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魯敏,女,1973年生于江蘇。南京市文聯簽約作家。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二級作家。1998年開始小說寫作,代表作有《白目脖》、《輕佻的禱詞》、《鏡中的姐妹》、《笑貧記》等,主要刊發于《人民文學》、《十月》、《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作家文摘》、《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中華文學選刊》等。曾獲第五屆南京市政府藝術獎金獎、第五屆金陵文學獎榮譽獎,第11屆百花獎入圍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單行本《戒指》、《愛戰無贏》。
一
會議室的上空開始慢慢升騰起一股確鑿無疑的口臭。
這個關于班子調整的大會整整開了四小時之久,因為關乎一些人物的命運沉浮,人們保持了值得稱道的耐心。當姚主任終于抬起她那年老色衰的臉宣布會議正式結束之后,人們甚至還矜持地保持了五秒鐘的靜默,然后才老于世故像是意猶未盡地紛紛站起,離開被屁股焐得熱乎乎的椅子,向出口方向慢吞吞地擁去,同時張開他們緊閉了四小時之久的嘴巴小聲地相互交談。而這股集體性的口臭正是這個時候慢慢地升騰到半空的——畢竟,在座的四百二十名與會者的口腔都剛剛經過了四小時的通風不良。
這股濃烈頑固的氣味讓我感到了一陣窒息,同時又為身邊這些衣冠楚楚的人們感到羞恥。不幸的是,他們全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隨著人流的移動,他們仍在自由自在地相互交談,說到高興處,還豪爽地仰頭大笑。
難道是我太過敏感,或者是我的鼻子出了問題?我抬頭向四周看看,這一看不打緊,我感到周圍的人好像在瞬間突然停止了交談,他們全都側過身來,小心地盯著我。我吃驚地慢下腳步,可是幾乎在同時,他們又回過頭去,若無其事地各自走路說話。
如果沒有看錯的話,我在他們那短暫如電光火石的一瞥中看到的是憐憫和嘆息。他們以若干年機關生涯的豐富經驗并結合當下的種種實際,與時俱進地得出一個不言而喻的結論:這次會議將會給我帶來巨大的變故。
我越過高高低低的人頭,往回看了一眼,主席臺的一側,新上任的趙總正在與退居二線的余總親切握手道別,這次會議之后,余總的全部威懾力將先于他的肉身從公司消失,消失在這幫從前對他極盡奴顏婢膝之能事的下屬們面前。
其實就在剛才的大會上,作為這次高層變動的焦點人物,他們已經當眾握過一次手,一邊握手,一邊表態,用語得體而意味深長。余總的臺詞是:“小趙,公司就交給你們年輕人了,好好干!”這詞兒好,口語化,顯得隨和、親切、特別語重心長。趙總的臺詞是:“請余老放心!公司的明天一定會更好!”這詞兒也好,雖然簡潔。但充滿自信、富有象征和比興的意趣。人們在作秀時總是超水平發揮。
這會兒,他們又在第二次握手了,表情活像剛剛做完了一筆大交易。從某種程度上看,這次的握手可能更接近他們的本意,我注意到,趙總的臉上雖然布滿尊敬的表情,但微微上揚的眉梢泄露了他的興奮和躊躇滿志,而余總,他的疲憊和勉強是顯而易見的,這使得他滿頭黑得發綠的頭發顯得可疑起來。我的頂頭上司、辦公室姚主任,也就是剛才宣布散會的那個半老徐娘則像一位盡心盡職的公證人似的站在一邊,就我這個角度的目測,她不偏不倚地站在距離兩位新舊領導都是兩米遠的中間點——姚主任、趙總、余總,現在是個完美的等邊三角形。
不,等一下,在這三角形之外,還有一個西裝筆挺的小黑點,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像隨時準備視情而動的棋子。哦,就是這小黑點讓我感到一陣刺痛,并使我從一個悠閑的純粹的旁觀者變成了一個由于本次高層變動而導致的一名利益得失的參與者,就像多米諾骨牌游戲中的某一張小牌似的。就在剛才的會議上,這個小黑點也剛剛亮了相:他是新上任的趙總像皮箱一樣隨身帶來的秘書高嶺。
關于這個高嶺,早在他到來之前,機關里就流傳著關于他的一些神話,說他只是因為在一次演講比賽中的出色表現,被當時任子公司老總的趙總一下子火眼金睛地看中了——雖然工作才兩年,雖然學的是馬克思主義研究這種冷僻得都有些可笑的專業,雖然為人有些狂放,卻竟然一下子騰云駕霧,成了趙總的貼身跟班,趙總坐直升飛機到了總部,28歲的他就也就雞犬升天地一步登天,職稱上已是白紙黑字的主任科員。這在我們這個講究論資排輩的老公司,可算是了不得的飛躍,多少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才生。混到頭發花白了也才是個副科級科員。
今天的會議上,這個高嶺的亮相是相當另類的——他非常西派地穿了條西式吊帶褲,頭發一根根地豎著,襯衫的領口開著,脖子里纏了條酒紅色的小絲巾,活像個娛樂節目的主持人,明擺著就是想故意吸引眼球。可是他卻又規規矩矩本本分分地坐著,只管埋頭記錄,叫一些好奇的人脖子都看得抽筋了。富于聯想、比較、推理的人們用余光悄悄地看看衣著呆板、表情木訥的我,他們怎么能不好奇:我、這個前任老總的跟班、小田秘書,接下來會是怎樣的結局?
我回過頭繼續隨著人群往電梯間走,克制住想要扒開人群沖上去跟這位高秘書并肩握手的沖動。是啊,從常理上講,我應該跟余總一樣,跟即將接任我的新人面對面假惺惺地握手,共同營造出一種“長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人才輩輩出”的良好氛圍。可是,目前還不行,最起碼到這個會議為止,還沒有任何人事干部跟我談到我的工作變動問題,我還必須以田秘書的身份繼續參與每一場私下或公開的機關表演秀。
想到這里,我忽然感到后脖子一涼,哦,我,一個秘書,當領導們都還站在主席臺上握手時,怎么能就隨著所有的人一起甩開膀子走呢,這是相當嚴重的玩忽職守!也是自暴自棄、自我投降的典型表現——就是幾天后就死,也不應該死得太難看。
我醒悟過來,立刻回過身,逆流而上,穿過稍稍變淡的口臭之氣,重新回到會場,并向主席臺方向靠攏。但是遲了,那個等邊三角形已經解體了,現在變成了一條直線:高嶺秘書在前面帶路,預備做些推門、按電梯鍵之類的力氣活兒;姚主任半倒退著緊隨其后,像幼兒園老師那樣頻頻回首照應指點,生怕后面跟著的兩個男人不認路;接著是余總,他像個喝醉了酒的人那樣,腳步有些發飄,看上去,如果沒有姚主任在前面的指引,他可能會掙扎著回到主席臺對這幾年來高高在上的老總生涯來個鴛夢重溫;最后,像主人一樣走在最后送客的當然是趙總,他的右手彬彬有禮像受過專門培訓似的做著極為標準的“請”的姿勢。
我耳熱眼紅地看著,同時清醒地意識到,這條直線里已經沒有適合我的位置了,我該怎么辦?幸而多年秘書工作積累下來的豐富經驗將我從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中天衣無縫地解脫出來,我徑直往音響室走去,根據公司多年的慣例,音響窀里有剛才的會議講話錄音。
出了音響室,口袋里多了一盒磁帶,這盤s0NY帶也許只有幾兩重,可我立刻覺得自己有了很好的底氣;接著,我又不動聲色地用余光掃了掃主席臺,果然,剛才那幾位表演投入的主角們忘了他們的筆記本和茶杯。這種遺忘通常并非出于粗心,因為,他們知道,會有像我這樣的小跟班去拾遺補闕。
回到辦公室,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撲到電腦上一邊聽磁帶錄音一邊整理趙總講話。此前的五年里,我一直負責余總講話的整理工作。其實余總的大部分講話都是我的捉刀之作,我所謂的整理也只是把他的口誤、別字和各種各樣的語氣詞作一些文過飾非的潤色,即使有一些他的“原創”講話,其思維定勢、習慣用語、停頓中的省略語等等我已了如指掌,因此,整理余總的講話對我來說——說得粗俗點兒一就像撅起屁股拉屎那樣輕松方便;可是這次不同,趙總的錄音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這是一個飽滿自信的聲音,相當標準的普通話,條理清晰,觀點分明,從一個秘書的眼光來看,他的講話稿就是一篇相當完美的出征檄文。很顯然,作為新班子的一把手,他的這次講話是經過精心準備的,可是,這個年輕的狐貍,卻又故意在某些起承轉合處講得吞吞吐吐,甚至說了兩次第四點,以給人造成一種臨場發揮的假象,可是這瞞不了我的慧眼——再出口成章的人,也不會如此口吐蓮花、句句精辟。說實在的,整理這樣的講話接近一種享受,我的感覺可能很接近一個成衣廠女工,在她每日的枯燥勞作中,劣質化纖和精良絲綢在手感上畢竟是有區別的。 就在我整理得如火如荼之時,忽然聽到姚主任那帶有甲亢癥狀的聲音從走廊傳來:“高嶺呀,還沒成家吧,現在年輕人都喜歡單身,我們小田也是……這樣,你先跟小田一個房間,電腦今天下午就配,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難盡管開口,包括女朋友,我都可以一手包辦,哈哈……”說話間,他們兩人的腳步聲近了。幾乎是出于一種條件反射,我把正在工作的文檔切換到最小,取而代之的是總部OA系統的收文界面。
“喲,正好,小田,你在呀……來,高嶺,你跟趙總的時間比較長,來跟我們小田說說,趙總平常在工作上都有些什么特點呀?生活上有什么喜好呀?”后半句,姚主任是壓低嗓門說的,邊說邊看了看我,好像是我曾經拜托她打聽似的。
我感到一絲被無故借用的憤怒,卻又不便發作,便掩飾著走開去倒水。高嶺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神情,或者他原本就是個太極高手,他大大咧咧地笑起來,露出半嘴廣告似的白牙:“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呀,感覺他就和我們大家一樣,有什么說什么,直來直去的,特好相處……”
屁話,這等于什么都沒說!這個高嶺,就是不想泄露情報,起碼也應該向主任表兩句忠心呀,比如“今后請姚主任多指教”之類。姚主任在這個新下屬面前碰了個軟釘子,臉色也就不那么殷勤了,我見機乖巧地插了一句:“請姚主任放心,我一定會虛心向高嶺學習的。”然后,我把從會議室帶回的戰利品恭敬地遞給姚主任:“這是趙總的茶杯和眼鏡盒;這是您的筆記本。”最后,我又以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好像我跟她之間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似的)補充道:“講話稿快整理好了,等會兒給您過目。”
我的表情撫慰了姚主任,她對我在高嶺面前做出的這種表率顯然心領神會,她威嚴地幾乎不露聲色地點了點頭:“很好,辛苦了。”
當房間只剩下我和高嶺的時候,他突然大笑起來,這下子露出了整個嘴的牙齒,我甚至可以見到他最深處的牙根。在我的印象中,工作后的我似乎從未這么大笑過。也許在35年前的嬰兒期這么笑過,但那時嘴里沒牙。
“你笑什么?”我有些驚懼。別人莫名其妙的笑聲總會帶給我輕微的不安,我懷疑我剛才露出了什么破綻。
“你……對那位姚老太總是這樣畢恭畢敬?哦,那我想,你下班后肯定會一百二十個地痛恨她!是不是?”我迅速看了看門,幸好,那半老徐娘走時帶上了門。但我的表情還是難看起來,他這是在誹謗我!我剛想反擊,高嶺卻搖著手繼續邊笑邊說:“沒什么,這是人類交往的規律,人與人之間有一個微妙的平衡法則,A對B,表面上越是敬畏,越是低三下四,私下里就越是要千方百計地作踐……你不信,你自己回憶回憶,下班后你是怎么詛咒姚主任的?”
撒謊和掩飾本是我的強項,但在這個說話隨心所欲的高嶺面前,我有些亂了陣腳,我勉強擠出一絲笑:“你很愛開玩笑吧?”然后裝作日理萬機的樣子坐到電腦前繼續整理講話稿,為了停止與他的交流,我把放錄機的耳麥扣到了耳朵上。
等我打完最后一個標點,并按照標準的小三號仿宋體排版后按下打印鍵之后,我突然發現高嶺站在我的身后:“你在打什么?”他的聲音和語氣幾乎是非常天真。
天,他怎么這樣!電腦顯示屏其實也是一種隱私——電腦可以寫情書可以玩CS可以搜索性交技巧可以放映色情片,怎么能招呼都不打地就站在我后面呢!再說,對于我與他這種特殊的工作關系來說,這電腦所顯示的內容有時還意味著一種秘密的競爭。他,真是太不懂規矩了——不,我不應該生氣,他畢竟剛剛調上來。
處于優勢的心態使我變得寬容和愉快了起來,我用同樣天真的語氣說:“哦,你看不出來嗎?這是趙總的講話。”話剛出口,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愚蠢:這講話稿,肯定是這個高嶺一字一句事先替趙總寫好的,也許,在他隨身某個口袋的u盤里,就有一個完整的文檔,他肯定是為了奚落我的白費工夫才這么明知故問的。
但是,這次高嶺沒有笑,聽上去他真的十分好奇:“這講話整理了干什么?不是大家都聽過了嗎?其實,這稿子是我寫的,不過已經刪掉了……”
“哦,我們這里的習慣是,老總的講話,不管是秘書寫的還是他自己寫的,總之,只要是從老總嘴里出來的講話,都是要下發到各部門貫徹執行的……”我的語氣里帶了些前輩的教誨之氣,面上雖然是淡淡的,心中卻是有些意氣難平:唉,什么世道,如此沒有眼色的人竟然輕而易舉地成了老總秘書!想想我這些年的長征歷程吧——看著這位春風得意馬蹄輕的高嶺,我一方面心灰意冷、憂心忡忡,另一方面,卻又免不了有些觸景生情、感慨萬千。
二
十幾年前,我還只是個可憐的小中專生,除了平常有些喜歡舞文弄墨,別無所長,在這樣的大公司里,幾乎永無出頭之日。但我有我的拳頭產品:為人謙恭,極度的謙恭,哪怕就是大樓物業里掃地的清潔員,也會得到我和善客氣的笑容。這也許和我父母長期以來的言傳身教有關——作為兩個沒有任何社會地位的平頭百姓,我的父母一向小心多禮,略顯蒼白的臉上總是堆滿拘謹寒酸的笑容,為了生活中那點蠅頭小利,他們不分場合地點地巴結討好著每一個哪怕只是一面之交的小官吏——說實在的,我從心眼兒里討厭他們臉上那種自虐性的表情和微微前躬的身體,但是,可惡!不自覺的,我卻在待人接物中衣缽相傳了這一家庭特產。我幾乎是活學活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地擅長于語言和身體上的謙遜,每一個與我交往的人,都會從我的謙卑與弱小中獲得最愉快的高高在上感……這方面的才能在上學時可能沒什么特別的作用,老師的評語也只是“內向、自卑”之類,但在工作之后,卻奇怪地給我帶來了些好人緣,從小科室到大科室,從三級子公司到二級子公司,從次要的外圍部門到重要的核心部門,從小跑腿的內勤到所謂的項目主管,從針眼大的助理到屁眼大的小主管,我艱難地幾乎是不為人所注目地慢慢往上發展著。所有的人好像都忽視著我,從來沒有人對我的進步表示奇怪,也許在他們的眼中,我不算個什么人物,根本沒有推敲與設防的必要……就這樣,慢慢地,我兢兢業業地一步步挪到總部,并在一次競爭上崗中從后勤部被選到辦公室,其后又歷經文件收發員、信息員等若干次大大小小的變遷和曲折,風光體面的“首席秘書”之位直到五年前才真正降臨……沒有人能夠理解我對現在這個位置的感情,它的來之不易更加增添了其中的情感成分和心理含金量,這么些年來的跌跌爬爬終于可以畫上完美的休止符!我感到這便是我的人生巔峰,是人生的最佳位置!我前面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指向這一終極目標,我要在這個位子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盡管我此前從未做過秘書,但我一下子把握了這個職業的要領,我的體會簡單地講是一個比喻:如果把領導比作杯子,那最好的秘書就應該像水,倒到什么杯子里,這水就應該妥妥帖帖地成了什么樣……再講得稍稍具體些,就是要沒有意志、沒有判斷力、沒有主張,一言一行都根據領導的眼色和暗示行事。如果領導認為圍棋是方的、麻將是圓的,你就得寫一篇講話稿去引經據典地論證,就好比他今天說某個方案是可行的、是合理的、是有創意的,而明天又皺著眉頭說這是頭腦發熱,是瞎胡鬧,是浪費資產一樣……余總和姚主任對我彈性無骨、耐勞耐用的品性也相當滿意,特別是余總,有一次甚至跟我說:“小田啊,就是把你扔到大街上,我還是能一眼看出,你是個做秘書的上等料兒,你看人的表情、說話的語氣、走路的姿勢,真的,絕了,秘書的樣板啊……”余總的這話,我認為是對我的最高獎賞,我甚至愿意把它奉為我的人生寫照……
當然,也有些熟人對我這種缺乏個性、沒有骨頭的氣質表示了相當的輕蔑和不屑,但我不生氣,因為我從來就不會生氣……再說,他們懂什么?牙齒雖硬,但不堪一擊,舌頭雖軟,但伸卷自如……
同時,在實踐過程中,我也慢慢發現,我略顯陰柔的風格在機關各方勢力的明爭暗斗中倒是左右逢源、安身不倒的。他們相互說笑時,我微笑頷首,表示領悟其中的意趣;他們間接諷刺了,我仍然微笑,似乎對其中的隱喻或明喻全然不懂;他們拍著桌子失態地發火了,我出門上廁所或者突然掏出手機接到一個電話;他們重新平靜了,我繼續微笑著去給他們倒水解渴……應該說,在余總退場、趙總上場之前,我這條沒有明顯功績但也絕對沒有任何差錯或污點的小魚在機關這條混濁的河里是游動得相當暢快的。
可是,我經過萬里長征多年經營,并且漸入佳境的這個位置竟然很可能將在下一個瞬間大廈傾倒、灰飛煙滅!我將帶著灰色的失意被甩到某個小角落像蝸牛一樣重新開始我的爬行之旅,并成為所有人的茶余飯后的笑料,憑什么?!瞧瞧眼前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子l相對我來說,他算什么?一個投機分子、政治暴發戶而已!恕我直言,就我的標準來看,除了長得不錯外,他哪方面都不像個秘書,瞧,就在我忙著整理趙總講話的當兒,他乒乒乓乓地把他的辦公桌給布置好了,并洋洋自得地請我打分。
我一看,不禁有些啞然失笑:他的桌子上支起了一個相框,里面是一個穿著吊帶衫的女孩‘相框邊上是一束仿真狗尾巴花;側面的墻上貼著兩張cs游戲的宣傳招貼畫;電腦保護屏則是一個在不停舞動的三點女郎。唉,這個高嶺,不知道“個性”是秘書最忌諱的缺點嗎?這么一想,心中更生悲憫之心:像他這樣放浪形骸的,在機關準待不下三個月……
“的確,很有創意……哦,打分……那么滿分是多少呢?”這是我一時找不到合適臺詞的常用手法,然后禮貌地托起下巴,像在仔細推敲。 “算了,這可能不太符合你的審美觀……你先忙吧……”這家伙突然又自知之明起來,接著,他對著我手里的幾張紙努努嘴:“這個,我想趙總可能并不欣賞……”
高嶺這后半句話讓我渾身一緊:這話太及時太重要了,其實一分鐘之前,我就打算好越過姚主任自己拿著這講話稿送給趙總過目的,這樣就會給自己創造一個跟新老總近距離交流的機會,在接觸中,我會巧妙地說上那么幾句,讓他對陌生的我有個深刻愉快的第一印象……而對姚主任,我將會非常自然地解釋“哦,在走廊里碰到趙總,他直接拿去看了”之類云云,我知道,這是機關處室副職們與一把手爭寵時常用的手法,我這老實人偶爾學用,姚老太還不至于生疑。
高嶺這一說,我出門的腳步不由得改變了方向,直接向姚主任房間走去。但在快到姚主任門口的時候,我又突然意識到:不,高嶺那小子準是在誑我,他是怕我在趙總面前搶了頭功,可是……腳步是沒有辦法猶豫的,我已經走近了姚主任的桌子。 姚老太正在照鏡子,天可憐見的,這么個老女人了,竟還以為別人會注意她的口紅或眉毛!更何況像趙總那樣的少壯派,要看女人也只會找年輕些的。我假裝得了弱視,對她桌上的化妝包視而不見:“姚主任,這個整理好了,麻煩您請趙總過目,好盡快下發各子公司……”
姚老太顯然有些喜出望外,一是驚訝我的速度,第二大概是看我果真溫順可喜,把這討領導歡喜的事準備好了雙手送到她面前:“哦,到底是老手……干得不錯……”
我剛要出門,她又壓低嗓門湊過來:“小田,你放心,我會力保你留在辦公室的…一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再說,我離不開你……”
這空泛的應諾讓我心里一陣舒坦,看來,把講話稿給姚主任轉交還是對的,這是正常的程序,盡管缺乏創意,但最為穩妥,那趙總喜歡也罷生氣也罷,就讓姚老太照單全收了吧。
重新回到辦公室,我對高嶺的感覺不那么敵視了。雖然我很可能馬上就要滾蛋,但他前面的路也是勝敗難測的。我想我的眼光可能都變得有些感傷和含情脈脈了。高嶺與我對視了一下,又一次大笑起來:“天哪,你別這樣看我,簡直讓我想到了女人!”
三
事實上,就我而言,只有夜晚才會想到女人。白天,我根本沒有性別。準確地說,秘書的身份決定了我的氣質與女人更為接近。只有到了晚上,我休克的男性精神才像一條僵死的蛇那樣緩慢地蘇醒過來。
我開始回憶這白天的一切,那些倨傲地抬起鼻孔接受我笑容的面孔像黑白膠片一樣從我眼前緩緩拉過,高嶺說得不錯,所有那些受過我禮數的人此刻都成了我極度不屑的對象,我極盡挖苦之能事地一一替他們取了綽號,暗暗嘲笑他們相互傾軋時所露出的丑態和破綻,甚至詛咒他們無限膨脹的愿望得不到滿足……在這場想象中的反擊戰之后,我的肌肉和骨骼好像才慢慢得以真正的伸張,我感到我全身都變得粗壯了,氣血責張,像個十足的男人那樣可以一拳打飛這個惡俗腥臭的地球……每晚的第一步,我首先把自己恢復成了真正的男人,然后,我才能進入第二個思緒:關于女人的浮想聯翩。
如果說前一階段是個自我膨脹的吹氣過程的話,那這一階段就是個令人沮喪的泄氣過程。這很悲哀,但無可回避——我是個沒有女人緣的人。
事實上,在最近五年,我的手、唇還是身體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沒有真正觸摸過一個女人。因此,我所謂的浮想聯翩實際上是對記憶力的鍛煉,有限的與女人的幾次瓜葛成了我反復咀嚼的口香糖,盡管它們早就失去了甜蜜的黏性,我還是含在口中戀戀不舍——我剛做秘書的那個階段,好像還是吃香的,總有三兩個中年婦女熱心此道,我也便順水推舟見了幾個。可是奇怪,她們在跟我見了第一次面之后,就杳無音信了,好像見面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離開。我旁敲側擊地向媒人詢問緣由,她們竟也覺得很委屈:“唉呀,小田,還不是怪你自己,長相秀氣、瘦弱一點也就罷了,一舉一動也都太‘秘書’啦,整天腰半躬著,走路小碎步,好像隨時準備替別人開門、倒茶、拎包、記錄、聽吩咐、打電話……現在的姑娘,都喜歡陽剛氣重些的男人……”這讓我受到了打擊,并且賭氣起來,開始拒絕那些大同小異的相親,而與此同時,媒人們也慢慢地對我失去了興趣,她們像一群蒼蠅似的,在我這塊新鮮蛋糕上營營盤桓了一段時間,再沒有一個女人愿意嘗試我的味道了。而我,慢慢地成了一個三十五歲的大齡男人了。
不,別以為我就還是童男,我也曾經真刀實槍地睡過一個女人,我叫她x,我對她的印象特別深刻,就像饑餓的人對最后一頓飯菜記憶猶新。當然這并不說明我多么喜歡她,恰恰相反,是仇恨讓我對她保持了新鮮記憶,我的大腦就像一個超時空的保險箱,三年過去了,她的手勢、語調、表情一如當年,也許直到老我都會記得清清楚楚,有時我甚至忍不住想,當她有一天韶華失盡,也許會哭泣著跪到我的面前,用乞求和懺悔來換去我記憶里她曾有的一點風姿……
像一個標準的三段式演算公式一樣,在第二階段關于女人的反芻之后,我順利地得到了三段式的終結推理:作為一個從事秘書職業的人,我的性別是沒有現實意義的。
——很可能這一輩子的每個夜晚,由于孤枕難眠,我都將靠發泄式、反芻式的回憶打發漫漫長夜。
四
快要下班的時候,姚主任走進了我們辦公室,神情不太自然,她也不想掩飾,就那么把我辛辛苦苦整理的講話往我桌上輕飄飄地一甩:“趙總說,這是典型的形式主義,是一種人力和智力的浪費,以后,公司里所有的講話都不要整理下發了。”
我看看她,去見趙總之前,顯然重新涂過口紅,這會兒反襯得臉色更加黯淡了。我心中暗自替自己慶幸,算是躲過了可能會發生的一場訓斥。表面上卻是惶恐的:“知道了,姚主任,以后不整理……”
姚主任也開始自我解嘲:“每個領導都有每個領導的風格,我們這些做秘書的,就是要學會適應。”一邊想想大概太憋氣,又把臉轉向高嶺:“小高呀,這方面你不要藏著掖著的,大家都在一個部門嘛……”
高嶺正盯著桌上的照片看里面的姑娘,不知是沒聽清姚主任的話呢,還是故意裝傻,他不合時宜地笑起來:“姚主任,你真嚴肅,別太把趙總的話當回事兒,他現在剛到,肯定要找些細節問題樹一些新風、創一些新規。這一陣過去了,他就會聽咱們擺布了,你也是多年的辦公室主任了,你仔細想想,領導和秘書,指不定到底誰聽誰的呢,他的日程,是咱排,講話是咱寫,就連吃飯也是咱約好了人讓領導去喝酒……”
高嶺這幾句沒上沒下的大實話可真把姚老太嚇了一跳,她像我剛才一樣,驚惶地回頭看了一下門,臉色一緊,幾乎是結巴地說:“小高,開……玩笑也要……要有分寸。”說完就急急忙忙地撤了。
我看看高嶺,還沒來得及細細審視他眼神中的真正含義,姚主任卻重新探頭進來補充了一句:“小田,高嶺跟你住一個宿舍……這是后勤保障部安排的,你配合一下……”
我已很久不跟別人同居一室了。單位里的集體宿舍有著一條不成文的潛規則,對沒有房子的大齡青年來說,只要宿舍里沒別人,這房子基本就是個人所有,只要你愿意湊合,就是在里面結婚都行。說實話,盡管我跟女人之間發生婚姻關系的那一天遙遙無期,但出于可以理解的私心,我仍然希望這間宿舍可以成為我過渡時期的新房。到總部來的這些年,盡管我一直沒有找到可以結婚的女人,由于余總間接直接的關照或暗示,即使集體宿舍里再添新人,后勤保障部也不會把人塞到我的房間——現在,余總人前腳剛走,后腳就往我房間塞人了!人情荒涼呀!看來,我真的是要被趕出總部了。
高嶺的用品不太多,但衣服特別多,有的還很時髦。他整理得很麻利,看得出是個愛整潔的人。這讓我在不幸中感到了萬幸。我有一點潔癖,一個好秘書就該有些潔癖。
我有些恍惚的臉色顯然感染了高嶺。他剛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地坐到我對面。突然,他伸出一只手搭到我肩上:“有什么心事,說吧,干嗎撅著個嘴像個如喪考妣的老女人……”
我大概是太虛弱了,一下子脫口而出:“高秘書,事情明擺著,誰都看得出,我將被你取代……我就要被趕出這里了,或許會回到設在縣城的子公司……”
“哈。”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今年多少歲?”
“你的意思是盡管你已35歲高齡,盡管已經在辦公室的各個崗位上干了近六七年之久,可是你仍然非常留戀,并想就這么一直待下去……你難道不想換換工作?”他臉上顯出幾分不屑,很快又換為不解。
“不,從來沒想過。人應該干他最合適的事,秘書就是我最合適的職業。”
“很好,很好,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利好消息。你比我大八歲,我就喊你老田如何?老是一種尊敬,那些人整天‘小什么’、‘小什么’地叫著,你不覺得是污辱嗎?實話告訴你,我不喜歡秘書這活兒,這根本不是男人應該做的事,瞧見我今天在辦公室布置的那桌子嗎,我要所有的人感到,我并不是很合適做秘書。當然眼下,我需要通過這個跳板作為過渡和準備,下一步,我要快速地轉到總部的中層干部或者分部的掛職隊伍里去,你想,我也快30了,如今35歲就是道坎,時不我待,必須抓緊……長話短說,所以,你放心,我們應該聯起手來爭取你的留下,誰說趙總只能有一個秘書呢?別吃驚,因為,就我而言,最擔心的其實也是你被調走—那完了,我就會像枚釘子一樣地被塞在這里,像你一樣,八年十年的動彈不得,那我還有什么指望,不,我要在30歲之前,找到一個我需要的位置離開秘書崗……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我干巴巴地說。高嶺比我還小七歲,可是他多么像個成熟的男人!他對自己的每一步似乎都已考慮清楚,可是我卻還在為了這個他所瞧不上的秘書崗位牽腸掛肚。而今,七歲,似乎就存在著某種意識上的差距和代溝。
“對了,你跟余總也五六年了,你怎么就沒借余總的勢力……”
“哦,我跟余總沒什么私交,我在機關不喜歡交朋友,工作跟朋友是兩回事,更何況,上下級的障礙我是沒法跨越的……再說,我真的比較滿意目前的工作……”
“好,很好。老田,你的想法我尊重。這樣,咱們結成一個小同盟吧,怎么樣?我們現階段的目標是,把你留下;第二階段的目標是,輔助我快速成長;第三階段的目標是,我離開這里另有高就。”高嶺像個受過哈佛培訓的談判高手一樣向我伸過手來,表情自信、難以拒絕。
我一貫杞人憂天的性格又升騰起來,我伸出幾乎出了汗的手:“憑什么他們會聽我們的……我們是水,他們是杯子……他們一抬手就會把我們給潑到地上……”
“錯錯錯!那是上個世紀的秘書啦!我白天不是說過,秘書的最高境界就是做領導的領導。你放心,在我離開之前,我會教會你這里面的奧秘所在……你知道嗎,這方面我有天賦,現在正是我逐一大顯身手的好時機……”
深夜,這個雄心勃勃的野心家發出了年輕甜美的鼾聲。“老田”,我咀嚼著他奉送的這個新稱呼難以入眠。他的理想對我來說的確又是一個打擊,我感到了自己故步自封的悲哀,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著,既有無可奈何的遺憾,也有輕微的激動暢想,不知高嶺的話中幾分是真幾分是狂。說起來,倒是頭一回沒有進行我那個自慰性的三段式推理就直接入睡了。
五
但關于我要調走的傳言仍然從“星星之火”轉為“燎原之勢”,畢竟,總部的五個老總,都是一人一個秘書,從常理上講,趙總不可能打破這個規矩,這不符合官場規則。 姚主任這幾天成天臉色陰沉著,不時向我們傳達趙總的種種新政:機關各部室與子公司業績掛鉤考核;在每月一次的全公司經營分析會上,排名前三位者當眾獎勵、后三位者當眾述職;精簡行政人員,各部室自報削減人員數目……
就在今天,她又一次皺著眉像是心事重重地跟我們講到“各部室自報削減人員數目”,講這話時她還似乎是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這讓我心中一陣亂跳,差點失了我這些年來練就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
高嶺對此似乎早已深思熟慮,他難得如此主動地給姚主任端來了一杯水,又拖了一張凳子給姚主任,并彬彬有禮地請她坐下。最后還多此一舉地重新關了關已經關好的門。
姚老太顯得有些意外,并且馬上表現出一絲警惕,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發現我也是懵懵的表情,這才坐了下來,并不太自然地翹起了腿,從這個略顯別扭的姿勢上看,她對高嶺是有些戒備的。
高嶺坦誠地看著姚主任,那表情簡直拿她當親媽親丈母娘了:“姚主任,關于工作上的事,我早就想跟您好好交交心。田秘書也不是外人,我就在這里跟您實話實說吧,您上次談到趙總關于機關各部室精簡人員的要求,我回去沒事就瞎琢磨了一些想法。對與不對,您再定奪。
“咱們這總經理辦公室,是機關的龍頭部室,方方面面都要走在前頭,特別是趙總剛剛出來的新要求,咱們更是要緊跟快上。所以,咱們辦公室減人員,不僅要減,還要減得有分量、有創新,并且,還要在機關里帶頭第一個減!”
姚主任聽到這里,有些沉不住氣了,她感到高嶺的語氣像在作指示報告,她看看我,我的臉上卻已經失了血色,我懷疑高嶺接下來準備拿我開刀。
高嶺卻不管不顧。像是收音機里的主持人似的根本不關心聽眾的反映:“那么,怎么減呢?我想姚主任也聽到機關里的一些風聲,認為田秘書這次應該精簡走。不對,這種建議絕對是大錯特錯。您想想,田秘書是前面的余總和您一手挑上來的重點人才,趙總才接任就把他弄下去那不是打余總耳光嗎?我想趙總也不會同意這么做的,不信,您去向趙總提議,他肯定會發火,認為您不會辦事,不給他長臉,所以,為了趙總,咱們對田秘書的安排,不僅不能下,反而要繼續讓他擔任咱們辦公室的第一秘書!”
姚主任冷冷地笑起來,半是諷刺半是調侃:“高秘書的確考慮得很周全。田秘書不能走,你呢,是趙總帶來的,自然也不能走。那么,該我走?”她的確還是個女人,說話有些耍性子了。
我這里的臉色也由白變紅,不明白高嶺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他畢竟不是那種舍己救人的人。再說,姚主任可不能得罪,她能混到辦公室主任這一步,在公司上下有著千絲萬縷的背景,對我來說,吹一口氣也相當于刮個小臺風。
高嶺心平氣和地微微一笑:“當然不是:您是多年的老主任,對總部上上下下熟得很,就是您要另尋高就,趙總也舍不得放您走。我想說的是,在貫徹領導的要求之前,我們要弄清領導的言外之意,減員不是生硬地減去你或者我或者田秘書,而是科學地、高效地、有針對性地、可操作性地減。比如說,咱們辦公室的小車班,五個老總,一人配個司機,外加一個機動,這就是人員的浪費,就有可以挖潛的空間;再比如說,五個老總,每人一個秘書,有這種必要嗎?工作量不飽滿不說,還在各個秘書之間弄出些爭風吃醋、論資排輩的可笑局面,這方面姚主任一定有體會……”
姚主任扭扭身子,像高嶺撓到了她一處癢癢似的,但她這次表現比較得體:“關于秘書的問題我其實早就考慮了,可是五個老總,即使趙總不算,其他的四個秘書,減誰都不合適,都像在給相關的領導臉上揭皮……這個問題我們待會兒談,關于司機的事,你的觀念雖然很有創意,但是……難道讓領導每天擠公交車或者步行上班?同樣的,因為司機也是一對一的,減誰都不好辦……”
高嶺的眼睛亮起來,從我這個角度看,他好像突然變得性感起來。性感——當一個男人顯現出對事件或狀態的控制力時,他就變得性感了:“姚主任,這事從您那里看的確不好辦,您是帶了這些司機多年的領導,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我是新來的,是小兵,也是局外人,考慮問題也許比較簡單。”高嶺這話輕輕地拍了一下姚主任的馬屁,又把自己說得很謙虛。“要我說呢,就是讓領導學駕駛,自己開車上下班。小車班除了留下兩名司機做機動,其余的都減了。”
姚主任緊緊地抿著嘴,控制住自己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很復雜,在她的眼里,此刻的高嶺大概成了一面多棱鏡,可以折射出不同的色澤。
高嶺接著深入闡述:“這樣的好處有三:第一,領導親自駕車,減少專職駕駛員,這是開機關之新風,又是樹領導形象之舉措;第二,領導自駕出行是今后的一個大趨勢,既氣派又新潮,領導必定是贊同的,說體己點,逢到節假日也方便領導辦些私事;第三,領導親自駕車辦事,還可省去飯宴上的醉酒之虞,保護領導身體健康,如果實在有重要的宴請對象非要喝得酩酊大醉,再喊駕駛員出場也顯得更為隆重。姚主任,你說這個一二三,是也不是?”高嶺的微笑更加動人了,幾乎都笑得發甜地看著姚主任。
姚主任大概也被高嶺說得心服口服了,眼光也慢慢變得慈祥起來,像看著自己饒舌俏皮的兒子:“你還真當自己是條蟲子,都鉆到領導肚子里去了!”
我在一邊聽得心服口服,感嘆高嶺的聰明周全,又感嘆姚主任的虛懷若谷,忙不迭地給他們兩位續水,也不管這樣的點子會給那幾個司機帶去人生中的什么轉折和變故。那些司機,我其實也熟悉得很,都是有著二十多年駕齡的老司機,又以部隊退伍老兵、中共黨員的身份經過層層選拔才修得給老總開車的機緣,他們平生最大的業績就是多少多少公里安全行駛的最高記錄,除了安全開車(還是高級小轎車)外幾乎別無強項,本以為可以一輩子給領導安全開車、平常吃吃拿拿沾點小光直到光榮退休,沒想到卻被高嶺一個點子而不得不中途改弦更張了。
高嶺很優雅地用手指在桌上“篤篤”了兩下,算是謝謝我給他倒的水。姚主任則牛飲般地仰頭灌了半杯,大概是因為更年期心熱體躁之故。
“至于秘書這一塊,我是這樣考慮的……姚主任,您本來是打算怎么……”高嶺這個可惡的,還賣了個關子,看得出,他是故意的,在吊姚老太的胃口。
姚老太并不上當,她很爽朗地笑笑:“這個自然,我有我的安排,但目前要保密。還是先聽聽小高你的想法吧!先民主后集中嘛!”
高嶺并不在意,看得出,他的表現欲和演講欲這會兒達到了一個高潮:“司機可以隨便地找個大差不差的位置插進去就行了,反正他們也就相當于退休了。但秘書可不能草營人命了,姚主任,這幾個秘書,大部分都是您一手栽培的,又跟了各位領導多年,這樣的秘書,處理不好就是人才浪費,說不定還會在安定團結、人心向背上產生反作用。因此,我的意見是:秘書這一塊,表面上減員,實際上是給他們升位,把他們派到二級或三級的子公司里任副職。這樣的好處也有三個:第一,在職的領導滿意,這樣做就是給他們臉上貼金,而不是揭皮,同時,把秘書們放到一些重要崗位,就等于是替總公司安裝了一批順風耳、千里眼。下面但凡有個風吹草動,上面就一清二楚了,這樣有利于公司的整體利益;第二,對公司來說,也是培養人才梯隊的一個重要渠道,秘書們跟隨領導多年,耳濡目染,‘取法乎其上各乎其中’,到下面做些基礎管理是不成問題的,這方面,人力資源部一定會與我們的意見達成高度的共識;第三,這樣的工作變動對那幾位秘書是公平的也是負責的,他們會打心眼里對您感激不盡,如果他們日后發達了,您的恩情他們準會涌泉相報;此外,對咱們辦公室來說,在公司也樹立了一個人才蓄水池的形象,更為今后辦公室秘書們的走向鋪就了一條暢通大道。”高嶺的最后一句話說得有些露骨,好像在暗示他日后的走向。
姚主任睜大眼睛,突然像個小姑娘那樣天真。“你的意思是,把那四個秘書全都減掉,就剩你和小田兩個?”
“這個當然由姚主任您來看,趙總不是要求各部室自報減員計劃嗎?我這也是瞎操心,有一條您放心,人減了活兒不能減,工作質量更不能減,這方面,我和老田準會共同努力,就是加班加點,也會保證辦公室的各項工作全面、有序、扎實地開展。老田,你有這個思想準備吧!”
“有!”,我忙不迭地點頭不止。這個高嶺,真會掰弄人。
高嶺的一番長篇大論總算告一段落,姚主任的表情也慢慢恢復了嚴肅,她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含了半天才咽下去,像咽下了對高嶺愛恨交加的感懷。這我能理解,攤上這么個能說會道、肚里乾坤的部下,確實有些讓人覺得后脖子發涼。
“姚主任,剛才所說,如有不當,就權當我是在放屁。怎么樣,覺得有臭味嗎?我來開開門透透氣!”高嶺開了個玩笑,很自然地去把方才關上的辦公室門重新打開。
姚主任也就勢笑了一下:“的確,是放了一團見不得人的屁,小高,我們是自己人,無所謂,能欣賞你這種直性子,但在別人面前可千萬要注意!田秘書,你也一樣!”
姚主任這話的言外之意很明顯,是叮囑我們對剛才的這席談話要注意保密的意思。高嶺聽了,馬上故作癡呆地左看右瞧:“什么,我剛才都說什么啦,天哪,我得了健忘癥!”逗得姚主任發出少女般的笑聲——今天的這場談話,便在這種輕松的玩笑氣氛中勝利結束了。
七
白天,高嶺在辦公室很少跟我閑談,不知是由于我性格太沉悶了還是他故意如此。但到了晚上,如果他不出去的話,他會十分老練地跟我談起女人。與我相反,他很有女人緣,特別是機關里的那些大嫂們,有的見了面還喜歡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的衣服,好像在檢測他的身體是否強壯、衣服是否單薄,我在一邊看著常常覺得別扭,高嶺卻甘之如飴:“沒關系,就讓她們疼愛疼愛我吧,這是一種無形資產……”
有一次,他談起了桌上那個穿吊帶衫的女孩。“這是我最近的女朋友。”他開口之后又突然糾正道,“不,是性伴侶。我不是她的第一個,幸好她也不是我的第一個,要不然,我就有些吃虧了。”
他這么輕佻地談起跟女人上床讓我有些不舒服,當然不是因我思想純潔保守,準確地說是我妒心大發。我同樣裝作輕描淡寫地問:“那么,她是你的第幾個呢?”
“哦,讓我算算啊……”他像個剛學十位數加減法的幼兒那樣掰著手指頭。“應該是第六個吧。也許是第七個,說實話,第一個的時候我太緊張了,都不知道有沒有進去……”他的表情挺誠懇的,看上去并不像在向我顯擺。這反而令我更加沮喪了。
由于燈光較暗,他并未留意到我的情緒。他大概同樣陷入了某種回憶,過了一會兒,他帶著夢境般的聲音說:“老田,你知道嗎?男人的艷遇其實也是綜合能力的一種表現。現在時代變啦,人們反倒喜歡風流些的男人!老實巴交、從一而終的男人只能說明他的落伍。說實在的,其實我對女人本身倒不是太感興趣,但是,我的好運正是在我對女人動了心之后才突然降臨的……說了你準會不相信,我跟趙總的機緣,并不像你們所認為的那樣,是伯樂與千里馬的現代版,狗屁,其實就是因為一個女人,不,準確地說,當時那還是一個女孩……”他停下來,想等我好奇地追問。
我沒有開口。我正沉浸自己對女人的失敗中不能自拔:這高嶺,雖說比我小七歲,倒在女人身上幾度春秋幾度紅,我呢,唯一的一個,還是像個陰謀……
至今我仍能像臺搖搖晃晃的DV一樣準確地回憶起我與×交往的每一個細節。當時身在其中好像不知不覺,現在看來,才發現×留下的諸多漏洞,也許她事先做過一些潦草的準備和策劃,但其手段是相當拙劣的,她沒能掩飾住她的初衷:勾引我。平心而論,×還是有些風韻的,屁股很結實,為人特別熱情……是啊,當時我曾多么愚蠢,當她關心地看著我的臉色,詳細地詢問我每天在單身宿舍里的伙食,甚至不放心地親自跑到我的宿舍,為我親自燒了一頓特別豐富的晚餐時,我激動得簡直想抱著她喊媽媽。等一等,我此刻還記得那頓美味晚餐呢:干切鹽水鴨肫、涼拌海蜇、爆炒腰花、紅燒牛筋,一鍋加了人參和枸杞的小公雞湯——背井離鄉來到總公司之后,我還從來沒吃過這么精致的飯菜呢,我絲毫沒有留意到這桌菜的壯陽功用,只顧低著頭吃得幾乎滿頭大汗。×在一邊極其滿意地打量著我,盛贊我的胃口驚人,她的比喻聽上去也很不恰當:“喲!小田,瞧你!別看你長得秀氣,其實呀,真像頭公牛!一頭公牛!”
吃完飯,她殷勤地洗了碗,又給我泡了茶,我悄悄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八點了。她不回去沒關系嗎?這么想著我竟隨口就問了出來。這下可糟了,我像無意中碰到她什么疼痛之處似的,她突然就抽抽咽咽地哭起來,并且像是站不住似的往我身上倒下來。
我正在愉快進行著的消化活動被打斷了,我感到我的胃緊張地縮了起來。我小心翼翼地把她往床上扶,生怕碰到她的腰或者胸什么地方,幸好她非常配合,半推半就地就躺到了我的床上。我正愕然地看著這橫陳著的玉體,她卻又突然像是羞愧難當地捂著臉直叫:“小田,你真壞!小田,你真壞!”她這戲劇化的動作和臺詞令我更加不知所措,我不知我壞在何處。她卻主動地帶著我“壞”了——她從臉上騰出一只手,拉起我的手,往她高高的胸脯上按,這一按,我才感覺到,她里面竟沒有內衣!她的眼睛半睜半閉著,一邊喃喃細語:“小田,沒關系,別怕,我會幫你的……你不知道,我丈夫他這方面不行,已經大半年沒碰過我了……”
此時此景,真是身不由己。我的笨拙和膽怯看樣子在她的意料之中,她非常老練耐心地百般引導,我的反應卻遲遲不來,她略微有些焦躁,卻又勉強自我安慰著,這樣折騰了一會兒,我總算找到了入門途徑,剛進門,立刻就吐了,然后垂頭喪氣地退了出來。當時我覺得自己的姿勢非常不雅,心情也大為沮喪,好像突然丟失了什么東西似的,關于女人的全部美妙幻想也在這一刻全部終結。我極為惆悵地穿衣下床站到窗前,回憶起這個夜晚的前因后果,突然感到很傷心,又想到我身為一名道貌岸然的秘書,竟然做出這種茍且之事,心中更為惶恐。
×仍是斜躺著并不動彈,在沉默中,我無意識地嘟囔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些冷……”本想提醒她穿衣,她卻軟唧唧地說:“那你來幫我焐焐呀……”
我只得走過去就拿被子往她身上蓋,誰知她的身手倒比我還矯健些,一只手又把我拉到她身上,另一只卻向下面伸去,摸到我那里仍幾乎是空空蕩蕩,她百般撫弄了一陣,表情慢慢惱怒起來,一躍而起:“原來是個不中用的,看走眼了,怪不得沒胡子呢。白費時間了……”
接著她像個消防隊員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起全身的行頭,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推開門揚長而去。
門大開著,外面的風像好奇的入侵者似的在一片狼藉的屋里橫沖直撞。我走到屋里唯一的一面鏡子前,思索著×對我的評價:真的嗎?我是沒有胡子嗎?奇怪,怎么以前從來沒人跟我說起呢?
“怎么了,老田,想什么呢?”高嶺的聲音像是從空中飄來似的。
“沒什么……你接著說接著說……你剛才說到,你跟趙總的相識是因為一個女人?”不應該掃高嶺的興,我強打精神。
“算了,以后有時間再說……老田,恕我直言,你也許覺得謙謙有禮是種長處,并且很少跟人講自己的事,生怕給別人添麻煩似的……其實,你這樣容易給別人以心機較重的印象,在仕途上,這是很忌諱的,沒有人敢把你當作自己人……瞧我,就經常跟別人談錢談女人談吃喝談打牌輸贏什么的,真的,這樣會聚集更多的人氣……怎么樣?也說點自己的事……”
“沒人氣就沒人氣吧,反正,我從來沒想發達……”我有氣無力地說,高嶺不滿意地看著我。停了一會兒,我猶猶豫豫地說:“那么,你知道我沒有胡子嗎?”
高嶺突然大笑起來:“唉呀,老田,你太幽默了,你沒有胡子?老田,你骨子里其實還是很可愛的……”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我的下巴,的確,那兒仿佛有些硬硬的可疑的粗糙,但我仍然同意x對我的評價:我沒有胡子。我悲哀地看著大笑的高嶺,我無法說出我真正的惆悵所在。
八
高嶺那天與姚主任談話中提出的一些內容果然在不動聲色之中一一實現。四個副總的跟班秘書中除了一個年紀大些的,另外三個已歡天喜地地到二級子公司“掛職鍛煉”了;司機們的流向也已大致確定,幾位老總有的本來就會開車,有的剛拿了本子,有的正蠢蠢欲動地要學駕駛,反正姚主任一視同仁地給每位老總補貼了3500元的駕照學習費用,這條提議得到老總們的一致首肯,這下子他們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公車私用了,豈不快哉!
在一次動員大會上,趙總濃墨重彩地表揚了辦公室自加壓力、減員5人、全面提高工作效率的經驗做法,并希望其他部室因地制宜向辦公室學習!姚主任因此最近臉上常常桃花滿面,連口紅都不再用了。如果她捫心自問的話,應該感謝高嶺出的這些點子。但是不,我很快意識到,她對高嶺是非常防備的。
不過對我而言,我對高嶺是純粹的感激不盡,上述所有那些變動的最終結果是我的地位固若金湯,而且好像分量比從前還重了些,高嶺人前人后的還一口一聲地尊稱我為“老田”,機關里的那些勢利眼們看看風色也轉了稱謂,如影隨形我多年的“小田”就此慢慢地像蛻皮似的成了“老田”,聽上去真像是有些地位的人了。
稱呼對人可能是有潛在心理暗示的,在“老田”的稱謂之下,我的行動愈發持重起來,一言一行都要三思而后行,與活蹦亂跳的高嶺一比,我倒是有些遲暮之氣。但我比較喜歡我的這種狀態,如果比成動物的話,就像烏龜,圖個修身養性、掩人耳目的小天地。
可是我還是做不成縮頭縮腦的烏龜。
有一天。高嶺被趙總帶著到下面調研,姚主任專門來到我辦公室,先是噓寒問暖了幾句,接著嚴肅起來,我熟悉她這個表情,她是有重要的話要跟我交代:“小田呀,不,老田,現在辦公室人少啦,算一算,除了司機老錢,就算你跟我的時間最長了,我呢,也是最信任你的……”說到這里,她轉開頭去,看著窗外。“小高這個年輕人,腦子是挺聰明的,但不太踏實,可以說,很不踏實,鬼頭鬼腦的東西很多,我不太放心啊,你平常要有些眼色,注意他的新動作,拿不準的就跟我通個氣,我替他把把關,不要一下子由他直接捅到趙總那里,另外,如果趙總跟小高之間有什么事,無論大小,你也要及時跟我匯報……唉,我這番苦心也是為了他的健康成長……”
我的表情雖然保持著謙遜,但大概失之呆滯,姚主任見狀又善解人意地笑起來:“沒關系,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可能有些難了,你的腦子可能根本轉不過他,沒關系,盡力而為……啊!老田,要有耐心,我也會幫你的,你呀就這樣老老實實地干下去,幾分耕耘就會有幾分收獲,那些投機取巧玩小聰明的人是不會有大出息……”姚主任用一番老生常談結束了她對我關于“間諜”任務的指派。
她富有特色的腳步聲從走廊消失后,我忽然感到一絲不安。表面上看,我的運氣像是不錯,本來應該收拾鋪蓋從總公司滾蛋,卻碰上高嶺這么個思維怪異的在幫我,他這么一幫,我倒像是值點錢了,姚主任也來暗示我是她最信得過的人,這樣,即使將來高嶺會威脅到我的生存,看上去姚主任也會出手相助……但是,再一想呢,事情可能不是這么簡單,根據“他人即地獄”的基本原理,我想新來的趙總對其他的副總包括姚主任之流一定也懷有相當的戒備,而高嶺,作為他隨身攜帶的親信,很可能就是他在我們身邊安插的一個小“克格勃”,也許,就在此刻,趙總利用外出調研之機,正在向高嶺打聽他需要的情報……對了,大家都知道《無間道》吧,如果按照那里面的布陣,現實版本就是趙總、高嶺——姚主任、我,看看吧,完全不是一個重量級別,我注定是這個游戲里的炮灰。
九
調研回來之后,高嶺突然興致極高地產生了一個新思路:辦一份《調研內參》。看上去他不像是心血來潮,而是很快一二三地拿出了具體的方案。我發現他的風格就是這樣,要么不開口,一開口準已是深思熟慮。
高嶺說,每次跟著老總們到下面的子公司,總能看到或聽到許多新問題,一些內部機制上的弊端、改革中的問題、職工思想上的苗頭等等,這些東西,如果整理出來作為內參發給老總們,很有參考價值。
“那,不有點像打小報告、黑報告嗎?”我聽得有些涼颼颼的,不知高嶺意欲如何。
“唉呀,老田,你怎么一出口就像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機關,我跟你說,報告沒有黑白之分,只有真假之分。只要我們在下面摸到的情況是真實的,那就是有價值的,你說老總們整天高高在上,心中虛不虛、慌不慌?如果我們能夠辛苦一點、客觀一點,把下面的情況搜集上來,起到‘上情下達、下情上傳’的橋梁作用,那不是功莫大焉嗎?”
“那么,對你個人來說,有什么……”我真誠地虛心請教。從這段時間跟高嶺的接觸,我了解一條,他絕對不會做“于己無益”的事。
“很好,老田,你現在思維比從前要進步了。做一件事,我向來的觀點就是,應該達到兩個目的,第一有利于工作,第二有利于個人。就說《調研內參》這事,工作上有利于領導決策,有利于上下溝通,這是確鑿無疑的,那么對個人呢,我直說了,有利于建立自己的關系網,有利于在公司內部的快速成長。有了這么一個《調研內參》,同志們想要跟領導反映的情況、想要談的事情,就多了條靈活有效的渠道,適合公開的我就放在內參上,不適合公開的我就個別地轉達,比如說,表忠心的、遞小話的、談待遇的、出點子的、送實惠的等等,這里面的文章真是多了去了。我的靈感是最近跟趙總下去了幾次以后才慢慢產生的。我發現總有些人轉彎抹角地找機會后跟我套近乎,閃閃爍爍地向我打聽趙總的喜好、脾性、為人呀什么的,琢磨著通過什么方式跟老總走得更近……既然大家有這個需求,我當然樂意效勞,反正,秘書嘛,秘字當頭,大家都可以放心的……”
我沉吟著,想起姚主任對我的托付,一時心中亂跳如鼓,看高嶺這樣的勢頭和活力,只怕姚主任根本壓不住他,我可以一邊應了姚主任,一邊向高嶺透個底兒,也算兩邊賣乖;突然我又想到,高嶺如此大膽,背后應是有人撐腰,也許,這所謂《調研內參》的點子本身就是趙總的授意,如是這樣,我當初根本就不該接姚主任的茬兒……但是現在,如果姚主任發現我的“不作為”。會不會惱怒之下,直接就把我給踢走,這肯定易如反掌,畢竟,趙總、高嶺那邊也根本沒把我當他們的人……我在假想的兩大陣營中昏頭漲腦地轉了好幾圈,簡直透不過氣來。
“老田,你信不信,我知道你這會兒正在想什么。高嶺突然拍拍我的肩,鬼里鬼氣地笑起來。
“我信。”我被高嶺看得有些心虛,跟他說起繞口令。“不過,我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什么。”
“老哥,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難做。我做人有一條原則,善者還以其善,奸者還以其奸。對你這樣的,我永遠是春天般溫暖……關于《調研內參》的事,我只是跟你隨便聊聊,明天一大早。我就會正式地去跟姚主任請纓,事情由我來干,但由頭要讓主任來起,這是機關里最起碼的程序對吧……”
“那,趙總萬一不同意呢……”我用擔憂的口氣試探地加了一句,看看此事是否是趙總授意。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嘛,但根據我的估計,趙總會同意的。老伙計,你就等著看我如何大展宏圖吧……”高嶺含含糊糊地答道,同時看了我一眼,他像是看出了我的用意,這讓我一陣難為情。覺得對不起他對我的坦誠。
十
離元旦還有半個月。工會又在籌備一年一度的新年聯誼晚會。這是公司多年來的老傳統,分管企業文化的副總曾是一名文藝兵,對此勁頭很大,也是他一年來工作業績的重要體現。下面的有些文藝細胞的人都被抽調上來,吃住到一起,租些奇裝異服,請幾位外面的老師,關門演練,琴動弦響、又跳叉唱的一派歌舞升平。
這樣的氣氛似乎也感染了高嶺。他最近好像變得有些興奮起來,晚上,他站在衣櫥前翻翻衣服像是一籌莫展地問:“晚會那天我穿什么衣服好呢!,,
“還說我像女人呢!你才像女人那樣講究衣著呢}瞧瞧你這一櫥子的衣服!”我最近心情愉快,高嶺的野心反而帶給我更多的安全感,我祝愿他早點飛黃騰達。
“唉呀,你知道嗎?她有可能會來的!她可彈得一手專業的古箏……對了,我以前不是跟你提過,我跟趙總是因為一個女孩而相識的,就是這個女的……”
上次的好奇一直埋在心里,今天高嶺這么一說,反正晚上沒事,我就慫恿高嶺:“你有那么多風流韻事,我卻一貧如洗,你就當是做善事吧,分一點給我這個倒霉蛋飽飽耳福也好……”
看上去,高嶺本身也是有傾談欲的,他沖我笑笑,但那似乎是有點苦笑。他一言不發地試了幾條領帶,最后選中一條黑白格子的,配上他新買的橘黃色襯衫,顯得既時新又莊重,連我看了都覺得賞心悅目。從某種程度上看,高嶺的確算是男人中的一個上好品種。
欲揚先抑地搭配好衣服,高嶺才點上一根煙坐到我對面,不緊不慢地談起了那個女孩。我的耳朵像海綿那樣地張開著,滴水不漏地吸進了他泉水般的回憶。我下面的復述基本上沒有大的出入。
“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是富有顛覆性的。說起來,趙總和我一開始是間接的情敵關系。那個女孩,我叫她A怎么樣,如果把女人像字母一樣分為二十六個,那她就是打頭的那個A。在我們那個子公司,從老到少、從官到民,不管是自命不凡的高知者還是膚淺隨便的小青工,奇怪,人人都折服于她的魅力,沒有見過她,你就不會真正相信世上還真有兼具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兩者風韻的女孩。她對誰都一樣,和氣的、微笑的。
“在我的血管里,流動著的征服欲也許是白細胞的幾萬倍。我喜歡愛情經歷中的挑戰,哪怕就是個恐龍模樣的女人,如果出現強手林立的競爭局面,我想我也會奮不顧身地沖到一線,更何況這個A是如此令人心動呢!我悄悄地在沒人處不眨眼地盯著她,雙眼有著灼痛般的酸澀,心里像沸騰了似的翻滾個不停,我發自內心地想要把我這一輩子的喜怒哀樂跟她捆在一起,我愿意把我一輩子在仕途上得到的榮耀與光輝全部與她分享,我要讓她像個真正的公主一樣無憂無慮地過上風光的一生。
“我開始猛烈地追求她,但是我從來不打盲目的無準備之仗,我的方式是有計劃性并充滿技巧性的,我總在最合適的時候做最合適的事,我明白自己的實力和缺陷所在,也明白A的興趣和弱點所在。我一向善于揚長避短、化腐朽為神奇——除了經濟基礎稍差些,專業稍冷僻些,別的我哪樣不是百里挑一?我自信我是真才實學的一等品,是溫柔體貼的愛心牌,是前程遠大的潛力股。
“這一趟愛情之旅中的具體細節,那些旖旎的風光與苦澀的煎熬,那蝕骨的親吻與銷魂的擁抱等等我就不跟你細說了,就像許多事情一樣,過程曲折復雜,結果一言以蔽之:我與A熱戀了。而趙總的出現幾乎與此同時。是啊,我知道許多人都在津津樂道地傳言趙總是如何從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我,真正的情況是:他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A,然后。出于想除掉什么障礙物的心理,他順帶看了一下挽著A的胳膊的我。
“不,別激動,不是趙總想要跟我爭奪A,是趙總的弟弟。人人都有軟肋,趙總雖然看起來神氣十足,卻也有弟弟這樣一個軟肋。他父母去世很早,從小只與弟弟相依為命。這弟弟卻是個特別不長進不出息的東西,好像所有好一點的遺傳基因都集中到趙總身上了,而剩下的那些次品質都塞給了他:不學無術、游手好閑、吃喝嫖賭。趙總似乎使盡了天下所有方法都不能使這個弟弟改邪歸正,他辛辛苦苦掙來的權力和金錢倒像流水一樣白白消失在弟弟這片無盡的沙漠里。直到有一天,這弟弟以從未有過的嚴肅像個生意人一樣地找到趙總:只要讓她嫁給我,我什么都改。”
“沒錯,這個愚蠢無賴的家伙死心塌地地看上了我的A,至于趙總跟這個弟弟之間是否有過憤怒與拒絕、糾纏與威脅、憐憫與妥協等等具體的推拉回合,但結果都一樣,趙總答應了弟弟的這個要求。然后,他開始出面尋找令他弟弟口水橫流的A,就這樣,他才看到了A旁邊一臉幸福傻笑的我……
“后來的情況簡單地說,就是一句話,當我真正愛上一個女孩的時候,好運也愛上了我;但當好運愛上我的時候,我就沒辦法再愛這個女孩了……”
“當時就已是二級子公司老總的趙總約見了我。就在他的辦公室,他一點也不隱瞞他的身份地位,顯然,他想充分利用這一點作為跟我談判的條件。但他語氣是坦誠的。他扔給我一支煙,然后慢吞吞地說:高嶺,你應該知道,紅顏雖然常常是禍水,但碰到悟性高超的男人,更可以成為福音。你的福音到來了。只要離開A,你今后的發展無可限量。”
“這話顯然觸動了我。我沒有立刻說話,只暗暗打量他:他是否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
“趙總突然嘆了一口氣,神情頹喪地加了一句:高嶺,你可能不信,我非常想有一個你這樣的弟弟,而不是我那樣的弟弟……你失去A,可是會得到一個大哥;我弟弟,得到A,但他失去我這個哥哥了,這是我最后一次幫他……”
“關于趙總弟弟的情況我早有耳聞,他的表情和語調打動了我,我忽然感到我跟他在人生取舍上的角度是相似的。我此前并不抽煙,但我突然點起他給我的煙深深吸了一口大笑起來: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大哥,放心,我會離開A的。”
“很奇怪,這是我第一次吸煙,卻沒有出現任何嗆咳或其他的不適。我與這吞吞吐吐的毒品替代物有著一拍即合的緣分,正如我與政治的緣分。”
“關于A本身的態度我不想說得太多,畢竟,這件事并不完全取決于她。我能做的只是放棄,她是否會甘心人甕,那得看趙總弟弟的造化……在唯一真正愛慕的姑娘面前,我做了一次負心人,這是我情愛史上最恥辱的一筆,勉強值得自夸的是,像當初的追求一樣,在拒絕的方式上,我注意了良好的技巧,以最大限度地減少對A的傷害……”
關于這場交易的回憶給高嶺帶來了短暫的失語。他續上了第N支煙,我們小小的宿舍此刻煙霧繚繞,活像是剛剛焚燒了什么東西似的。
高嶺終于嘆了一口氣:“從第一支煙起,我的愛情就給燒沒了……”
元旦晚會上,我見到高嶺所說的A,她表演了一曲獨奏之后就驚鴻一瞥地消失了。不知是舞臺光線偏黃還是心理期待值太高的緣故,我覺得A的神情有些飄忽,坐在那里,很不真實。她的衣服穿得寬寬大大,身邊有人在嘀咕:聽說這演員懷著孕呢,都六個月了。
A在臺上表演的時候,我注意地看高嶺,他一動不動地盯著A,眼睛眨個不停,似乎老嫌看不清楚。我推推他,悄聲問是否要給A拍張照片,我帶著數碼相機呢……
高嶺卻回過頭有些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行了……鬧什么,我只是在猜她會生男還是生女……”
過了一會兒,他又不甘心地捅捅我:“哎,你說,A剛才會不會看到我,我坐在下面是不是蠻顯眼的?”
晚會過后,是舞會,早有準備的男男女女們扯著各自的舞伴像海浪一樣涌到池子里,放眼望去,卻是中年婦女居多。這也不奇怪,過分年輕的女孩子,好像對交誼舞完全失去了興趣,太過衰老的呢,一來體力不支,二來又怕滿臉的丘壑會嚇跑舞伴,兩極退化之下,于是那些半老徐娘如姚主任這樣的倒成了舞會的主角,她們精心地盤了頭發,化了淡妝,又悄悄地灑些香水,還穿上了裙子,雖然樣式略略有些過時,卻也更顯出些鄭重。這個年齡的女人往往舞興特別濃厚,有時還會主動請男士上場——從前,每次晚會結束,一看見她們開始在場上穿鳳引蝶,我就望風而逃,生怕被某位女士青眼看中……
但今天因為高嶺之故,我卻突然生了同甘共苦之心,決意留下來陪他一陣,順便欣賞欣賞他的舞姿。
我沒有失望,高嶺的舞技的確可以用得上高超二字,哪怕就是一些體形特別臃腫的女人,也被他帶得輕如飛燕,一個個臉上都起了紅暈,好像重回青春。好玩的是,高嶺不僅僅是跳,他還像個爭分奪秒的情人似的,一邊跳一邊附在對方耳邊親熱地說著些什么,女人們邊聽邊點頭,有的還仰起頭注意地看著高嶺……整個晚上,高嶺簡直化身成了舞會王子,那股子灑脫勁兒,的確叫人看著喜歡。
晚上回宿舍,已是子夜兩點多了,盡管是十二月的初冬,高嶺還是熱得只穿一件襯衫,他走在我身邊,一邊吹著口哨,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我卻故意刺激他:“怎么,一點都不想A了?”
高嶺停下口哨:“不想了,真的不想了。老田,要記住,男人過分懷舊是干不了大事的。哎,今天我表現不錯吧!”
“何苦呢,我看她們都可以當你媽媽了……莫非你發現某個目標,想做當代于連?”
“老田,你聰明得有些過頭了。于連那做法太傻,后遺癥也太多,弄得自己連性命都丟了……我早就知道,中年女人是最碰不得的,她們當起真來比少女要可怕一萬倍。不過,這些中年女人也是一筆資產,你知道嗎,今天跟我跳舞的,有兩個是副總夫人,有三個是人力資源部和工會的女干事,還有幾個也算是公司里說得上話的,以前,都沒機會相互熟悉,這樣的舞會,不是天賜良機嗎,跟她們套套近乎,帶給她們一些女人的享受,不是很好嘛,既娛人又利己,以后可能還能幫上我一點小忙,吹吹枕邊風、捎點內部消息呀什么的,多好呀這事兒!老田,你知道嗎?我很早就發現,政治其實是陰性的,從女人處做文章往往事半功倍……”
“唉,我還以為你這么賣力地跳是為了忘記A呢!”我嘆息了一聲,忽然覺得滿身的月光有些凄清,或許,A不嫁給高嶺也是對的,我看高嶺這樣,大概很難真的愛上什么人了。
高嶺卻突然打了個寒噤:“哎喲,有點冷了,回去要洗把熱水澡……”
十二
經過姚主任的提議以及趙總的首肯,《調研內參》在一月份正式開張大吉了。即使從內部期刊的角度來看,這《調研內參》也是夠另類的:編輯、撰稿乃至審稿把關都是高嶺一人所為,讀者呢,就是七位老總、姚主任和我。從程序上講,姚主任應該是掛名并做些審核把關工作的,但姚主任一開始就以工作太忙為借口給推托了,她像是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小高呀,文責自負,我看了也是白看,你自己全權把握吧!”這大概也很符合高嶺的本意,他灑脫地點點頭也就大包大攬地應承下來,同時他提出:《調研內參》出版日期和期數不定,應需而生——這樣一來,高嶺連出版上的壓力都沒有了,《調研內參》就像科學家雜交試驗的水稻新品一樣破土發芽了。
為了培育好這個新品,不僅每次老總們下基層調研高嶺都要全程陪同,就是有時老總們忙得下不去,高嶺也會自加壓力,提出某個主題下去跑三兩天,特別在歲末年初之際,因為牽涉到公司內部的一些獎懲條例、考核辦法等的推陳出新,高嶺每次下去都能調研到一些貨真價實的材料,對公司下一步的決策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這樣一來,他這《調研內參》的橋梁作用就十分凸顯了,上上下下的反映都很好,現在不僅是趙總,原來對高嶺還有些戒備的另外幾個老總,現在看到他也是眉開眼笑的——高嶺做事的確漂亮,只要下基層,不管是安全生產,還是計劃生育,還是黨建工作,只要能了解到一點點蛛絲馬跡的,都能妙筆生花地寫出篇像模像樣的調研稿。最難得的是每篇調研稿中所反映的問題,被高嶺處理得非常藝術化,什么呼吁增加銷售網點呀,建議采購權總部集中啦,要求增加硬件建設投入什么的等等,一條條都冠冕堂皇的,像相聲里向領導提意見請他注意休息似的,句句說到老總們的心坎上。
通過這個《調研內參》,高嶺算是在公司里真正成了個人物,人們普遍感到:向高嶺反映問題,是有實際效應的,也是可以放心的。他雖然活潑,但在關鍵性的問題上能把得住,并且善于包裝和修飾,通過他提的建議,總會披上一件恰如其分的外衣,從而取得最佳的應用效果——現在的高嶺就真有些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意思了,雖然身無半職,卻似無冕之王般處處受寵,也有人在背地里說他是欽差大臣。總之,他走到哪里,都會有些神色急切的人趨前繞后……
高嶺在宿舍里略有些得意地跟我講起這些風光之處,有時,還有下面的公司把當地的土特產送到宿舍,我雖然可以坐享其成,吃些雙黃鴨蛋什么,心中卻大為不解,不免帶些譏誚地問:“怎么,現在下面那么多的人憂國憂民?還倒過來求著你反映問題呀……”
高嶺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老田,這里面各種各樣的情況很復雜,一時跟你說不清楚,無論如何,我是做過一些正經事的,比如上次全公司的分配制度改革,你看我那篇調研做得多全面多專業,可謂功莫大焉,另外,關于退養人員的待遇問題、關于部屬中專畢業生的任用問題、關于雙職工的住房問題等等,我是幫助弱勢人群做了不少事情的……”
“那么……”我關注他的下文。
“但,我真的注意力和精力放在中層以上干部們身上,準確地說,是放在公司強勢人群身上,我要做的就是強強聯手,對財、權進行穿針引線,加以有機的結合,從而促成一些皆大歡喜的事……因此,準確地說,《調研內參》只是一件道具,有這個道具拿在手上,誰都可以找我談想法談事情,我還會百分之百地替他保密,外人誰也看不出什么……”
高嶺的話我并不是十分的理解,但不知為何,我感到有些不妥,想勸解幾句,又生怕他以為我是妒忌。
高嶺像是看出我的意思,輕松地拍拍我的肩膀:“放心,我做的事情,都是跟老總們息息相關的,天塌下來,他們會先頂著……我從前不是跟你說過秘書的最高境界嗎?瞧瞧我,現在就有幾分意思了……”
“你是說,趙總支持……”
“噯,你的想象力太局限了,怎么老抱著一個趙總呢?我跟你說,趙總他不會真的拿我當弟弟的,就算他有那么義氣,我也不可能依靠一輩子。人與人的關系不可能保持長久的穩定,必須隨時尋找新的興奮點……趙總只是領我進門的,后面的修行在自己……”
我在心里默默地把幾個老總盤了一下,猜不出高嶺又傍上了誰,也許是分管業務的二把手程總?那人能量很大的,在公司里也是根深蒂固……就在此時,我突然明白姚主任的高明之處了,她之所以完全放手不管,一定是對這里面的門門道道早有預感,她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有些眼力,也求個穩妥。
十三
在精簡機關人員、分配制度改革等幾個大動作之后,趙總最近又開始動起了企業文化的點子,他在動員報告中濃墨重彩地推出了樹創學習型企業這一觀點,并責令相關部門以“每周一書”的形式推薦優秀讀物,各部門中層干部及機關人員每周上交一篇讀后感。普通職工每月組織一次集中學習等等。
此言一出,應者成群。一時間,樹創學習型團隊、學習型部室、學習型班組等新口號此起彼伏,把負責編輯內部信息的另一位秘書忙得電腦頻頻死機;更有趣的是,為了寫出稍稍像樣點的讀后感,《海爾中國造》、《細節決定成敗》、《郵差弗雷德》、《執行力》、《哈佛學不到》、《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等流行的勵志書成了中干們隨身小包里的沉重負擔,中干們在深夜應酬回家之后,還得苦著個臉讀書寫字。
此后不久,為了加強企業內的團隊合作精神,趙總不知又從哪里得了靈感,與一個拓展訓練團攥上了,把機關全體工作人員編成若干個小組,每個周末分組進行拓展訓練。肉體運動的有孤島求生、生死電網、硫酸河、背摔等假戲真做的項目,精神洗腦的有“我是最棒的!”、“大家都看我!”、“街頭演講”、“替人擦鞋”等課題。那些拓展訓練師們通常都是一身迷彩服或運動裝,又有些神神道道的江湖氣,與機關里西裝革履、舉止收斂的男女們形成鮮明對比,很有些動漫效果。
雖然事情的表面都是喜劇性的,但暗地里的潛流卻有些復雜。有一天晚上,關了燈,高嶺突然神秘地跟我說:“知道嗎?現在輿論對趙總不太利呀。對他這段時間推行的讀書活動、團隊訓練活動,副老總們都很看不慣呢!”
我聽了大不以為然,趙總畢竟是一把手,誰還能翻了天不成。
高嶺接著低聲說:“分管業務的程總說,干部們都忙著寫讀后感去了,機關人員們忙著團訓去了,誰還來抓業務?收入上不去打誰的板子?這種牽涉精力的表面文章純粹是勞民傷財!就是分管創建的副總也不領情,噢,一把手親自來抓創建抓精神文明,那還要他這個副總干什么?再說抓的是什么呢,越抓越亂!機關的氛圍都散了,一個個見面了就嘻嘻哈哈地談論星期六的野外訓練!成何體統!”
“有那么嚴重?不會影響我們什么吧?”我一聽不免有些憂心忡忡,權力斗爭的犧牲品往往是無關緊要的小卒。
“老總之間有矛盾,是天下大勢,任何一個企業,不管是國營的還是私企的,就算是外企吧,只要在中國大地上,老總之間就很難有一條心的。這其實也不是什么壞事,有助于保持老總們清醒的頭腦和旺盛的斗志,總的說來是有利于企業發展的。因此,老田,這樣的情況,對咱們秘書來說,唯有以不變應萬變,最要緊的是裝呆作傻,好像對一切的矛盾全都聞所未聞;第二是保持距離美,與任何老總都不要走得太近……你其實不要問我,你看看姚老太,她才是真正的老狐貍呢,瞧她從前,只要是趙總做東的宴請,她保準第一個沖上去參與,玩的全是‘貼身戰’,現在你看,總是假托胃疼回家……”
“不過。趙總畢竟是一把手,這里又不是美國,幾個副總哪里就能把他給彈劾了?”
“唉呀,老田,你真是純潔如處女呀!到總部以后。我才慢慢知道,趙總當初的上任純屬一個巧合和意外。按照民心向背、總體實力和發展趨向,部里內定的人選本來是分管業務的程總,可是在這其中好像又發生了一些關關節節的插曲,程總與一把手的位置失之交臂,部里也是倉促之下,才把趙總從子公司拎上來的……你仔細想想,趙總現在哪里壓得住其他幾個?有這些前因后果在內,他們才一條聲地說趙總的不是,看樣子,這里面。程總是做了不少文章……”
我不由得聽得一身冷汗,馬上開始回憶我與程總打交道的一些細節,不知他對我印象如何,如果他真的翻手成了云,對我個人的前景是否有影響……
黑暗里高嶺的煙頭半明半暗,他的聲音聽上去喜憂參半:“還好,我算是有些眼力的,加上人事部一位老大姐的指點,倒是很早明白其中的關節,所以早早地離趙投程,特別是通過《調研內參》,我跟程總走得比較近。但是細想想,也有些不踏實,程總這人,總的來說,比不得趙總的厚道…”唉,賭一把吧……”
這晚的談話之后,我再看看趙總、程總,忽然覺得他們的神色都有些意味深長起來,每次送材料到他們房間,我都局促得如芒在背,生怕他們懷疑我是對方的人;再看看姚主任,她現在連妝也不化了,因此顯得衰老了些,更年期癥狀也更明顯了,常常僅僅因為字體或紙張的選擇而沖著我大發脾氣……可以理解,她的難處比起我們這些小秘書來肯定更翻了幾番。
我本來是喜歡平和安定的,對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感到很不適應,白天卻永遠只能恭謙地接受老總們心事重重的目光和姚主任不加掩飾的咆哮,極端的壓力和不安簡直令我度日如年……為了安撫自己,在入睡前,我又開始重溫那些跟女人有關的老掉牙的往事,一邊耐心地擺弄下面,卻意外地發現無論怎么幻想它也無法起立,極像一具早夭的童尸那樣冰冷柔軟——說來沒人相信,我并不悲哀,與精神陽痿相比,肉體陽痿又算得上什么?
我看看高嶺的空床,他現在經常回來得很晚,不知在忙些什么,床頭柜上總是有一堆昨晚的煙頭。我的潔癖使我對煙味特別敏感,常常半夜里起來沖洗他的煙灰缸,可是第二天醒來,發現那缸子里又橫七豎八地插滿了可惡的煙頭。我走到高嶺床邊,試圖把仍在睡夢中的高嶺搖醒發出憤怒的責問,卻吃驚地發現,高嶺正半睜著眼睛盯著我——看上去,他根本就沒有入睡。
十四
一個月之后,部里忽然來了幾個神情古怪、不茍言笑的人。他們要了一間辦公室,然后關起門來找人談話,不斷地有人低著頭進去,又低著頭出來。總部的一串名單談完了之后,又開始通知幾個子公司,人名都是事先定好的,看上去非常有計劃性。關于他們的工作內容和工作目的,好像很神秘,連高嶺這樣消息靈通的都搞不清楚。姚主任這幾日越發的高深莫測,連我們房間都很少來,由此看來,她可能是知道些什么的,卻有著高度保密的必要。
這樣子談了一圈之后,他們又突然撤了,像來時一樣的突然,沒留下什么特別的結果。公司的氣氛卻一直沒有好起來,各式各樣的傳言像蒼蠅一樣到處亂飛,涉及到的中心人物有:程總、趙總。關鍵詞有:受賄、以權謀私、資產流失等。
很快,標準答案出來了:栽跟頭的有一小批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程總,事由是,在他的默認和親筆簽字同意下,下面一個子公司價值數百萬元的一套設備被提前報廢賤賣了……程總下了,趙總自然繼續穩坐第一把交椅。
牽連進去的有五六個大大小小的頭目.但這些頭目們的官窩總不能白白空著的,有下就必然有上,有上就必然有明爭暗斗的競爭,最終,有人因禍得福,有人顧此失彼,等等,熱鬧非凡,把機關里的那些看客們的唾沫都要談干了……本來亂過一陣子也就應該算了,但沒想到,高嶺,卻突然也接到一紙調令,被下到一個設在郊縣的研究室!
明眼人一下就看出,這完全是冷落貶用的意思,與前面那幾個秘書的去處相比,更是天上地下。很快有人表示過不解和質疑,特別是一些與高嶺私交不錯的中年婦女們,我就更不要說了,我是最了解高嶺的心思和他曾經下的工夫的!怎么能這樣呢!我帶些情緒地向姚主任請教,姚老太看看我,不掩飾她的憐憫:“唉呀,小田,說你太老實真是不過分!你真不知道高嶺整天在忙些什么嗎?在程總的案子里,他可沒閑著,假借調研之名,上下溝通,討價還價……還是趙總念舊,說他年輕無知全力保全,加上他一向人緣不錯,有幾個人替他說話,這才悄悄地把他放到下面就算完事…一唉呀,我早就看出,這年輕人,說可惜也是可惜,說報應也是報應……”
——在整理轉發新一輪干部任免的人事變動通知時,我對面的位置早已空空蕩蕩,高嶺走時匆忙而秘密,沒有要任何人送別,連辦公桌上吊帶衫女孩的相框都沒來得及處理,盡管他對這照片可能壓根就無所謂,但我想我會很快給他寄去。我細想想,高嶺對我還是不錯的,不是他,我也許早在下面什么小地方絕望地混日子。
我記得,在這件事真相大白之前,高嶺大概已經有所覺察,他有一天突然跟我說:“老田,想不想到外面去換換活法?有條路子,我差不多已經聯系好了,咱們一起出去干點事情……”
當時我很遲鈍,只是下意識地說:“算了,就在這里待著吧,做秘書久了,思維都荒廢了,出去也站不起來……噯,你,好好的怎么又想出去了?前面那么多鋪墊不是自下力氣了?”
高嶺嘆了一口氣:“像我這么聰明的,做秘書,就有些風險了……”
他當時神色中的凄惶至今還是歷歷在目。
責任編輯:唐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