樹皮，誰，誰家要做泥瓦，八，八成是投奔太平嶺的。長官，我確實是去太平嶺做泥瓦的。麥根辯解說，接下來，麥根說出了幾個人的名字，都是以前他做過活的人家。你，你小子滑頭，蒙，蒙不了我，帶，帶走。結(jié)巴手一揮，過來幾個持長槍的人，用繩子綁了麥根的雙手，系在路邊一棵樹上。之后，結(jié)巴瞧見哪個路過的不順眼，就一揮手，讓手下人綁了，臨到傍晚的時候，繩子已經(jīng)綁了十多人，像個泥鰍串一樣赤溜溜的串在那里。

晚上麥根他們被押回了太平鎮(zhèn)，關(guān)在一個破舊的祠堂里，門口立了好幾個荷槍的人。麥根進去之前，祠堂內(nèi)就已經(jīng)關(guān)押了好多人，有幾個麥根熟悉的，他們都是鄰近村子里的莊稼漢。麥根的雙手一直被反綁在身后，他想撒泡尿，可就是沒法拉開褲子，只好死憋著。麥根他們被關(guān)了三天三夜，沒吃沒喝的，那些關(guān)押他們的人好像將他們忘了。這期間有幾個麥根不認識的人被拉了出去，就再也沒有送回來。麥根他們被放出來是第三天的傍晚，天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雪。從祠堂里出來，麥根的身體綿綿的，頭也暈暈的，腳好像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的，一點也不著力。走一步，歇三步，好不容易出了鎮(zhèn)子。要是沒這槍，自己會遭這份罪？那一壇銀元會讓他們搶了去？這槍真是個瘟神吶，誰沾上誰倒霉。麥根一邊走一邊想。他不想要那槍了，想讓它葬在麥地里，銹在那兒，爛在那兒，別讓它再出來禍害人。可過了橋，近了麥地，麥根心里又猶豫了，那可是山雕子的命根子呢。麥根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一直坐到天完全黑了。

槍，最終還是讓麥根取了回來，快近家的時候，他順手將它丟在了草叢里。進了屋子，女人菜花先是沒答理他，臉色有幾分陰沉，她好像在生麥根的氣。麥根記起，自個出門時只記著找山雕子，連女人都沒打聲招呼。三天三夜，不見個人影，女人心里肯定十分牽掛。自打女人嫁給他，這樣不打招呼出門麥根是頭一回，難怪她生氣呢。這女人什么都好，就這一點不好，有點事就喜歡生悶氣，誰也不答理。麥根沒法向她解釋，嘆口氣，自己去了灶房，想弄點吃的。菜花見麥根一聲不吭，一副軟面條的樣子，趕忙跟了進去。

吃了飯，麥根的身體漸漸活泛了起來，氣力又上來了。女人打了洗澡水，將麥根換洗的衣服疊放在凳子上，然后招呼麥根洗澡。麥根嘴上答應(yīng)了，身子卻不動，心里正念著山雕子的那支槍，它還躺在草叢里呢。麥根真不知該怎么處理它才是，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連洗澡水都涼了。麥根胡亂地擦了一把身子，穿了衣服，呆坐在凳子上。這該死的槍。麥根有點怨自己，為什么要取回來呢，就讓它埋在麥地里，一了百了，什么事都沒了。麥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尋了一個壇子，裝了槍，乘著夜色將它埋到了自家麥地旁邊。麥地上方是片山坡，槍就埋在山坡下。山坡上是黃四爺?shù)柠湹?，村里的水二租種了多年。麥根想，槍埋在自個熟悉的地方，心里終歸踏實一點，不擔(dān)心被人發(fā)覺，山雕子若是回來取槍，挖出來給他就是了。那一晚，麥根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一直呼嚕到天亮。

四

村子里被那些持槍的人一攪和，雞飛狗跳了好些日子，各式各樣的流言蜚語像黃昏里的蝙蝠一樣亂飛亂撞。村民們惶惶不可終日，似乎末日就要到了。大老爺們沒事盡量不外出，女人也不串門磨嘴皮子，就連那些貪玩的孩子也不去野地蹦跶了，他們都守在各自的屋子里，像老鼠一樣窩著。大隊人馬的搜查沒有再發(fā)生，而隔個三天五天，七天八天，總會有三兩個持槍的人到村子里轉(zhuǎn)悠，這里聞聞，那里嗅嗅，似乎要在村子里捕捉出什么騷味來。他們每來一次，村子里就會丟失一點什么，一只雞，一只鴨，或者一只羊，一只小豬崽。麥根家就丟失了一只雞，一只正下蛋的母雞，菜花為此心痛了許多天。

有人暗暗地詛咒那些持槍的人，巴不得他們都死絕了，村子也就安寧了。也有人心懷叵測地老是往別人墻根下溜，賊頭賊腦地在黑暗里窺視著，他們是惦記著黃四爺?shù)哪且话賶K大洋的賞金呢。麥根心里七上八下的，總也不踏實，特別是見著那些持槍的人，每見一回，他的心口就像刀扎似的痛一回，像被子彈擊中了一樣。剛開始的時候，麥根幾乎每天都要去麥地里跑一回，到埋藏槍支的地方細心地察看一遍。那里的偽裝做得非常細致，同沒埋槍支根本沒什么兩樣，看不出任何破綻，可麥根心里仍舊擔(dān)心別人會瞅出蛛絲馬跡。麥子一天比一天成熟了，總不能不割吧，要是麥子沒了，外圍的掩護也就沒了，那槍還安全么。麥根的右眼皮總是跳個不停，他有一種預(yù)感，這槍遲早要在他手頭上出事。這槍若是出了事，麥根還能有命么，說不定還扯上山雕子。麥根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女人和孩子們想一想，還得為山雕子想一想，畢竟山雕子是他的鐵兄弟。麥根不能昧了良心，不能干出賣自己兄弟的事。這槍一刻也不能擱在麥根手里頭了，必須還給山雕子，山雕子的命根子只能山雕子自己掌握，至少麥根管不了。

麥根請村后的木匠重新訂做了一只工具箱，還有瓦桶和瓦刮子。趁著麥?zhǔn)涨暗目臻e，他思謀著再去一次太平嶺，一定要找到山雕子，讓他將槍拿回去。麥根想了，只要山雕子將槍拿走，他什么話也不會說，那一壇子銀元的事絕不會提半個字，更別說那三天三夜受的苦遭的罪。過太平鎮(zhèn)，穿老虎巖，進太平嶺，麥根走得很順利，沒有遇到任何阻攔就到達了目的地?？商綆X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上嶺下嶺穿梭迂回就是百余里，還不算周圍綿延不絕的幕阜群山，要找個人談何容易。麥根先去了熟識的張老漢家，他家在一個三岔路口，無論從哪個方向進入太平嶺，都得從張老漢家門口過。以前麥根每回路過，都會在張老漢家歇一歇，聊一聊，喝杯茶再進山。張老漢以為麥根又是進山來尋活計的，皺了皺眉頭，說，黃師傅呀，你來得可不是時候，這季節(jié)雨水多，一場雨下來，再好的活計也泡湯了，誰還會做瓦呢。麥根說，我不是來做瓦的，我是來找人的。找人？找誰呀？找我兄弟。你兄弟丟了？是丟了，他七八年都沒回去。你兄弟叫什么名字？麥根想了想，還是將山雕子的名字說出來了。山雕子？沒聽說過。他在家叫山雕子，在這也許不叫這名字。麥根說。連名字都不知道，上哪找去？這八百里幕阜群山，哪座山不連著山，哪道嶺又不挨著嶺。要不我?guī)湍愦蚵牬蚵牐柯爮埨蠞h這么一說，麥根心里沒譜了，什么時候才能找到山雕子呢。讓張老漢幫忙吧，說不定會給他老人家?guī)硪庀氩坏降穆闊?，那樣豈不是害了人家？麥根說，謝謝老伯了，我自己進山找去吧。去吧去吧，自己的兄弟自己找著，心里踏實，這兵荒馬亂的，七八年不見，禍福難料哦。

麥根重新背起箱子上了路，走了不到半里路，沒想到張老漢喘急喘急地追了上來。他一邊追一邊喊，黃師傅，等一等，黃師傅，等一等。張老漢是一路小跑著追上來的。張老漢說，黃師傅，這年月進山找人的不只你一個，什么樣的人都有，你呀，快開眼睛緩開口，不是信得過的人家不要亂張嘴。我看你是個實誠人，特意提醒你幾句。莫怪我老漢說得不吉利，別兄弟沒找著，反將自己的性命搭上了，那樣不值。

對于張老漢善意的提醒，麥根心里頭挺感激的。仔細一琢磨，張老漢的話似乎暗藏了什么，具體是什么呢，麥根一時也悟不透，可叫他就這么折回去，麥根絕不甘心。麥根想，一定要找到山雕子，將槍當(dāng)面還給他。麥根又獨自向太平嶺的縱深處進發(fā)了。山溝里人煙少，有時半天都遇不上幾戶人家，麥根熟悉的就更少了。麥根大部分時間都奔走在路上。這山溝里的天氣鬼得很，看著晴空白日，轉(zhuǎn)瞬又昏天黑地，大雨滂沱。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時候，麥根只有在樹底下藏身，或者靠在石坎下躲一躲。山溝里的雨急，山坡上又留不住雨水，溝底的一涓細流，半個時辰不到就成了一條怒吼的江河了，而且很容易形成泥石流，有時半邊山坡都能塌了。那一天雨地里，麥根也是藏在石坎下，就有石頭從山坡上滾下來，麥根躲閃不及，石頭砸中了腳后跟，血流了一地。麥根就這么干一身濕一身，扭扭拐拐地，在深山老林里轉(zhuǎn)了七八天。

麥根去的第二戶人家是李三家。當(dāng)年替李三幾個兄弟做瓦時，麥根就一直吃住在他們家里，飯沒少吃，酒也沒少喝。李三開始也像張老漢一樣，以為麥根是來尋活計的。李三說，黃師傅，你的活兒真不錯，你看我這屋子，一點冷雨漏滴也沒有。你這回來了，我一定替你介紹幾戶人家。麥根說，我不是來做瓦的，我是來找我兄弟的。你兄弟？也在太平嶺？麥根說是。李三又問，他是木匠？麥根說不是。是走山打獵的？不是。挖草藥的？也不是。那他跑到這山里來干什么？李三一臉的迷惑。麥根說，我也不知道，有可能也是走山打獵的吧。連你兄弟干什么，你這當(dāng)哥的也不知道，你也夠糊涂的了。不過走山打獵的我認識不少，那你兄弟叫什么來著？山雕子。山雕子？李三抓耳撓腮地想了一會，還捏著指頭數(shù)了一遍，最后卻搖了搖頭，說，不認識，沒聽說過這個人。要不我替你問問我兄弟？李三見麥根滿臉的失望，心里好像有點幫不上忙的愧疚。還是別問了吧，問了你兄弟也不一定知道。不打緊的，說不定他們知道呢?？勺詈罄钊卮瘥湼娜耘f是這么幾個字，他們也沒聽說過。

麥根前前后后到過十七戶人家。他熟悉的也就這一些。從他們那里打聽到的消息，同李三的大同小異，沒有人見過山雕子，甚至他們根本不知道有山雕子這個人。太平嶺是一片海，山雕子不過是一根針，麥根撈不著這根針。有幾戶人家麥根壓根就沒提及找人的事，張老漢的話始終像一團冰凍的泥土擱在他心頭上。麥根的腳后跟雖然敷了草藥，但經(jīng)受不起整天的奔走，草鞋上常常沾滿了血跡。他的步子一歪一扭的，那模樣極像一只傷了腳踝的鴨子，每走一步，都有一股斷筋剔骨的痛楚沿著腳管往心里鉆。麥根堅持走完了最后一戶熟悉的人家。他的前面再也無路可走了，麥根不得不終止了他的找尋。

從山溝里出來，麥根又回到了張老漢家。他的腳后跟開始化膿了，麥根再也無法往回走了，他不得不在張老漢家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七八天。張老漢請了一個土郎中，替麥根清洗了傷口，換了些草藥。張老漢說，黃師傅，兄弟沒找著不打緊，以后的日子長著呢，要是腳廢了，那一生就殘廢了。可麥根止不住在心里暗暗地嘆氣。離家這么久了，山雕子沒找著，那麥地的槍也不知怎樣了。麥根心急火燎的，他的右眼皮上像趴著螞蚱，一天到晚蹦跶個不停，麥根預(yù)感好像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待傷口稍微好一點，麥根堅決拒絕了張老漢的挽留，他不能再住下去了。麥根一個人一扭一拐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出了太平鎮(zhèn)，過了橋，麥根并不往家里走，而是直接去了麥地。只是半個月的時間，眼前的麥地讓麥根倒吸了一口涼氣。麥地上方的大半個山坡都塌方了，黃四爺?shù)柠湹厝铝松狡拢瑢Ⅺ湼柠湹赝耆采w了。原本茂盛的麥子不見了蹤影，只有零零星星的麥穗，東一束西一束，在黃土和亂石里掙扎。麥根的預(yù)感成了事實。麥根的身子迅速萎了下去，就好像一束被塌方掩埋的麥子一樣，癱軟在泥地里。

五

麥根病倒了。剛開始，他的身體軟不溜丟的，渾身上下像著了火一樣，燙得伸不了手。女人菜花請來郎中，給麥根切了脈，開了幾劑中藥，還服用了幾個土方子，麥根的病情才被控制住，身體卻瘦得非常厲害，臉上的肉像被刀刮了去，身子骨比瓦片還薄，幾乎沒人樣了。這一來，就苦了菜花，每天煎湯熬藥，遞茶送水，還要端屎倒尿。女人菜花的眼窩黑了，身體也日見單薄。都是那槍害的，它真是個瘟神吶。

麥根在床鋪上躺了半個多月，身體才慢慢恢復(fù)過來。女人菜花又宰了幾只雞，燉了湯 ，給麥根滋補身體。兩個孩子嘴饞了，吵著要吃雞，女人狠狠心才將雞頭和雞爪子給了他們。菜花自己卻是什么也沒吃，連雞骨頭也沒啃一根。

麥根病好下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麥地。挖石頭，挑雜土，麥根一個人翻滾在泥地里。菜花心痛他的身體，勸他悠著點，反正麥子早沒了，那地整出來暫時也沒什么用場。麥根說，誰說沒用，種紅薯呀，挖了紅薯，接下來還可以種麥子呢。菜花沒話了，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從嫁給他的那一天開始，麥根哪天不在拼死累活地干，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菜花從麥根手里搶過了鋤頭，跟在麥根的屁股后面忙開了。其實，麥根現(xiàn)在心里想的哪里是種紅薯呢。如果沒有地底下那支槍，也許麥根會這么想。

麥根起早摸黑地干了三天，邊緣的那畦麥地已經(jīng)干凈了?？稍偻锿诘臅r候，山坡上又有浮土瀉下來，再次將清空的麥地掩埋了。清了埋，埋了又清，這一忙活又是半個多月。麥根慢慢接近原來的地坎了。繼續(xù)往深里挖的時候，水二也來清理麥地了。水二在坡上一忙碌，那土塊就掉得越發(fā)歡了，麥根清出來的地又被掩埋了。麥根說，水二，你暫時不弄行不行？水二說，我租了這片地，我不弄我吃什么。兩人就這么鉚上了。水二在坡上整地，麥根就只能在坡下歇著。麥根一動鋤頭，水二整好的地又垮掉了。麥根和水二的拉鋸戰(zhàn)打了四五天，說不上誰勝誰負，兩個人都沒有什么好結(jié)果，幾天的工夫都白費了。后來，黃四爺牽著狗，扛著槍，不知怎么轉(zhuǎn)悠到麥地來了。黃四爺說，麥根，你挖金子呀。他的狗扯開大大的嘴巴，溜出長長的舌頭，在一旁心懷叵測地盯著麥根。麥根的腿肚子莫名地有些冷。麥根說，整地呢，叫雨毀得不成樣子了。黃四爺說，麥根，這地你不能再挖子，你若再挖，我的地就沒了。可是，四爺，我的地還在底下壓著呢。你的地壓著又不是我壓的，只要不毀壞我的地，你愛怎么挖就怎么挖，你看著辦吧。黃四爺將槍從肩膀上卸了下來，雙手端著，瞇了眼，瞄準(zhǔn)了麥根身后的一塊石頭。黃四爺一扣扳機，砰的一聲響，那石頭四分五裂了，有一小塊砸在麥根的腿肚子上，生生地痛。

三五畦麥地沒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無非就是少了三五斗麥子。多了這三五斗麥子，麥根不會因它而富，少了它也不會窮得揭不開鍋?？蓡栴}是那要命的槍，還壓在地底下，麥根若不將它挖出來，萬一山雕子回來問及呢，麥根沒法交待。槍，對于麥根來說是個累贅，可在山雕子那邊，卻是他的命根子。不管當(dāng)初山雕子將槍交給他是什么用意，可人家將命根子都給了你，足見山雕子對麥根的信任了，麥根就這么不負責(zé)任嗎。

槍，肯定得挖出來。麥根估摸了埋槍的位置，想趁晚間的時候打個地洞進去，只要拿到了槍，那幾畦地就算讓黃四爺霸了去，他也無所謂了。小心翼翼弄了一個晚上，地洞挖了不到半人深，山坡上又倒下墻似的一堵，要不是麥根退得快，差點就活埋了。這洞是不能再挖了，再挖，麥根真要給槍陪葬了。麥根跌坐在泥地上，恨不得自己變成一只老鼠，從地縫里鉆進去，將槍拽出來。

就在麥根束手無策的時候，太平嶺的張老漢突然摸到了麥根家。張老漢替麥根送來了山雕子的消息。張老漢說，黃師傅呀，真沒想到你有山雕子這么個兄弟，他真是條漢子呢。麥根問，他在哪兒？他就在太平嶺呀，前些日子我還見過他。麥根一時語塞了，自己在太平嶺找了那么久，找得那么苦，可山雕子的影子也沒見著，甚至連有關(guān)他的一點音信也沒撈著，想不到自己一回來，山雕子就出現(xiàn)了。麥根在心里真有點惱恨山雕子，不過他還是問了一句，我兄弟，他還好么。好，他好著呢，你兄弟還托我轉(zhuǎn)幾句話給你，你兄弟說，要是你想去他那兒，叫你安頓了家人后就去我那里等著。要是不想去呢，他也不勉強，不過他給你的東西，你要保管好，他需要的時候自己會來取。老伯，我能不能將東西給你，請你轉(zhuǎn)交我兄弟呢。黃師傅，你兄弟可沒讓我轉(zhuǎn)交啊，你兄弟的東西，你最好親手交給他。瞅見張老漢一臉為難的表情，麥根也就不好強求，再說這東西能轉(zhuǎn)交么，真要轉(zhuǎn)交，他還不放心，這可是山雕子的命根子呢。老伯，那就請你轉(zhuǎn)告我兄弟，他那兒我是不去了，你叫他放心，他的東西我收藏得好好的，他什么時候想要就叫他什么時候來拿。

張老漢走了，麥根的心卻浮了起來，他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說。槍明明埋在地底下，取不出來了，可自己還說收藏得好好的。麥根很后悔自己說出這樣的話。麥根覺得自己很虛偽，他是那么討厭槍，憎恨槍，可就憑張老漢一句話，你兄弟真是條漢子，麥根就飄飄然了，摸不著自己的后腦勺了？如果山雕子真的回來取槍，麥根拿什么還給他呢。也許明天，或者后天，說不定山雕子就回來了，就算他明天后天不回，但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難道就一句話來打發(fā)山雕子:槍在地底下，你山雕子想要就自己去挖？捫心自問，這不是麥根的做法。麥根承諾過的事情，哪怕是要用命來換，麥根也會毫不猶豫地拿出來，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麥根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了。他腦海里只有一件事，挖槍，可槍是那么容易挖出來的么。麥根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三天三夜，結(jié)果什么法子也沒想到。如果山坡上的地是麥根的，那就什么也不用擔(dān)心了，麥根想怎么挖就怎么挖，想什么時候挖就什么時候挖?，F(xiàn)在，也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將黃四爺?shù)牡刭I下來。麥根估摸了一下，黃四爺?shù)哪菈K地頂多也就值個三五十塊銀元。要不是被那些持槍的人瓜分了一壇子銀元，買那么一塊地，那是綽綽有余了。不過，三五十塊，麥根相信自己東拼西湊還是能湊足的。

麥根將買地的想法說給了菜花聽，誰知菜花一點也不贊成。菜花說，家里一文錢也沒了，拿什么去買地。黃四爺?shù)哪菈K地又不是什么風(fēng)水地，你看水二種的那些麥子，比癩頭的頭發(fā)還稀呢，買它有什么用，還不是花冤枉錢。菜花嘟嘟囔囔說了一大堆，說的也都是事實，那的確是一塊寡瘦寡瘦的薄地，若在平常時候，麥根絕不會扔那冤枉錢。麥根不可能同女人說槍的事，他只能另找理由來說服女人。麥根說，黃四爺?shù)牡厥遣缓?，可他的地壓著我們的地，我們的地整不了。水二會干什么，只會偷懶，再好的麥地到他手頭上也糟蹋了。要是換了我來種，嘿嘿，你就敞開屋來裝麥子吧。只要你點個頭，錢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來湊。菜花見麥根執(zhí)意要買地，知道阻攔沒用，這男人認定要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菜花說，這家產(chǎn)都是你掙的，你不心痛我心痛什么，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我一個女人家也幫不了你多少。聽這話，菜花的氣頭還盛著啦，可現(xiàn)在麥根管不了她，他必須盡快將地買下來，女人的氣過一段時間自然煙消云散了。

鄰近有幾戶人家還欠著窯瓦錢，麥根從柜子里找出賬本，一一核對了，然后才去那些人家收?？蛇M了門，麥根卻不好意思說收賬，原本商定了秋后才來結(jié)賬的，左拐右繞，好不容易才將來意委婉地表達出來，可人家為難了，幾家人東拼西借，勉強湊了一些現(xiàn)錢給麥根。一天轉(zhuǎn)下來，也就十幾個銀元，離三十個，還差了一大半。麥根只有去借了。他默想了一些自己熟絡(luò)的人，在心里篩了遍，最后挑選了木匠和鐵匠，還有幾個家境相對較好的人家。跑完這一圈，麥根手頭上多了十來個銀元。想一想，還有什么法子籌到錢呢。麥根想起了欄圈里的那頭豬。要賣豬，菜花的眼淚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女人不說話，也不同麥根爭吵，只是一個勁地流淚。豬是女人一口一口喂養(yǎng)大的，原想養(yǎng)到年底殺了過年，可現(xiàn)在麥根中途就要賣了它，女人心里怎么受得了？那幾天，菜花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氣，麥根去放豬時女人扛了豬屎扒，紅著眼立在欄圈邊。麥根的手剛觸到柵欄，女人的豬屎扒就砸了下來，要不是麥根的手縮得快，手背就砸了個正著。

這女人是狠了心了。麥根想，該不該將槍的事告訴她呢。麥根張了張嘴，話最終還是沒說出來。麥根不擔(dān)心女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會去黃四爺那里領(lǐng)取一百塊大洋的賞金。菜花是愛錢，可要她拿這種錢，打死她也不會，自己的女人，麥根太了解她了。麥根之所以不告訴她，是因為他不想讓女人為此擔(dān)驚受怕。女人賭氣是一時的，過幾天不就沒事了。豬后來沒有賣。菜花也扔了豬屎扒，扯起衣角擦了眼淚，從柜子里翻出一件舊衣服，雙手一抖，兩枚銀元落在了地上，兮兮商商的，直往麥根腳邊滾。那是女人的私房錢。

麥根是半晌午去找黃四爺?shù)摹ｋm然同在一個村子，但黃四爺?shù)脑郝潲湼サ脴O少，第一次去是替黃四爺砌個灶臺，另一次去是黃四爺讓他捐些錢給祠堂，印象中好像沒有第三次了。黃四爺也不喜歡別人去他家，他的門口拴著狗，只要有人走近，那狗就興奮了，大張著嘴，一副想吃肉的樣子。那狗是他兒子從武漢弄來的，用黃四爺?shù)脑捳f，家興出惡犬，合該他黃四爺要發(fā)達了。

麥根去的那會兒，黃四爺正立在柏樹下，端了槍，瞄著圍墻上的一個靶子。聽黃四爺?shù)拈L工說，練槍法的時候黃四爺最惱恨有人打擾。麥根便悄悄地在遠處停住了腳步。麥根的身子尚未站穩(wěn)，黃四爺?shù)臉尶谕蝗坏暨^來，直愣愣地指在麥根的腦門上。麥根的臉剎那白了，胸口有一股錐心的冷，好像被槍刺扎著了一般。四爺，是我，麥根。麥根慌亂地擺動雙手。哦，是麥根，我當(dāng)是誰吃了豹子膽呢。黃四爺收了槍，抬抬手，示意麥根過去。麥根近了前，還沒來得及說話，黃四爺?shù)拐f開了。黃四爺說，麥根，你的手藝不賴，要好好愛惜呀。那是四爺看得起，四爺如果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地方，吩咐一聲就是。我也沒什么需要擺弄的，你瞧瞧我這院子，就是再過三代，也用不著添置什么。那是那是，四爺好福分。麥根吶，你從來不進四爺?shù)脑鹤樱惺裁匆臓攷兔Φ膯?？我，我哪敢勞煩四爺呀。麥根吶，別見外，一筆寫不出兩個黃字，都是自家人，你別客氣，有什么說什么。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想問問四爺，您坡上那麥地賣不？哦，麥根又想買地呀，看來四爺是小瞧麥根了，前些日子聽說你犒勞保安團一壇子大洋吶，有這回事？沒，沒有，四爺別聽人瞎說。麥根吶，你有錢犒勞保安團，那是你麥根的本事，我也不好多說。不過四爺這地呢，如果是別的人來買，四爺還真不愿賣，四爺還沒落到要賣地過日子的份上。四爺，您別誤會，我不是這意思，我是想四爺成全我，我那幾畦地正好同四爺?shù)牡剡B在一塊。行，那四爺不扯這個，都是爺們，爽快一點，你麥根想買，四爺就賣給你，一百塊大洋，少一個子兒也不行，想必你也知道我四爺?shù)钠?，四爺我說話從來說一不二。你什么時候給錢，什么時候地就是你的了。

麥概傻眼了。原以為三五十塊銀元就能了事，沒想到黃四爺一張嘴就是一百塊?，F(xiàn)在，一百塊銀元，對于麥根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黃四爺這是趁火打劫吶。麥根勒緊褲腰帶，不吃不喝，累死累活地干上三年五載，或許能積下這個數(shù)。而三五年后，那槍即使挖出來了，也早銹成了一塊鐵疙瘩，還能當(dāng)槍使么。四爺，您知道我賺幾個錢不容易，這價錢能不能少點兒？麥根試探著問黃四爺。麥根，不是我不仗義，這年月誰他媽的容易呵，你看，操持這么大的一個家，柴米油鹽，哪一樣少得了？哪一樣不費錢？連一條狗一天都要吃一斤肉。那是那是，四爺家大業(yè)大，不容易啊。麥根賠著小心訕笑著。你帶了錢沒有？黃四爺問麥根。麥根搖了搖頭。那等你有了錢的時候再說吧，沒錢扯什么蛋。黃四爺說完又端起槍，練他的槍法去了。

六

從黃四爺?shù)脑鹤永锍鰜?，麥根一直在咀嚼黃四爺?shù)脑?，聽他的話音，似乎要不了一百塊銀元，可不用一百塊又得多少呢，七十，八十，還是九十？而不管七十八十還是九十，這地暫時買不成了?，F(xiàn)在，最要緊的是賺錢，賺錢。麥根盤算著，憑自己的手藝，可以多接幾宗活計，再請兩個人幫忙，狠命地干上六七個月，滿不了一百，也能掙個二三十吧。余下的，如果黃四爺愿意，暫時欠著，他不愿，就將那幾畝水田的地契押在他那兒，要知道那可是幾畝上等的水田，買時就花了一百多塊銀元呢。這中間如果山雕子回來了，麥根就說，自己正謀算著過一段日子隨他出去呢。想到要拿話來蒙自個兄弟，麥根的胸口隱隱約約地覺著痛，麥根可是從來沒蒙過人吶。

回到家，麥根收拾了磚刀，瓦刮，瓦桶，同女人菜花招呼了聲，然后背上箱子出了門。麥根去招攬活計了。麥根繞著鄰近幾個村子轉(zhuǎn)了一大圈，其中有認識麥根的，知道他是個挺不錯的瓦匠，就在村鄰面前宣傳，說他的瓦如何如何細膩，一個窯的瓦沒一片透水的。有幾家聽了就心動了，只是上半年雨水多，擔(dān)心壞了瓦坯。麥根說，這不打緊的，瓦坯干了都碼在草棚里，淋不到雨。如果還不放心，只管認成瓦，瓦坯壞了算我的。那幾戶人家見麥根這么說，臉上有些掛不住，就點頭應(yīng)允了。這一圈轉(zhuǎn)下來，麥根接了五宗活，五個窯的磚瓦，十五萬片瓦。麥根叫上了兩個鄰居，選地，扎棚，定窯扯，挖土，和泥，活兒干得有條不紊。這兩個鄰居以前幫過麥根的忙，知道如何配合麥根，挖窯，撬土，和泥，收瓦，這些活全由他們擺弄，麥根一門心思刮瓦坯。這磚瓦窯的活都是重活，少不了人幫忙的，熟手做起來就省了許多心，麥根得空也會指點指點他們。原本一天也就幾百片瓦坯，可現(xiàn)在麥根算計一天一千片，白天不夠，晚上接著干，一個月一個窯火。兩個鄰居見麥根玩命似的干，都勸他歇會兒，賺不了的錢過不了的年，別把身累垮了。身了骨要是垮了，錢再多又能有什么用。麥根笑笑，說，不打緊，以前同師傅一起時做得還要多呢。

兩個窯火做下來，麥根的身體消瘦了不少，抱泥條時兩排肋骨像搓衣板一樣勒了出來，可他的精神依舊像窯火一樣，旺得很。兩個幫忙的鄰居仿佛受到了感染，一樣起早摸黑，伴著麥根，讓麥根很受感動。緊鑼密鼓的，第三個窯火也開工了。誰知在這節(jié)骨眼上，麥根的女兒白豆病了，菜花捎信來讓麥根回去一趟。麥根趕緊回了，可一看白豆的病也沒什么要緊的，不過有點發(fā)燒，像是傷風(fēng)了。麥根有些責(zé)怪女人大驚小怪，小孩傷風(fēng)是常有的事，用個土方子不就沒事了。麥根便挖了些草根，煎了些湯水讓女人喂給白豆喝，自己連夜回了瓦窯。過了兩天，鄰居家的女人突然慌慌張張跑了來，讓麥根馬上回去，他女兒病重了。麥根一聽慌了神，連鞋都沒來得及穿，赤著腳就往回跑，老遠便聽到菜花在嚶嚶嗡嗡地哭。進了門，只見女兒白豆躺在菜花懷里，嘴巴閉著，眼睛也閉著，臉上卻紅彤彤的，像著了火一般。麥根從女人手里搶了孩子，轉(zhuǎn)身就往太平鎮(zhèn)上跑。那會兒鎮(zhèn)上有了西醫(yī)，白豆在診所里又是打針又是吃藥，折騰了好幾天，才撿了條命回來。最后一算藥費，麥根嚇了一跳，兩個窯火的工錢所剩無幾了。不過，讓麥根最為痛心的事還在后頭，白豆的耳朵聾了，落了下終身的殘疾。

麥根又開始做夢了。夢中，麥根的胸口像被槍刺扎著了一樣痛。他仿佛看見水二在山坡上整理那塊麥地，水二一鋤一鋤朝深里挖，漸斬接近了埋槍的地坎。麥根感覺自己的胸脯變成了一面鼓，水二的鋤頭一落下去，他的胸口就嘭的響一聲，水二的鋤頭落得快，胸口的響聲也來得快。后來，麥根聽到了沉悶的一聲巨響，水二的鋤頭碰碎藏槍的壇子了。水二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迅速彎下腰，抱起瓦壇，像抱著個金元寶一樣，沒命地往黃四爺家狂奔。麥根從床鋪上蹦了起來，他想去追水二，可水二眨眼就不見了。之后，黃四爺端了明晃晃的槍刺，領(lǐng)著那一幫持槍的人，直往他家沖了來，麥根才從噩夢中驚醒了過來。

幾天后，麥根悶聲不響地回到瓦窯。依然像以前一樣玩命似的干著，瓦桶溜溜地轉(zhuǎn)得像只陀螺，瓦刮子也窸窸窣窣的，扇得像風(fēng)一樣飛快。兩個鄰居都清楚麥根女兒的病，想說幾句安慰話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瓦棚里一時沉默了。就在第三個窯火快結(jié)束的時候，黃四爺派了水二來找麥根，讓他去一趟黃家大院。麥根以為是商量買地的事，緊追著水二的腳后跟去了黃四爺家。這一回，黃四爺對麥根很客氣，讓人端了茶，還遞了煙。煙不是普通的黃煙，而是那種白白的，細細的紙煙。麥根從來沒抽過那樣的紙煙，雙手接了，放在鼻子底下聞聞，有一股子誘人的香。黃四爺說，麥根吶，最近的生意還好吧？托四爺?shù)母＃€算過得去。麥根吶，你做一個窯火要多久？一個月吧。那一個窯火能掙多少？四五塊大洋吧。麥根吶，你是個好瓦匠，可做窯火掙的都是累死累命的錢，又能掙得了多少？四爺我呢，最近想去一趟武漢，看看我兒子，順便捎點貨回來。水二也去，可四爺還少了一個人，我看你實誠，又是自家人，這肥水還不流外人田呢，四爺想帶了你去。四爺別的不敢說，保管你比做窯火掙的多。你好好想想，要是愿意去呢，就回我句話。

去武漢六七百里的路程，這一往一返少說也得半個月?？涩F(xiàn)在最重要的不是路途的遠近，而是黃四爺要離開村子了，麥根有了挖槍的絕好機會。只要將槍弄出來，麥根才不管黃四爺會怎樣對他呢。他不想錯過了這個機會。麥根到麥地里遛了一圈，估摸了一下，看看半個月能否挖到埋槍的地兒。上回也是半個多月，可才挖了那么一點點。麥根估計，憑他一個人的力量，要想將槍挖出來，就算晚上不睡，半個月也遠遠不夠?？赏跇屵@活又不能叫人幫忙，甚至還不能讓人看出你是在挖什么重要的東西。麥根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只有隨黃四爺去武漢了，也許真像黃四爺說的那樣，他不會虧待他，而且麥根有了接近黃四爺?shù)臋C會，說不定他一高興，少個十塊八塊的，那麥根就可少做兩個窯火了。

說白了，隨黃四爺去武漢，其實就是替他抬轎。所幸抬的是一頂小轎，并不重，可黃四爺?shù)纳眢w不輕，壓在麥根肩膀上就有份量了。出太平鎮(zhèn)，往西走，過黃龍山，抵麥?zhǔn)?，麥根他們就進入湖北地界了。往前走就是通城縣城。再往前走呢，麥根就分不清楚哪是哪了。轎子只能按著黃四爺指的路徑走。黃四爺辦的不是急事，麥根他們走得也很從容，走一走，歇一歇，一天也就六七十里路。可慢慢走著，走著，路上的行人漸漸就少了。問一問旁人，有知道情況的說，前面駐扎有部隊，聽說要開戰(zhàn)了。麥根他們再不敢往前走了?？牲S四爺說，你們放心，有我在，沒事兒，只管往前走，我兒子在武漢的軍隊當(dāng)差，都是自己人，他們能將老子怎么樣。麥根他們便壯了膽子往前走。

走了不到半天路，麥根他們就在一條河邊被一伙持槍的人卡住了。他們喝斥麥根趕快放下轎子，不然就開槍了。轎子沒落穩(wěn)，黃四爺便被一個歪戴著軍帽的人揪了出來，那人扣住他的衣領(lǐng)，順手朝前一拽，黃四爺一個趔趄，栽倒在麥根的脊背上，要不是麥根擋著，黃四爺早摔了個狗吃屎。去哪？干什么的？旁邊一個腰佩短槍的人喝問道。黃四爺朝那人拱了拱手，說，長官，誤 會了，都是自家人，我兒子在武漢，也是在軍隊里做事。他媽的，誰跟你是自家人，老子不認識你什么龜兒子，老子最恨那些王八羔子，老子在前方賣命，他們躲在城里喝酒泡女人。他媽的，你再羅嗦，老子一槍崩了你。那人真就拔出槍，朝天放了一槍。黃四爺?shù)纳碜酉裰辛藰屪铀频拿腿灰欢?，嘴巴也哆嗦了，臉上沒了一絲血色。聽到槍聲，又有幾個持槍的人跑了過來，團團將他們圍住了。槍刺上的寒光像針尖一樣，一根一根地扎得麥根生痛，麥根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黃四爺抖抖縮縮地，從衣袋里摸出一摞銀元，低眉垂首地托在掌心里。長官，一點小意思，給兄弟們喝酒吧。黃四爺?shù)穆曇粝耧L(fēng)打樹葉一樣，顫顫抖抖的，說完又拍了拍衣袋，補充一句，我身上也只有這么多。那佩槍的人繞著黃四爺轉(zhuǎn)了一圈，一只手從黃四爺?shù)恼菩睦镒テ疸y元，另一只手揮舞著短槍，說，帶走。

麥根他們被持槍的人押到了河堤一側(cè)。那里早就有很多人光著膀子在挖壕溝，有的在砌著暗堡，還有炮樓。吩咐給麥根他們的任務(wù)是砌一處暗堡，三天內(nèi)必須完工。他們留下一個持槍的人監(jiān)督他們。麥根挖土，水二搬石頭，黃四爺和泥。三個人誰也不能停歇，動作稍微慢了一點，槍托就落到了背上。這可苦了黃四爺，打小就沒摸過鋤頭把，和了半天泥，早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手掌上也磨起了好幾個血泡。正想蹲下來喘口氣，沒想屁股上早挨了一腳，那一腳的分量重，踢得黃四爺一個趔趄，栽倒在他自己和的稀泥里。好半天，黃四爺才抬起臉，臉上早糊了厚厚的一層泥，分不清五官了，只有眼睛睜開著。那人見黃四爺半晌沒起身，又揚起了槍托。麥根和水二趕忙跳了過去，將黃四爺扶了起來。麥根說，長官，您高抬貴手，讓他歇會兒吧，不然要出人命了。少羅嗦，快點干活。那人又朝麥根揚起了槍托。麥根說，長官，您看他的樣子，像干活的人嗎？您就讓他歇會兒吧，他的活我替他干，保證誤不了事。少廢話，要是耽誤了時間，老子斃了你們。

三天后的黃昏，麥根他們的暗堡完工了。麥根以為他們該放他們走了，誰知頭天上午持槍的人又將他們押到了另一個地方。交給他們的任務(wù)是挖壕溝。兩米寬，一人深的壕溝，上面還要壓上木板，木板上蓋滿草皮。這一回監(jiān)工用的是皮鞭，一鞭子抽下來，脊背上就會綻開幾條血口子，好幾天都會火辣辣的痛。麥根就挨了一皮鞭。鞭子從肩頭開始著肉，一直順著脊背往下走，鞭梢貼到了腰眼上。麥根連衣服都不能穿了，那鞭痕一觸到衣物，就針扎一樣的痛。晚上麥根只能趴著睡。水二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黃四爺就更慘了，他幾乎每天都挨鞭子。有幾天早上，黃四爺像狗一樣蜷縮在泥地上，怎么都爬不起來了。麥根以為黃四爺就那么死了。后來，又是監(jiān)工的皮鞭喚醒了他。

黃四爺?shù)膫陂_始化膿了，麥根的身子也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樣，幾乎撐不住了。再這么干下去，肯定得喪命。工地上每天都有人倒下去，倒下去了，就再也不見爬起來。麥根想，跑吧，跑吧，跑過了槍子就撿了一條命。半夜里，麥根小聲附在黃四爺耳邊說，四爺，我們跑吧。跑？你能跑得過他們的槍子？不跑就只有死路了。黑暗里黃四爺輕輕嘆了口氣，不知從哪摸出一根硬條子，塞在麥根手里，把這個給他們，求他們放了我們吧。這是什么？麥根問。金條。四爺，你傻呀，給他們也是白給，他們能放我們嗎？別做夢了。麥根將金條塞回了黃四爺手中。黃四爺不死心，趁早上出去的時候，瞄準(zhǔn)了那個腰佩短槍的人，再次拿出了那根金條，懇求說，長官，放我們走吧。見了金條，那佩槍的人眼睛驟然縮小了，兩粒綠豆一樣的光芒直刺刺地扎在黃四爺?shù)氖中摹｜S四爺說，長官，放我們走吧。那人根本沒理會黃四爺?shù)膽┣?，他正忙活著將金條塞進自己的褲袋。他一邊塞金條，一邊吹著口哨，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金條落進了褲袋，口哨聲也結(jié)束了，那人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過了身子。黃四爺趕緊扯住了那人的衣袖。那佩槍的人一抖衣袖，像甩落一塊泥土一樣甩掉了黃四爺?shù)氖?，說，老不死的，你找死呀，我愿放你走，可你得問問它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那人從腰間掏出手槍，頂在了黃四爺?shù)哪X門上。又是該死的槍。

只有逃跑了。下半夜，麥根一個人溜出了草棚，他先一步出來察看情況，如果沒事再招呼大家一起走。逃跑的路線是白天選定的，棚垛后面是一片莊稼地，過了莊稼地就是一個小山包，山包上長滿了樹，進了樹林就成功了。可麥根出棚才幾步遠，就被一個持槍的人發(fā)覺了，那人喝問麥根，干什么？麥根說，肚子痛。媽媽的，拉完了趕快回來，不然老子一槍崩了你。那人拉了一下槍栓，將子彈推上了膛。麥根的腿當(dāng)即就軟了，尿液貼著褲子直往下淌。第一個晚上的逃跑就這么泡湯了。第二個晚上換了水二出去，水二就沒麥根那么幸運了，肩膀上挨了一槍托，胳膊差點脫臼了。第三個晚上，輪到了黃四爺出去，可他說什么也不肯出去。正在猶豫的時候，附近的軍營里突然響起了爆炸聲，還有密集的槍聲。那幾個看守草棚的持槍人眨眼不見了。草棚里的民工趁著混亂一窩蜂地往外跑。麥根他們也混雜在人堆里，舍了命似的狂奔。黃四爺跑了幾步就不行了，被人一擠，栽倒在地，幾只腳早從他背上過去了。麥根和水二慌忙折了回來，一個人扯住黃四爺?shù)囊粭l胳膊，將他從地上拽起來。三個人就這么深一腳，淺一腳，咬著逃命的隊伍在黑暗里亂奔亂撞。

槍炮聲漸漸遠了，稀疏了，可麥根他們還是不敢停下腳步。瘋跑了一夜，最后在一片荒山野嶺止住了腳步。三個人都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麥根和水二一松手，黃四爺就像一攤泥一樣癱軟在地上。三個人在樹林里躺了大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

武漢是不可能再去了。麥根他們只有往回走。黃四爺?shù)哪_崴了，落不了地。水二便尋了兩根木棍，麥根扯了些藤條，做了一副擔(dān)架，抬著黃四爺走。三個人半討半乞地，六七天后才回了太平鎮(zhèn)?？爝M村的時候，黃四爺說話了，他說，麥根，你不是想買那塊地嗎？五十塊，四爺只要五十塊就賣給你。又轉(zhuǎn)臉對水二說，水二，你也別急，那地賣給了麥根，四爺換過另外一塊好地給你種。如果不是黃四爺說到賣地，麥根差不多忘了那麥地的事，忘了那支槍，那支要命的槍。要是沒有那支槍多好。要是這世界上沒有槍，那該有多好。麥根說，四爺，不說買地的事，現(xiàn)在不說，回家養(yǎng)好傷再說吧。說著，說著，麥根的眼淚莫名其妙地涌了出來，淌得滿臉都是。

七

槍是兩個月后挖出來的。傷好后，黃四爺果然沒有食言，那塊地五十塊銀元賣給了麥根，麥根給了三十塊現(xiàn)錢，下差的二十塊立了字據(jù)，年底付清。麥根拿到地契的第二天就開始挖槍了。麥根挖得很吃力，手頭上的力氣似乎在挖壕溝時用盡了，老半天才挖了盆大的一個坑。原以為一個月能弄完，可最后挖了一個半月，麥根才找到裝槍的壇子，壇子沒破，好端端地坐在土里。揭開壇子，槍也在，沒損沒銹，依然是山雕子剛拿來時的模樣。

晚上，麥根揣了槍，一個人偷偷溜到了后山溝里。麥根尋了一個土坎，并在土坎下挖了一個洞。他取出槍，按照山雕子教的方法，打開槍的保險。然后將槍口塞進洞里，扣響了扳機。槍立即就響了，比半空的一聲驚雷還響，麥根的耳朵好像被震飛了一般，只剩下一片嗡嗡聲。麥根長長舒了一口氣，沒事，槍是好的，依然是個眨眼能要人命的鐵家伙。麥根用手在洞里摸索了一陣，他想找到那個彈殼，結(jié)果沒找到。后來，麥根又偷偷地將槍揣回了家，趁菜花不注意，用一個木盒子裝了，砌到了空心墻里。

經(jīng)過軍營里的那一番折騰，麥根的身體很久都沒法復(fù)原，他的身體消瘦得非常厲害，胸口還莫名其妙地痛，揪心的痛。麥根就攜了這一身的痛回了瓦窯，又同那兩個鄰居一起造磚刮瓦了。還欠著黃四爺二十塊銀元，不做窯火年底拿什么給他呢。除了做窯火，麥根在心里還默默期待著山雕子早點回來，槍藏在家里始終是不安全的，可不藏在家里又能藏哪兒呢。麥根不敢再將槍藏在外面了。麥根為它吃了夠多的苦頭，差點連命都丟了。麥根必須盡快把槍還給山雕子。一個窯火完工了，山雕子沒回來。第二個窯火熄火了，山雕子還沒回來。麥根的心一天比一天焦躁，這山雕子真是個鬼樣，見不著影子，也聽不到回音，你自己不能回來也可以差個人報個信吧，就張老漢來了一次，那也是幾個月前的事了。

麥根坐不住了。他背起箱子，借口去招攬活計，一個人又去了太平嶺。他想到張老漢那里看看，有可能的話，想讓張老漢轉(zhuǎn)幾句話給山雕子，讓他盡快將槍拿回去?？蓻]想到，張老漢卻不見了，他家的房子都被火燒了，只剩下幾堵斷壁殘垣在那里。聽附近的人家說，兩個月前張老漢就被太平鎮(zhèn)的人抓走了，再也沒回來，估計是死在太平鎮(zhèn)了，他家的房子是保安團放火燒的。

回到瓦窯，麥根的身體更瘦了，就像一塊有了裂縫的瓦片，又脆又薄，精神也更萎了，干活的速度遠不如以前，慢吞吞的，大半天都做不了幾十片瓦。常常一個人坐在瓦棚里，一句話也不說，煙卻一袋接一袋地死抽。半年后，麥根又去了太平嶺，到那些熟悉的人家重新走了一遍，接下了兩個窯火，做了三個月才完工。本以為能打聽到山雕子的消息，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聽到。一年后，麥根再次去了太平嶺，這一次的時間更長，呆了五個月，干活的速度更慢了，五個月才做了兩個窯火。依然一無所獲，沒有山雕子的任何消息，山雕子像是徹底失蹤了。麥根兩手空空的回來了，連磚刀瓦桶都扔在了太平嶺。

從太平嶺回來后，麥根就臥床不起了。他的胸口像中了槍似的痛，一痛身體就屈曲了，像凍死的蛇一樣伸展不開。菜花請了郎中，中藥吃了一大堆，麥根的病卻不見有點起色，身體瘦得幾乎不成人形了。他干瞪著兩個眼，沒日沒夜地盯著墻頭看。墻頭上空空的，什么也沒有。菜花以為他中邪了，又請了神漢燒紙畫符，也不管一點用，麥根依舊瞪著兩只眼，死盯著墻頭。麥根后來死于一個暴雨如注的晚上，他咯過兩攤血后就再也沒動靜了。只是他的兩只眼睛到死也沒閉上，始終盯著墻頭在看。麥根臨死也沒有等到山雕子回來。

若干年后，太平鎮(zhèn)發(fā)生了一次戰(zhàn)斗，進太平鎮(zhèn)的那座橋被炸斷了，槍炮聲響了一天一夜，后來才徹底停歇了。從此，太平鎮(zhèn)上再也看不到持槍的人了。這個戰(zhàn)爭時期喧囂一時的小鎮(zhèn)很快沉寂了。安定下來的莊稼人又開始休養(yǎng)生息了。麥根的兒子黑豆也成人了，他繼承了他父親麥根的手藝，成了一名泥瓦匠，走村串戶，替人燒磚瓦?？此畹膭蓬^，就知道他的生意一點也不比麥根差。

秋后的某一天，黑豆正去瓦棚的時候，家里突然來了一男一女，男的黑豆不認識，女的也很陌生。男的問黑豆，黃麥根師傅在嗎？黑豆說，黃麥根師傅不在，黃師傅在。女的聽黑豆這么回答，噗哧一聲笑了。那黃麥根師傅在哪呢？男的又問。他去世好些年了。男的嘆口氣，不說話了。女的看了男的一眼，轉(zhuǎn)身就要走。你們找他有什么事？我是黃麥根的兒子黃黑豆。你父親不一定告訴你了。說說看，也許我知道。是這樣的，當(dāng)年我們有一個同志寄存了一樣?xùn)|西在你父親處，因為當(dāng)時形勢危急，環(huán)境險惡，一直沒來取。后來那個同志犧牲了，犧牲前他將這一情況報告了組織?，F(xiàn)在我們正在籌建烈士紀(jì)念館，想收集烈士的遺物作為紀(jì)念。那個烈士是不是叫山雕子？他在家時好像是叫這名字。那就錯不了，我爹臨終時曾囑咐我，說有一樣?xùn)|西藏在我家的夾墻里，讓我交給一個叫山雕子的人。那是一樣什么東西呢？女人菜花問。娘，我也沒看過，爹不讓看，還不讓我告訴你。那男人笑了笑，說，等你取出來不就知道了。

黑豆很快搬來了梯子，爬上了房梁。在靠近房梁的上方，黑豆撬去幾塊磚，一只木頭盒子便在墻縫里露了臉。黑豆將盒子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盒子托在手頭上，像一截磚頭一樣沉。黑豆將盒子交給了男人，還給了男人一把磚刀。男人用黑豆的磚刀撬開了那只盒子，黑豆終于瞅見了，藏在盒子里的是一支槍。那個叫菜花的女人也瞅見了，藏在盒子里的，原來是一支黑黝黝的短槍。

責(zé)任編輯 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