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絢麗的波斯菊

2007-01-01 00:00:00夏天敏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07年5期

作者簡介:夏天敏,男,1952年出生于云南昭通。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已發(fā)表小說一百五十余萬字,著有小說集《鄉(xiāng)場上的皮匠》、《鄉(xiāng)場雕塑》、《飛來的村莊》、《情海放舟》等。短篇小說《好大一對羊》曾獲《當(dāng)代》文學(xué)拉力賽總冠軍、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云南省政府文學(xué)一等獎?,F(xiàn)在云南昭通市文聯(lián)工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那天的太陽真好,是不辣不燥、不慍不火的太陽。這樣的太陽,就是修養(yǎng)極好的太陽,是柔情脈脈的太陽,也是令人遐想、搔人情欲的太陽。午間休息時,我們一幫青工將飯盒或飯碗扔了,一窩蜂跑到宿舍前的草地上曬太陽,宿舍前的這片草地很大,長得高高的茂密的野草早就被我們壓平。已經(jīng)是秋天,草就干燥了,這樣的草是極野性的草,也是很粗賤的草,躺在草上曬太陽,是極其愜意的享受。

開始,我們都想閉著眼小憩一會兒,我們都是年輕貪睡的年齡,躺下、閉眼,說睡著就睡著,像安著電子設(shè)備的產(chǎn)品,一按鈕,就睡著了。正當(dāng)我們睡眼蒙嚨,馬上就要進入夢鄉(xiāng)時,周膘子這個雜種喊了聲,快看,宣傳隊的美女。他這句話在我們聽來比聽到軍事演習(xí)的口令還叫人警醒。我們立即睜開眼,把頭齊刷刷轉(zhuǎn)向周膘子,問在哪里?美女在哪里?周膘子把頭抬起來,用下巴頦指示方向,在前邊嘛,快看,馬上就看不見了。這一看,我們睡意全無,個個的眼睛睜得賊亮,興奮得連呼吸也粗重起來。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身材高挑、豐滿而豐腴的身影,而這身影其實是背影。這人邁著勻稱的腳步,款款地朝前面走、向一處其實并不美好的地方走去,這個地方是宿舍區(qū)的公共廁所。我們這個廠的公共廁所,和七十年代末的所有公共廁所一樣,是很簡陋的,土坯砌的墻,青瓦蓋的頂,男廁女廁都一樣,是沒有隔板的坑,坑下是長長的連接男廁女廁的尿坑,有一人多深。不同的是男廁在進門的這堵墻下,有一個長長的用水泥砌的尿槽。這是個骯臟的地方,也是一個令人遐想的地方,尤其在我們這個男工多、女工少,年輕人多、老工人少的工廠。

我們匍伏在草地上,我們或把手肘支著頭,或抬起身來看那女人,這樣的視角自然是仰視的視角,仰視的視角使我們最先看到的是這個女人最敏感也是最惹人上火的地方,這個地方說文明點就是臀部。當(dāng)然我們中的人都讀成殿部,我糾正過幾次,反而惹來這幫無知的人的恥笑和嘲弄,說疼(臀)個屁,還疼(臀)部呢,你小子沒結(jié)過婚,咋曉得是疼(臀)部,你還不如說是癢部呢。這話是周膘子說的,周膘子是個黑大傻粗、長得橫直不分的人。人難看,但有蠻力,摔跤兩三人按不翻他。這個家伙其實也沒結(jié)婚,但經(jīng)常裝成他對女人啥都懂的樣子。他的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家都見不慣我經(jīng)常一個人躲著看書,說話酸溜溜的樣子。以后他們一見我就喊“癢部”,弄得我十分尷尬、十分惱火而又無可奈何。為這“癢部”的稱號我曾經(jīng)和一個青工打過一架,但也無濟于事。他們特別愛在有女工的時候這樣叫我,好像我成了這些女工身上最隱秘的一個部位。而女工們聽見這話,有的裝作氣惱有的裝成害羞有的則非常開心,害得我節(jié)衣縮食省下半個月的工資,請這幫雜種吃了次飯,然后把隨身帶去的《新華字典》翻開,鄭重其事地宣布我說的臀部是錯的,正確的讀音是“殿”部,請大家原諒,以后再不要叫我“癢部”。也算是周膘子仗義,說飯也吃了,酒也喝了,人家小孫把字典也帶來了,承認他讀的是錯的,以后哪個狗日再叫人家“癢部”,老子就揍他。

其實,無論臀部也好,“殿”部也好,我們這幫青工都很少這樣文縐縐說話的,他們直截了當(dāng)?shù)恼f法就是屁股。

那天我們匍伏在草上,最先映人我們眼睛的,就是這個女人的屁股。這個女人身材好不好?膚色白不白?五官怎么樣是我們后來才知道的。當(dāng)時我們看到的是一片金黃色的草地上,走著一個體態(tài)婀娜而又豐腴的女人。在通往廁所的小路上,深及小腿的草還沒有被我們壓平,誰會到臨近廁所的地方去曬太陽呢。通往上廁所的路是大家踩出來的小路,女人走在深深的草叢中,她的臀部就顯得太突出、太突出了,用我的話說是浮在草的海洋上的一輪明媚的太陽。當(dāng)然這話我是沒講出口的,講出來后肯定又要遭到這幫混蛋的嘲笑。但說真的,所有的人都被這女人的背影,尤其是臀部吸引住了,那是一個渾圓、微翹的、豐碩的臀部,是充滿彈性、充滿青春活力、充滿生命張力的臀部。我聽到有人咂嘴的聲音,也聽到清口水滴落的聲音,可惜這情景是太短太短了,也就一分多鐘吧,這女人的身影就閃入廁所,廁所那粗笨厚重的墻,擋住了大家的視線,但擋不住大家的遐想與渴望。

靜靜的,草地上沒有一點聲響。大家仍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用手支著下巴的,像哲人樣深思;抬起身子的,像雕像樣寧靜;盤腿坐著的,像詩人樣冥想。多少年后,我想起這個秋日融融、野草金黃的中午,想起像油畫一樣凝固的一群人,想起他們的各種表情和姿勢,我有種心酸的感覺。這是一群在洪荒年代極度壓抑極度饑渴青春萌動激情似火的年輕人啊。他們像困在沙漠里的人,渴到極點,見到一汪水,哪怕是渾濁的有羊糞草屑有蟲子的水,他們也會不顧一切地撲向這汪水,可這汪水卻不是他們能喝到的,連水是什么顏色、水是啥味道、水里有什么也不讓他們知道,只讓他們生活在想象的空間里,你難道僅僅是憎恨他們,而不會萌生出一點酸楚的感覺。

我們是在后來的幾天才曉得這個女人的,她不是周膘子說的宣傳隊員。那個時候城里有支宣傳隊,隔一些日子就下來搞搞宣傳慰問活動。宣傳隊來的日子是工廠里最熱鬧的日子,宣傳部的演員,大多是各個單位抽去的,能在宣傳隊的自然不會有差的。我們到廠里那個大禮堂去看演出不是沖著演出去的,是沖著人去的。不管那些節(jié)目怎樣難看怎樣陳舊,我們都興趣盎然地看到底?;氐剿奚?,大家都睡不著覺,興奮莫名地抒發(fā)自己的見解,為誰最漂亮而爭執(zhí)不休。

我們那天看到的那女人,真是讓我們開了眼界,讓我們知道什么才是漂亮的女人。她是在我們足足等了至少十多分鐘后才從廁所的門里出來的。這次我們看到的是她的正面形象,她個子高挑,大概在一米七八吧,女的有這身高就算高的了。她身材雖然高挑卻不單薄,不是那種細竹竿似的,那種細竹竿似的我們叫做高腳騍馬。她高而勻稱,高而豐腴,這就是難得的了。她那天穿了件玫瑰紅的毛衣,那毛衣的式樣很別致,領(lǐng)口開得很大,拉起鏈條又成了高高的圍脖,下面穿的是條米黃色的褲子。米黃色,在那個灰蒙蒙的年代里,是很搶眼的,褲子不像當(dāng)時流行的大褲腳,襠不是襠褲腳不是褲腳,把人的線條全遮蔽了。她的褲型類似于現(xiàn)在的細腿小喇叭褲,臀部和大腿收得緊,到了腳裸褲腳又微微地開放一些,這樣她身材就凸凹有致了,腰是腰臀是臀,難怪她的臀部那么渾圓那么富于彈性,難怪她的腰是那么纖細那么柔軟,難怪她的胸部是那么高聳,那么飽滿,尤其是她的皮膚,真的,在我們這個高寒、干燥的高原小城里,誰也沒見過這么好的皮膚,她的皮膚雪白細膩,光滑晶瑩,綢緞一般閃爍著光。她在太陽下的草地里走來,天女般使人炫目。

我們都被震懾住了,美也會震懾人的。我們呆呆地看著她走向另一條小路,誰也不曾發(fā)出一點聲音,連大氣也沒出,全像被施了魔法的石雕似的凝固在秋天的太陽下,直到上班的汽笛響了,我們才醒過神,匆忙而又惆悵地向車間跑去。

我們后來得知這個女人是上海人,上海是我們這幫青工羨慕不已的地方,它對我們充滿神奇感。我們都知道上海的產(chǎn)品是全國最好的產(chǎn)品,當(dāng)時只有扯到結(jié)婚證才能得到一張購物券,要么是永久自行車,要么是蝴蝶牌縫紉機,反正只能買一種。想不到上海的女子是這樣洋氣,這樣漂亮,這樣豐滿,這樣性感。她是被分到廠衛(wèi)生室的,我們這個廠是全地區(qū)最大的廠,這個廠既有先進的銑床、鏜床、車床,又有一支搞運輸?shù)鸟R車隊,既有從上海、重慶、昆明請來的師傅,又有由農(nóng)民、鐵匠、配鑰匙的匠人組成的工人隊伍,你由此就可以推斷出這個廠是大躍進時期的產(chǎn)物了。廠大、人多、自然就有學(xué)校、有衛(wèi)生室。衛(wèi)生室既有西醫(yī)也有中醫(yī),醫(yī)術(shù)優(yōu)劣自然是不好說的,但處理一般的小病和工傷還是可以的。這個被分到衛(wèi)生室專門打針的人叫馮莉,關(guān)于她的身世,她的情況誰也不曉得,更不曉得她怎么會到這高寒山區(qū)的小地方當(dāng)護士。只是她來衛(wèi)生室上班后,衛(wèi)生室突然火爆起來。衛(wèi)生室平時就很熱鬧的,衛(wèi)生室是我們聊大天,講笑話,看熱鬧的好地方。那時看病不要錢,拿藥不要錢。我們不想干活了,就跟班長講一聲脖子疼、嗓子癢、跑肚拉稀頭疼發(fā)熱的瞎話,然后就跑到衛(wèi)生室,一泡就是一兩個小時。班長問為啥去這么長時間,我們就說人多得要命,輪到誰也要這長時間。事實確實如此。這么多的偷工混時間的油子擠在一起,怎么會不擠呢?馮莉來了之后,中藥房一下子就冷清起來,大家都不再找那個毛胡子朱醫(yī)生把脈了,全去西醫(yī)病室,給了藥還不行,都要求打針,連最怕疼的周膘子也堅持要打針,說他這病不打針三天兩天好不了,好不了就要開病假給他。

衛(wèi)生室熱鬧歸熱鬧,但大家始終猜不清這個叫馮莉的來路、身份以及其他情況。

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們知道了馮莉的情況。

那天我們見到她時是在一個并不美好的環(huán)境更不美好的時段里,那時正是中午下班的時刻,馮莉被一個人堵在廠禮堂前面的一條污水溝前,正被那人惡狠狠地斥罵。他們身邊圍了一大圈人,后面的人踮了腳尖也看不清前面的景象。大家看到馮莉臉上自一塊、紫一塊的,頭發(fā)凌亂、汗水不斷滲出,絞著手,十分屈辱十分無奈地聽那人斥罵。那是個五十多歲將近六十左右的瘦小男人,這人瘦得出奇,比廠里的有名的“蓖麻稈”還瘦,他不僅瘦,還難看得不行,小小的尖尖的腦袋,頭發(fā)稀疏,還露出一圈難看的白色來,那是常年戴帽戴出來的。此時那頂黃綠色的呢帽在他手里,他上下左右的揮舞著,那厚重的呢帽時刻都有可能掮到馮莉臉上。他皮肉松弛,一臉病容,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過分激動,身體簌簌地抖動,像光禿禿的樹枝上的一片黃葉,隨時可能會被風(fēng)吹落。我們聽不清他嘰哩咕嘟的在講什么,他的話是上海話加上本地方言,十分的難懂。馮莉,我們都叫她馮醫(yī)生的漂亮女人也用上海話小聲小氣地對應(yīng),她一臉都是膽怯、懼怕、討好、求饒的樣子。上海話沒有人翻譯是不容易搞清的,真正的上海話和聽外國人講話幾乎一樣叫人一頭霧水。但我們漸漸地還是從老頭那上海話加方言的話里聽懂了內(nèi)容。他說馮莉是他的老婆,這是個不要臉的騷貨,是個資產(chǎn)階級思想嚴重、腐化墮落的人。在115部隊醫(yī)院當(dāng)護士時,就和人亂搞,下放到這里來的。來了這里還不認真改造,成天用她的臉蛋勾引人,破壞了工廠的工作秩序,使衛(wèi)生室的工作不能正常開展,他今天就是來揭露她、教育她的。

這個老頭的話是很有殺傷力的,盡管他時喘時續(xù)、疙疙瘩瘩、用柔若游絲一般的聲音講話,但這樣的話足以讓人羞愧、讓人無地自容的。這話就是在現(xiàn)在這樣開放的時代,放在大街上說也是要命的。況且,他講這話的時候,遠處廠里的高音喇叭正在讀一段語錄,語錄是鏘鏗有力、擲地有聲的。我們看到馮莉的臉不是白而是青了,她眼睛迷蒙、混沌不清,臉色僵硬、身子發(fā)抖,她開頭還用上海話阿拉阿拉地講著,現(xiàn)在她完全失語了。老頭的話是一雙犀利而無情的手,在藍天麗日、樹影斑駁,人頭攢動的環(huán)境下,一件一件地剝?nèi)チ怂囊路屗嗌砺泱w地站在眾目睽睽的人群中。老頭看見她羞慚無比、面無人色、快要崩潰的樣子,心中涌出無比的快意和快感。這種快意和快感是做愛到達頂峰才會有的,老頭沒有這方面的體驗,卻通過當(dāng)眾羞辱達到了他的效果。

老頭轉(zhuǎn)身走去,他似乎被陳年老醋浸泡過的麻耷耷的腰桿,無意中硬朗起來,哆哆嗦嗦的身子不再抖動,病態(tài)的臉上竟有了紅潤。多少年后,我想起這一幕,競和太監(jiān)李蓮英結(jié)婚上床因沒有性功能心里痛楚而罵人而掐人、咬人的情景幾乎一樣,我不由感到惡心、感到憤懣和憐憫。

終于,我們漸漸地知道了馮莉的一切情況。馮莉的情況是由廠政治部的諸建生發(fā)表的。諸建生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來的,這人是個小白臉,人清朗爽利,筆頭子好,據(jù)說在部隊就是吃筆桿飯的,現(xiàn)在廠里大的宣傳材料幾乎都出自他的手,很是紅火的。他跟那天在廣場旁邊白楊樹下痛斥馮莉的那個老頭當(dāng)過秘書,那老頭也非等閑之輩,在軍分區(qū)做過政治部主任的。諸建生算是他的老下級,作為老下級,監(jiān)護老領(lǐng)導(dǎo)的愛人和隨時報告她的行為,自然就成了他的職責(zé),雖然這職責(zé)是他自己擔(dān)當(dāng)?shù)摹?/p>

馮莉在上海大概也不是什么背景硬得很的。她是歷史潮流中的一粒泡沫,隨著知青下鄉(xiāng)而下鄉(xiāng),下鄉(xiāng)后遇到部隊招兵,她成了萬人羨慕的人,作為女兵進入部隊。和大多數(shù)女兵的去向一樣,她被分到部隊醫(yī)院當(dāng)護士。這家部隊的醫(yī)院恰巧設(shè)在我們這個天高地遠的偏僻地區(qū),據(jù)說是從戰(zhàn)略意義上設(shè)的。馮莉是上海人,盡管不是什么達官顯宦的后代,但我們這地方和上海的差距簡直不敢想象。這里四面是山,卻突兀著不見一棵樹,荒涼得怕人。這里的電燈是有權(quán)的一些機關(guān)單位才有的,小城的夜里,落寞、空寂的青石板路上,常見幾家豁了門的屋里泄出一抹微弱的燈光,那是煤油燈的光線,搖搖曳曳的,像隨時都會咽氣的病人。屋里傳來的是打草席的悉悉的聲音。紡羊毛的嚶嚶嗡嗡的聲音,路邊捶打碎石的聲音。由此,你可以想象這地方和上海的差別。

寂寞、孤獨、惆悵的馮莉很快就嫁人了,閃電似的速度。這里的一位首長,也就是我們后來看到的那位老頭來醫(yī)院住院治病,他的夫人前些年去世了,看上了馮莉,沒有什么過程,甚至連當(dāng)面示愛的過程都省略了,醫(yī)院領(lǐng)導(dǎo)找她說話,她滿腹屈辱,萬分迷茫,一千個不答應(yīng)。醫(yī)院領(lǐng)導(dǎo)說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見,但這事就這樣定了,這是紀律。我們不能讓一個飽受戰(zhàn)爭傷害一身是傷的老同志沒有溫暖。

婚后,馮莉才知道老頭性無能,那時盡管老頭也才五十歲左右。可他的身軀都被戰(zhàn)爭和疾病毀了。他患有嚴重的哮喘病,當(dāng)然還有許多比哮喘更嚴重的病。馮莉最心煩的是他的哮喘病,他一哮喘,平時都是呼哧呼哧喘個不停,上氣不接下氣,眼珠翻白,隨時都會背過氣去。這是一架不知疲倦的時刻喘息的機器,整個家里都被他的哮喘聲膨脹著、充斥著,整座房子都患上了哮喘病,無論麗日藍天還是陰霾低伏,房屋都在喘息,馮莉被他的哮喘折磨得幾乎要崩潰。馮莉是個愛美且健康而且聽覺特別敏感的人,她愛音樂,愛聽有如天籟的美好的樂聲。可這哮喘不是天籟更不是美妙的音樂。

使馮莉最難忍受最受折磨的是床上的事。老頭盡管已經(jīng)百孔千瘡只是個絲瓜瓤子了,但壯心不已,忘卻不了當(dāng)年的神勇。但事實是很冷酷的,按當(dāng)時的話來說就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新婚那天晚上,馮莉盡管厭惡盡管委屈,但馮莉在經(jīng)過短暫的思想斗爭之后,還是接受了現(xiàn)實。馮莉是上海長大的姑娘,雖不乏浪漫的情懷卻更多務(wù)實的本質(zhì),她在無奈和悲傷中從好的方面來安慰自己,老頭畢竟是有職有權(quán)的人,隨了他可以得到提拔和重用,可以在復(fù)員后回到上海安排工作。上海,那叫她魂牽夢繞須臾不能忘懷的地方,那只要站在它的地上就能感受到的優(yōu)越和任何地方都不能匹比的都市風(fēng)情,那融入她的血液里的無法更改的濃濃軟語和血濃于水的情結(jié),使她無奈而又不情愿地接受了他。她甚至有些不地道地想到以后回到上海就跟老頭離婚,重新開始自己嶄新的生活。

新婚之夜徹底粉碎了她的夢想,在席散人盡之后,在更衣沐浴之后,她悄悄地鉆進完全是新的被褥里面,她像任何一個新娘一樣用睡衣包緊自己,盡管她知道作為處女的最后一道防線無論如何也會被攻破。她是本能的極不情愿的無可奈何地作無謂而又無聲的抵抗。老頭來了,他疲憊、滄桑地坐在床上,他喝了,酒,這酒是他偷偷地藏在壁柜里趁馮莉睡下時喝的,是壯陽的酒,他不想讓馮莉知道他喝了壯陽酒,在喝壯陽酒之前他喝了喜酒,這就消除了疑慮。他慢喬吞地到外面洗臉、擦身,慢吞吞地泡腳、洗腳,他是在等待壯陽酒發(fā)揮藥效。等到他感到下腹有些熱、有點感覺后,他才摸進房間來。

老頭畢竟是過來人,他有豐富的經(jīng)驗和持久的耐心,他把手伸到馮莉的脖子下面,心情愉悅地欣賞新娘瓷器一般細膩而又精致、精美、性感的臉龐,醞釀著情緒。他見新娘眼睛緊緊的閉著,長長的睫毛羽翅一樣張著一動不動,他見她蜷縮著用睡衣把自己包裹成一個棕子,他不急于打開。他在心里說到時候你會像河蚌一樣自己打開的,你那深處的顫動的嫩肉,會像吸盤一樣蠕動的,他把頭伸過去吻她,她把頭扭過去了。老頭也不惱,他吻去她臉上的冰冷的淚滴,把手伸進她的睡衣里,他熟練地握住豐滿、溫?zé)?、充滿彈性的乳房,他輕輕地捏住飽滿的像葡萄一樣的乳頭,輕輕地熟練地捏、揉,旋轉(zhuǎn)、輕捻,忽急忽緩,忽柔忽重,像一個指法精確的針灸手。也像一位技法精湛的鋼琴師,馮莉就是在他這熟練、輕柔的揉、摸、捏、捻中漸漸蘇醒了性意識。她本能地抗拒著,她扭動著身子,把背轉(zhuǎn)過去。但無論她怎么扭動都無濟于事,老頭把她壓得緊緊的,老頭甚至把一只手伸到她的下邊來了,老頭用同樣的技法同時輕重緩急的用力。馮莉開始是本能地抵抗,漸漸地,她全身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異樣的感覺,那種感覺使她全身發(fā)燙、血流加快,渾身顫栗,漸漸地,她簡直難以自抑,覺得自己快熔化了、快崩潰了。不知不覺間,她停止了扭動。她打開了自己,熱切地渴望著那一刻的到來。老頭心滿意足地笑了,笑里藏著征服了一匹桀驁不馴的戰(zhàn)馬的快感,他躊躇滿志的跨上這匹已經(jīng)馴服了的戰(zhàn)馬,但一切都是既定的結(jié)果,無論他怎樣折騰。

憤怒而失望到極點的馮莉一下把他掀了下去,她傷心到極點,沮喪到極點,失落到極點,她無聲地流著眼淚,她預(yù)感到以后的痛苦而又無聊的日子,被人賤賣而又被鎖定的痛苦,病毒一樣慢慢吞噬她青春、活力、生命的最終結(jié)局。她小聲地泣著,繼而是無法控制的失聲痛哭,哭聲尖銳而凄厲,哭聲凄涼而痛楚,哭聲幽怨而絕望。

老頭也在流淚,他的流淚是另外一種內(nèi)容,他的沮喪和絕望不比她差,他用拳頭捶打著瘦骨嶙峋的胸膛,那空闊的嘭嘭的聲音,使人想起大漠、黃沙、落日、殘霞。

在漠漠的漫長的日子里,該發(fā)生和不該發(fā)生的事都發(fā)生了。健康、漂亮、青春四溢的馮莉,和一個生病住院的小戰(zhàn)士好上了。事情發(fā)生很突然很出人意料,細細想來,也是在必然之中。馮莉和那個小伙子在值班室被人捉到了,當(dāng)時什么情景是可想而知的。小伙子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復(fù)員回家去了。那是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小伙子,精明、干練、積極、向上,本該有個好前程的,這下就只有去與黃天厚土較量去了。馮莉呢?則被下放到我們在的這家工廠了。

馮莉自老頭來到廠里臭罵之后,越發(fā)孤獨、越發(fā)寂寞。每天吃飯,她總是在眾人都吃完,空曠的食堂里已經(jīng)沒人的時候,才匆匆去打飯,而這時已經(jīng)沒有熱飯熱湯了,有的時候甚至飯也沒有了。她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低著頭,飛速地逃回她的宿舍,再也不見出來。但我們偶爾也會見到她,見她到廠里的小賣部買點干得像石頭、沙子多得硌人的紅糖沙糕。她不與任何人打招呼,風(fēng)一樣掠來,風(fēng)一樣消失。那時廠里對于她的緋聞已傳得沸沸揚揚,一些人嗤之以鼻,吃不到葡萄就拼命地說葡萄酸,哼,還以為啥好東西,一塊臭腌肉,臭烘烘的還惹這么多蒼蠅飛來撲去。有人說這人一看就不是啥好東西,一身騷得冒火,你瞧她那胸脯挺這樣高,專門招惹人去摸,你看她那屁股,故意把褲子改小了,圓滾滾的像籃球。這人癮足得很,一天沒人操就不好過。那年頭,是左得很的年頭,馮莉的做派和風(fēng)流軼事,不是特別招眼嗎?說的人說歸說,眼里的那股饞勁,那股邪火,掩也掩不住。更多的人則是沉默,他們心里有種難以言說的情緒,一種美好的東西被毀壞的情緒,一種似乎有所期待而又有所失落、失望的情緒。但他們不說什么,他們因復(fù)雜的情緒而失去了評說什么的心情。

在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我和周膘子閑著無事,就到廠區(qū)后面的那片空地去瞎逛。我們的廠區(qū)是在一個荒岡子上,闊大無比。里面有成排的高大的白楊,有沒膝的深草,有一洼水泊,甚至還有幾座荒堆。這里最美的景觀是成片成片的波斯菊,這種名字很洋的花,其實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野花。它是單瓣的,五片單瓣的花片形成個圓,單朵的花并不算好看,但連成片連成海洋一樣就非常的美,非常的震撼人了。這種花顏色是粉白的、粉紅的,以粉紅居多,無數(shù)的花朵組成浩淼的花的海洋,花枝高大得及膝,花朵熱烈奔放,有風(fēng)吹來,花的海洋就像海浪一樣高低起伏,一浪接一浪,把人浸潤其中。美得人的心無限的激揚。

周膘子是企圖去打斑鳩至少也是去打烏鴉的,他提了一支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氣槍。我無意于傷害生靈,但也想在這個美麗得叫人傷感的傍晚去看看秋天野花的壯觀和婀娜。

絢麗的夕陽將金色抹在白楊樹上,大片的野草和漫漶成海洋的波斯菊上的金色的光芒收斂起來、喧囂、熱烈、絢爛過后是亙古的寂靜是清澈至極的安寧,是使人心尖震顫的空明,此刻的天空,絢麗的晚霞消失殆盡,澄靜空明得連一絲一縷的云霞都沒有,微藍的天空潔靜,幽遠而又空渺,美得人心里沒有依托、美得人心里想流淚。這時,絢麗而熱烈的波斯菊也安謐地靜伏著,這時,一個人走人我們的眼簾,這個修長、豐腴的人憂傷地走著,步履瑣碎,她緩緩地走來,走到波斯菊的中間,一下子,她就變得格外的絢麗、格外的動人了。她因心情和處境而穿的素色的衣服,在熱烈、絢麗的波斯菊的襯托下,反而更加突出,更加優(yōu)雅。她摘了一朵花湊近鼻子嗅著,我感到那花兒陶醉的點頭,她腳下成片的波斯菊,顫栗似的搖曳開來,從她的腳面開始,一波接一波的,一浪接一浪的喧動起來。我被這動與靜,素雅與熱烈,憂郁與熱情的情景感動了,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幅令我難以忘懷的畫面,周膘子從粗壯的白楊樹后轉(zhuǎn)過來,手上提著一只血淋淋的斑鳩,他也被這美鎮(zhèn)住了。他的眼珠午鼓起來,闊大的嘴張開,一串清口水不自覺地流下來。周膘子始終是周膘子,他看的是整個美好的背景下的馮莉的身體,有風(fēng)吹過,馮莉像受了傷的野兔,嗅覺靈敏,似乎捕捉到了陌生人的氣息,她抬起頭,見到遠處的楊樹下的我們,她轉(zhuǎn)過身踽踽地走開了,走時還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那片在澄明寧靜的天空下美得令人心顫的波斯菊。

周膘子說她還會不會來這里?如果她來,我們天天來守護在這里。

工廠的生活是極其枯燥、極其無聊的,尤其是在我們所處的那個年代,尤其是我們上班的車間。

那時候,無書可看,幾乎所有的書都禁掉了。那時候,別說電視沒有,連電影也就是那么幾部老得掉牙的戰(zhàn)斗片,偶爾有業(yè)余宣傳隊來演出,跳的總是那么幾個舞,唱的總是那么幾首歌,伸胳膊踢腿的,也叫我們欣喜不已。其實,我們對那些節(jié)目并不感興趣,我們感興趣的是看人,尤其是看女演員。這些演員都是從附近各個廠抽去的,無非是人漂亮一點、靚麗一點。但對于我們來說,別說她們還要穿上藏族服裝跳《洗衣歌》,別說她們還要穿上軍裝跳《萬泉河水清又清》,即使是她們啥演出服裝也不穿,穿工作服,也會把我們這幫光棍眼光鉤住,像長刺的荊棘,扯也扯不掉,甩也甩不脫。

真的,那時候我們饑渴得不行,我們在鋼鐵的荒漠里壓抑著青春,在堅硬、冰涼、粗糙、灰色的環(huán)境里渴望著激情,我們渴望著接近女人、了解女人,但我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得不到。很多時候,我們很下流,盡說些下流話解饞。但我們對女人一無所知。那時候結(jié)過婚的工人很自豪的一句話就是,你連×生在前頭后頭、橫的直的你都認不得,你還跟老子較啥勁。這句話一說,我們這幫青工就傻了眼,就自認服輸了。正因為這樣,我們不愿看穿演出服裝的女演員,更喜歡看她們穿平時的衣服。當(dāng)她們?nèi)齼蓛傻氐绞程贸燥垥r,我們的眼光都直了,能當(dāng)演員的女人總要漂亮些,總要豐滿性感些,她們的穿著也總要特殊一些。在廠里,為數(shù)不多的女工總穿工裝,油漬漬的寬大的工裝把她們的性別都模糊了。而這些演員呢,則穿著紅的、白的、綠的或者其他顏色的毛衣,穿收束了褲腳的褲子,這樣她們的身材就出來了,這樣她們就胸部高聳、臀部渾圓,腰身纖細、身材修長了。這個時候食堂的人眼睛都是火辣辣的,都鋼筋一樣筆直朝那些惹人遐想的部位穿刺。這時大家都希望打飯的隊排得越長越好。如果有誰討好,將前面的位置讓給她們,這樣就會遭來大家的忌恨、嘲諷和打擊。

在這漫長、灰色、單調(diào)而又無聊的日子里,馮莉竟要下放到我們車間來了。她被下放的原因是不言自喻的。這個消息對我們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喜訊。我們的車間,是這家工廠條件最惡劣的車間——鑄工車間。沒有去過工廣的人很難想象鑄工車間是什么樣子。鑄工車間是生產(chǎn)粗坯的車間,用時尚的話說是堅強、堅硬、力度,用我的話說是堅硬、冰冷、灰色、冷酷、缺少人性。真的,我們的鑄工車間在廠里的后排,是一座很高、很長,光線晦暗,到處是沙(鑄坯用的),到處是黑大傻粗、模樣丑陋的鑄鐵毛坯的車間。這個車間全是男性,個個黑不溜秋,肌肉發(fā)達,目光呆滯。這里看不到藍天,看不到青草看不到有生氣有生命的東西,空氣里永遠彌漫著灰蒙蒙的沙塵和鋼鐵的氣味。我們車間的工人連糧食也遠遠超過其他車間,定量45斤,有的爐前工定量50斤。不少人飯量驚人,連50斤都不夠吃,你想想他們的工作強度有多大?

馮莉來的那天早晨,我們正在灰蒙蒙的鋼鐵堆里干活,馮莉的出現(xiàn),簡直是連云不開、陰雨霏霏的天氣里突然出現(xiàn)一抹晨曦,簡直就是綿綿不絕干渴異常的沙漠里流進的一脈清泉,簡直是眼睛瑩瑩、瘦骨嶙峋的狼群里突然出現(xiàn)的一只綿羊。我相信,盡管對待她的態(tài)度各種各樣的都有,但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是色迷迷的。只是有的不加避視,眼光帶鉤。有的躲躲閃閃,不敢正視。只有我?guī)煾雕R大力繼續(xù)彎腰干活,連眼睛都沒抬起一下。他見我眼珠不錯地看人,他朝我屁股上打了一大巴掌,說沒出息、干活。他還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帶馮莉來車間的是廠政治部的干事諸建生,諸建生像押個俘虜似的走在后面,他衣著整潔,臉色嚴峻,他將馮莉交給我們的車間主任,對車間主任說了一通話,從他嚴肅、冷漠的臉色,大體上猜得出他的講話內(nèi)容。

我們看見馮莉消失在車間主任的辦公室里,過了一些時候,主任從辦公室出來了,大家眼巴巴的見不到馮莉,以為主任讓她在辦公室反省什么的。但過一會兒,馮莉出來了,馮莉穿上了一套藍色的工裝,這種工裝穿在她身上實在別扭,工裝又大又肥,是很厚很硬的勞動布做的。她的身材她的曲線全部被寬大的工裝掩沒了,她像個木偶似的邁著機械的步子,被車間主任領(lǐng)到我?guī)煾颠@里來。主任說馬師傅,馮莉就交給你了。你是老工人,要嚴格地管她、教她。馮莉像個犯了錯誤的學(xué)生,怯生生地站在師傅面前。她的臉自得可怕,眼里流露出畏懼、恐慌,但還摻雜著冷漠、委屈、不服和桀驁不馴。

我?guī)煾雕R大力是個身材很高卻很瘦削的人,他是大饑餓年代從河北跑過來的,力大無比、飯量大得驚人。休息的時候,工人們愛在車間外面的草地上摔跤、扭扁擔(dān),扭扁擔(dān)三個人都不是他的對手,摔跤更是幾個人都不能近身,眨眼工夫他就將對手像撂白菜一樣撂倒在地上。他力氣大、飯量大,技術(shù)也是很好的。他是鑄模工,鑄模工就是把細細的沙子鑄成坯胎模樣,鐵水一澆,就成笨重、粗糙的坯胎了。這是個力氣活又是個技術(shù)活,尤其是抬鐵水澆鑄時,力氣不夠,鐵水會把人壓扁的。馮莉的到來,我?guī)煾邓坪鯖]有人站在他后邊,他繼續(xù)干他的活。馮莉臉色發(fā)白。怯怯地站著,過了許久,才開口說馬師傅,我向你報到,請你安排工作。我?guī)煾笛垡膊惶Вf你能干啥?技術(shù)活你不會,粗重活你干不了,你還是去找車間主任分配。馮莉一聽我?guī)煾颠@話,臉更白了,身上似乎還顫抖起來,眼淚也幾乎快流出來了,她說你剛才不是同意接受了么?我?guī)煾嫡f你聽見我接受了?我話都沒講一聲。馮莉的眼淚掉下來了,我以為她會失聲痛哭,誰知她把眼淚一抹,說找就找,又不是我自己來找你的。說完噔噔地走了。

我覺得師傅做得太過分了,馮莉不過是個弱女子,縱然她作風(fēng)有問題,也不能這樣對待人家。但這話我不敢講,他是很嚴厲的人,平時就悶著頭干活,但話一出口,就噎得你倒出氣。

過了一會兒,車間主任來了。主任說馬師傅,你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接受了嗎?怎么又反悔了?我?guī)煾嫡f你聽見我答應(yīng)了嗎?這個人我不要,不要說她干不了啥活,就憑她那騷勁兒,我這里不是成了塊臭肉,綠頭蒼蠅全部趕了來,我還干不干活?我?guī)煾颠@話是沖著車間里到處閃爍的餓狼似的綠瑩瑩的眼光而說的。主任說我曉得這幫饞鬼的德性,你作風(fēng)正人品好,派給你最合適。馬師傅??丛谖覀z多年的交情上,你就不要為難我了,你把這事當(dāng)成幫我的忙行不行?話說到這分兒上,我?guī)煾稻筒坏貌煌饬耍莻€服軟不服硬,最講感情的人。

師傅分給馮莉的活是篩沙子,這是個最簡單又輕松的活了。說是輕松,其實一點也不輕松,拿著大鐵鏟,把沙子揚到鋼絲綁成的架子上,是要一把子力氣的。馮莉是上海人,又長期在醫(yī)院里當(dāng)護士,提針筒的手哪提得動這沉甸甸的鐵家伙?她才沒鏟幾下,就累得胸脯起伏,氣喘吁吁了。但她咬著牙,狠命地鏟沙子,開始幾下還行,沒鏟幾下,她的手就酸了,就麻了,鏟起半鏟子沙,才抬起來,就掉下一小半了。她似乎在跟自己賭氣,咬著牙把腮幫子都要撐破了,但身子晃動,哆哆嗦嗦,揚也揚不起來了。我用眼看看師傅,小聲說她實在不行了,我去幫幫她吧,師傅說做你的事,不要瞎操心。過了一會兒,師傅說我去金工車間看看坯件,不要偷懶啊。師傅一走,我忙著來接馮莉的鐵鏟,馮莉不讓,我說不要和自己賭氣了,身體是自己的,累壞了自己吃虧。這年頭,得自己愛惜自己。我剛接過她手里的鐵鏟鏟了幾下,周膘子不知從哪里竄出來了,周膘子一把搶過鐵鏟,說你細胳膊細腿的,鏟得像驢撤尿,讓我表演給你看。周膘子搶過我手里的鐵鏟,刷刷地鏟起來。你別說,周膘子這蠻牛就是有一身好力氣,鐵鏟在他手里紙片樣輕。他一邊鏟一邊不忘賊眼溜溜地看馮莉,他說馮姐鏟沙得這樣鏟,兩只腳要叉開著,站好樁子,重抬輕放。他把那個叉字讀得很暖昧。馮莉木木地站著,似乎沒聽見他說什么?周膘子正干得起勁,我?guī)煾祷貋砹恕N規(guī)煾嫡f周膘子你來這里干啥?你不好好上班餓狗樣亂竄,快滾回去。周膘子是很橫的,但他怵我?guī)煾怠V鼙熳舆@時覺得臉上掛不下來,說馬師傅,我來這里是做好事,人家一個女同志才來不是有個適應(yīng)過程嘛?我?guī)蛶兔φα?我?guī)煾狄膊徽f話,他站起來,扭著周膘子的脖領(lǐng)子就一下把他推出去了,周膘子趔趔趄趄,差點跌了一跤。周膘子轉(zhuǎn)過頭,惱羞成怒,說馬大力,你不要憑力氣大欺負人。你等著,我跟你沒完。我?guī)煾嫡f量你蝦子無血,我等著,師傅看了看那堆沙子,似乎忘了什么的,說楊得才這雜種,還不把我的工具送來,說著又走了。

我知道師傅的用意,鑄模急需沙子,但心里不忍讓馮莉再受折磨。以前篩沙子都是我的活,他借故走了。我學(xué)著周膘子的口氣,說馮姐,我?guī)煾稻瓦@脾氣,人直心腸好。他是讓我?guī)湍隳兀f著我接過她手里的鐵鏟,嗖嗖地鏟起來。真的,那天我鏟沙子鏟得又快又均勻,鏟子畫著優(yōu)美的弧線,仿佛夜空中流星劃出的線譜。平時我是很膩歪干這活的,今天都干得很是愜意,沉重的鏟子仿佛是鋼琴上的琴鍵,我把它彈奏得又輕靈又明快。

這樣連續(xù)干了幾天,我?guī)煾刀际窃隈T莉大汗淋漓、身子搖晃的時候借口走開。他一走,我又忙著接過馮莉的鏟子干起來,馮莉很感謝我,她一會兒掏出雪白的毛巾遞給我,一會兒又為我的搪瓷缸里續(xù)上水。實在幫不上什么忙,她站在一旁呆呆地看我干活,等我停住鐵鏟休息的時候,她說我可以叫你小弟嗎?我有個弟弟跟你差不多大,現(xiàn)在也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去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做農(nóng)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適應(yīng)得了農(nóng)村的生活。她柔柔地看著我,我心里想這女人還是有良心的,她現(xiàn)在的名聲不好,下放到最艱苦的車間勞動,還忘不了自己的親人。說真的,對于她我是既同情又憎惡的。我跟周膘子他們不同,周膘子他們是性饑渴者。在這灰色、堅硬、冰冷的鋼鐵堆里,在這到處像豎著的電線桿子的男人堆里,他們見誰愛誰,見誰渴望誰,只要是女人就行。何況馮莉還是一個操著普通話、美麗豐腴的女人,何況馮莉還是一個作風(fēng)不正派的女人。在他們的想象里,馮莉和一個年輕的男人有染,似乎就會和誰都有一腿,只要你功夫下得足。至少周膘子就是這樣想的,那天晚上我倆去廠里的澡堂子洗澡,洗著洗著他的那玩意兒就翹起來了。他說孫平,你狗日哪世修來的福,天天可以看著馮莉。你看見她的大奶奶了嗎?又白又大的奶真饞人呀。周膘子說這話時,眼里迷迷蒙蒙的,似乎沉浸在一種幻覺里了。他的清口水還沒有遮攔地流下來,叫人真惡心。我說不要再放屁了,人家穿著厚厚的勞保服,鬼才看得見。再說只有你才一天色迷迷的盯著,他說看不見可以想象呀,勞動服再厚,那地方還不是凸著的呀。你敢說你不想看?他這樣一說,我覺得下邊也不自覺地硬起來,我滿心羞愧,忙蹲下身子,把身子埋伏在水里。那年頭,我們什么都不懂又渴望著知道什么。連男女的身體結(jié)構(gòu)都搞不清,但青春期還是如期而至了。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我突然醒了,我是被一種脹熱的壓迫感弄醒的,我感到身體里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那感覺像夢魘一樣的纏著我,揮也揮不開。讓人很難受。就像地下的熔巖,四處奔竄,找不到突破口。我聽到對面的床上,發(fā)出一種聲音,像老鼠在啃食什么,我們這宿舍里老鼠是很多的,常常將我們的紙箱什么的啃得粉碎。我打開電燈,看見周膘子雙腿屈著,把被子頂成山丘,他像打擺子一樣哆嗦著。燈一亮,他睜開眼,臉色潮紅。我說你病了嗎?發(fā)高燒了?要不要去看看。周膘子突然吼起來,看個干雞巴,誰叫你開燈的?我心里非常不舒服,周膘子蠻橫慣了,總是欺負著我。我也來了氣,說開燈咋啦?哪個規(guī)定不準開燈的?我是看你病了,關(guān)心你你還罵我,你還是不是人?周膘子說哪個球二哥要你關(guān)心?我睡我的覺,你吵個卵。你說我不是人?老子咋個不是人?今晚你說不清楚老子不饒你。周膘子那晚不知中了什么邪,氣這么大,這么不近人情。我剛還了一句什么,他一下子就從床上跳下來,把我從床上扯下來就打。我滿心委屈,一肚子是火,也不管不顧地和他打起來。恰巧那天是星期天,整棟樓里沒有人。我倆在地下滾過來滾過去,一會兒你騎在我身上,一會兒我騎在你身上,一會兒你揪住我的頭發(fā),一會兒我咬住你的肩。那天我也是中了邪,從來沒有過的神勇,從來沒有過的蠻力,覺得一身都是勁,我都找不到地方釋放。我倆打個半天,直到兩人都累得像狗一樣趴在地下,呼哧呼哧喘氣。

和周膘子打了一架,我反而感到滿身的輕松和舒坦,盡管身上紫一塊、青一塊,盡管傷口火辣辣的疼,但我還是很快地睡過去了。睡了一陣,我又被一陣壓抑的哭聲弄醒,這哭聲壓抑而低沉,傷心而無奈,像被凌辱了的婦人的聲音。懵懵懂懂中我終于聽清是周膘子的聲音。我簡直不明白這雜種為什么哭?這雜種是個很粗野很霸道的人,那次一塊鋼坯砸在他的腳上,把他的腳背砸得變型都沒哭。

我不愿和他說話,但在他壓抑、傷感的哭聲里,我還是漸漸地感到心酸,我情不自禁地流了眼淚,那一刻,我不明白我在想什么,大腦里一片空白??傊且环N很沉悶、很苦澀、很煩惱的傷感。

第二天,周膘子掀被子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床上地圖似的斑點。

那天,師傅從外面進來的時候,提了一把新的洋鏟。他說拿著。馮莉去接,他卻遞給了我,馮莉的臉騰地紅起來,繼而又退潮似的去了紅,浮一臉白。我知道師傅的性格,他不直接拿給馮莉,他是咋想的?鬼知道。我轉(zhuǎn)身拿給馮莉,說這是師傅特意為你做的呢。確實,這是一把小巧、精致、漂亮的鏟子,是任何地方都買不到的。鐵鏟的鏟頭,只有原來那把的一半大,薄薄的、刃口利利的,磨得锃光瓦亮,閃著陣陣凜冽的寒光。這是師傅請人用不銹鋼打的。窗外的陽光照進來,鐵鏟上跳躍著一朵一朵的火花,跳躍著一個一個光芒四射的小太陽,鐵鏟不再寒冷,鐵鏟溫暖、灼熱、直逼人心。馮莉的眼淚,不知不覺濺落在鐵鏟上,無數(shù)朵火花中,又增添了新的火花。

我從馮莉手中接過鐵鏟,鐵鏟的柄是殷紅的透著血色的棗木,師傅用細沙布、用玻璃片將它刮得圓渾而溫潤,提在手里,手心很熨帖,很舒服,這哪里是鏟子,簡直是藝術(shù)品。鏟子小而精致,馮莉用它鏟沙,身子不再趔趄,動作變得優(yōu)美而從容。

但這也帶來問題,這么小的鏟子根本完不成規(guī)定的定量。我們每天鑄模需要的沙量是很多的。師傅發(fā)現(xiàn)沙不夠用,他臉色鐵青,把手里做模的鏟刀啪的丟在我腳下,他不罵馮莉,罵我。他說怎么搞的,這點沙還不夠屙尿攪泥。模做不好你來做?說完氣哼哼地出去了。

馮莉的臉又漲紅了,又變白了,她眼里噙著淚,很委屈的樣子。她把手里的那把小巧精致的鐵鏟丟了,抓起那把大鐵鏟,玩命樣鏟沙。但賭氣歸賭氣,玩命歸玩命,她始終是柔軟女人,沒幾下就累得呼呼喘氣,腳步也站不穩(wěn)了,東倒西歪不是人鏟沙是沙鏟人,當(dāng)她把身子趴在鏟把上壓沙、抬沙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她褲腳下淌下了一股血,我驚得叫了一聲,馮姐,你受傷了,馮莉低頭一看腳下的血,她的臉更紅了,冷汗一層層滲出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頭伏在膝蓋上,嚶嚶地哭起來。我慌了,想把她拽起來,背她到衛(wèi)生室去包扎,她卻怎么也不起來,她說小弟,我不是傷,我來月經(jīng)了。月經(jīng),我朦朦朧朧知道月經(jīng)是女人會遭遇的事,沒想到會是這種樣子,我的臉緋紅,心里狂跳不止。我說不管是啥,還是到衛(wèi)生室去看一下吧。她哭著說不用看的,只要休息休息就好了。

我強行把她拽起來,我要背她,她說小弟,不用背,我身子臟,名聲也臟。你一背我,就枉擔(dān)污名了。我確實不敢背她,那一刻我是在沖動狀態(tài)下說的。我要真背她了,我的耳根還會清凈么?我身上的糞便,不把人熏死。

像押解似的,我把她送出了車間,送她到她的宿舍門口,馮莉讓我進去坐,我猶豫了一下。她馬上理解了我,說小弟,我真是把你當(dāng)?shù)艿軄砜吹?。你還是回去吧。如果馬師傅問你就說我病了,他要責(zé)怪他責(zé)怪好了,他要罵他罵好了,橫豎我也是這個樣子了。我還要活,還要回上海見我的爸爸、媽媽,見我的弟弟。說著她又哭起來了。我被她哭得心里發(fā)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很快地轉(zhuǎn)回身,飛快地跑回車間去了。

到了車間,我?guī)煾嫡l(fā)火呢,他用他的大頭翻幫皮鞋這里踢一腳,那里踢一腳,把工具踢得滿天飛。周膘子在不遠處眨眼睛,一臉的壞笑,等著瞧我的好戲。師傅問我你死到哪里去了?馮莉呢?咋個她不在你也不在了?你給老子好好的說,你們?nèi)ナ裁吹胤?、干什么事去?我早知道這不是什么好事,你小小年紀就五迷三道不學(xué)好。我從來沒聽見師傅這么說我,他平時嚴厲歸嚴厲,但心眼好,教你做人做事,不會這樣惡語傷人。我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覺得師傅用下流的想法來想我,還用下流的語言訓(xùn)斥我。侮辱我。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說師傅,請你放尊重點,我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你要說不清楚,我也饒不了你。我不知道我怎么會用這樣的語言來說話,我氣懵了,就不顧一切地說出來了,果然,師傅被激怒了,他說你說啥?你不饒我了?你是地下打雷沒得天了。說著他就伸手打了我一大嘴巴,我?guī)煾档牧馐侨珡S都曉得的,他那一大嘴巴,打得我差點跌在地上,我只覺腦袋嗡的一響,滿眼的星星。血,順著嘴角流下來了。師傅愣了一下,他的手伸著縮不回來。但他僵立著,不愿去拉我。這時車間里圍上來的人見不慣了,說馬師傅,打徒弟不能這樣打呀,這是新社會了。舊社會也不能下死打呀。我?guī)煾档氖挚s回來了,怕冷似的抖著,他眼里盡是愧疚的光。但他嘴仍硬著,我不管新社會舊社會,不學(xué)好就要打。這時有人看見了沙堆前水泥地上的那攤血,尖叫起來,血,這里有攤血。大家圍過去看,我不理他,我把眼淚硬硬的頂回去。犟著頭。他說問你呢?你說這是什么血?怎么會有血呢?師傅摟開我的褲管看,看了沒有什么地方受傷,也不管我愿不愿意,生生地扯開我的衣服,前胸看看、后背摸摸,伸出手來,千干燥燥的。我看他著急的樣子,心疼的樣子,才說是馮莉的血。他說她受傷了?人呢?給送醫(yī)務(wù)室了?這時我極不愿講她來月經(jīng)的事,我講了,人家會問我你怎么曉得她來月經(jīng)了?那年頭,這也是忌諱的。況且,我一個小伙子,咋曉得女人月經(jīng)的事呢?我?guī)煾导钡檬钟謸P起來了,但手到一半就再也伸不出去了。他嘿地把手捏成拳,朝自己腦袋上狠狠地打了兩拳。他說你講呀,到底咋回事?這時,一個老工人才說女人嘛,怕是來月經(jīng)了。師傅無力地蹲下去,不斷地用拳頭打自己,說我錯怪你了,小子,你打師傅吧。

那天,我的半邊臉腫得像饅頭,一只眼細得像腳上開的裂。晚飯時,我飯也吃不下去,喝了幾口湯,就回宿舍了。周膘子不在宿舍,這雜種造了謠就跑了躲起來了,他怕見人。我一下就倒在床上,準備蒙頭大睡。頭一挨枕,看見用木板釘?shù)淖郎戏胖缓猩掣?,還有一杯冒著熱氣的開水。沙糕是用一張暗綠色的手巾包著的,我一看就是周膘子的,我氣不打一處來,不顧疼痛,爬起來,把沙糕丟在地上,用腳踩得粉碎,還不解恨,又將那杯水倒在他的床上。

躺在床上,我眼里老是晃動著那盒沙糕,肚子也不爭氣地咕咕叫起來,那年頭,沙糕是稀罕物兒,我們一個月才十塊的工資,沙糕要八角一盒。我們經(jīng)常綠眼瑩瑩地盯著小賣部的柜臺,舍不得買一盒來慰問自己。有一次周膘子到鉗工車間去玩,鉗工車間的人在賭沙糕,只要誰騎自行車在鉗桌上轉(zhuǎn)一圈,沙糕就歸誰。熱熱鬧鬧的賭了半天沒一個人敢上去騎,大家正為沒誰敢上而著急,周膘子就上鉗桌了,才騎上自行車,人還沒回過神來,他就連人帶車摔下來了。周膘子人胖,跌得實在,牙齒也跌落兩個,終于得到那盒沙糕。這家伙把沙糕藏在被里,老鼠偷食樣獨享。今天,他去買了一盒來慰問我。我對他告密潑污水的事就不那么恨了。

我剛要睡著,師傅就進來了,師傅的大翻幫皮鞋把樓踩得吱吱響。他打開燈,站在我的床頭,我閉著眼裝睡善不理他。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把手伸到我發(fā)腫的臉上摸了一會兒,似乎是嘆了一口氣。他把我的被角掖好,放下手里的東西,自言自語地說周膘子呢,小狗日溜哪了,看老子不揍他。說著就走了。師傅一走,我睜眼看桌上,又是一盒沙糕,還有兩袋紅糖,還有幾小袋西藥,水也給我續(xù)上了。我的心熱了,眼也熱了,一股難言的情緒襲過心頭。

我?guī)煾的峭韽奈疫@里出來后,又去車間了。他想自己去篩沙。沙是天天要用的啊。他走到鑄工車間門口,看見我們的工作點上燈是亮的,他看見有人在赤著膊篩沙,一鏟接一鏟地鏟著,勁大力蠻,虎虎生風(fēng)。是周膘子,師傅不知說什么好,不知做什么好,他沉思了一會兒,默默地走了。

打那以后,師傅就允許我?guī)婉T莉篩沙了。馮莉用她的那把小鋼鏟,竭盡全力地鏟,盡管鏟得很少,她還是毫不吝惜力氣的鏟。她的手打滿了泡,鏟一下嘴就不由自主的齜一下??匆娝弁吹臉幼?,我鏟得更加飛快更加賣力。馮莉感激地看著我,她說小弟慢著點,不要把人累傷了,你是正長身體的時候。她這樣一說,我鏟得更加帶勁。連累她也只得更加起勁地鏟。

我們提前完成了任務(wù)。鏟完沙,師傅讓我繼續(xù)當(dāng)他的下手做模坯。馮莉幫不上什么忙,就是遞工具,也常常遞錯。師傅是個急性子人,一遞錯他就順手丟下,弄得馮莉很尷尬。馮莉閑著不是滋味,就將師傅和我用的毛巾、手套搜去洗。我們的臟毛巾一大堆,每天要用它擦凈模具上的油。馮莉是護士出身,她把毛巾洗得花樣的,可一揩就污糟了。師傅說你把機油洗掉就行了,又不是衛(wèi)生室。馮莉我行我素,仍然像洗醫(yī)用毛巾樣盡力。她后來連我和師傅的上衣也洗了,那是我們下班吃飯時她偷偷洗的。師傅看了不言聲,他把衣服順手丟在油膩膩的模具下,干干凈凈的衣服立即漬了油跡。馮莉的臉一下子白了,眼里的淚也涌現(xiàn)出來。

那段時間小白臉諸建生常常來,他一來就問馮莉呢?怎么不在班上?我?guī)煾嫡f洗毛巾去了。他說她不是來洗毛巾的,是來勞動改造的。我?guī)煾嫡f洗毛巾不是勞動?這堆沙是你篩的?諸建生指著那把小鋼鏟說馬師傅,這是誰的?怎么用這種小孩玩具來鏟沙?我?guī)煾嫡f我的,咋啦?沒啥,我是隨便問問。馬師傅,馮莉是犯了作風(fēng)問題來改造的,你可要監(jiān)督好讓她好好勞動。我?guī)煾嫡f你不需要勞動改造?你一天待在辦公室把臉都憋成小白臉了。來來來,今天我先改造你。說著就將那把大鐵鏟塞在他的手里。諸建生連連后退,說馬師傅別開玩笑,別開玩笑,我還有工作呢。說著賊慌慌逃走了。我?guī)煾雕R大力哈哈大笑起來,他一笑,一嘴白白的牙齒閃閃發(fā)光。我?guī)煾岛苌傩Γ沂芰怂母腥荆哺ζ饋??;薨档能囬g里,一抹陽光探照燈一樣射進來,師傅的臉上像鍍了金一樣發(fā)光。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有喜有憂,有晴有陰的過下去。突然,廠里沸沸揚揚的傳著一條令人憤怒的消息,說是在廠宿舍區(qū)的公廁里,有人溜下糞槽,偷看女人的屁股。我們這個廠只有鉗工車間、金工車間有為數(shù)不多的女工。她們說她們傍黑去廁所解手,看見便坑下面有人。她們都嚇得褲子沒提上就跑出來了。開始是鉗工車間的大李講的,大李是個身高體壯的婆娘,嗓門大,說話沒遮攔。她說啥雜種這樣沒道理,跑到廁所里看老娘的×,你沒見過這玩意兒還沒見過老母豬的。她一說把大家都逗樂了,工廠的老工人愛開葷玩笑,就說大李呀,想不到你的玩意兒和老母豬一樣。這憨雜種也太蠢,與其到臭烘烘的廁所看你的玩意兒,不如到鄉(xiāng)下看老母豬實惠。大李潑辣,揪住說話的人就招呼姊妹們動手,把那人掀在地下,拿奶噴在他臉上,還要脫他的褲子。直到這人不斷告饒,老娘們兒才放了他。

鬧歸鬧,但這消息還是震動和激怒了全廠的人。那年頭,大家純潔得像清晨草尖的露,晶瑩透明的,這等下作的事,是很丟工人階級的臉的。廠里也重視起這件事來,責(zé)成政治處必須盡快破案,拿到這個人必須嚴懲不貸。廠保衛(wèi)科設(shè)在政治處,直歸小白臉諸建生管。那些日子,諸建生帶著保衛(wèi)科的幾個人,像狗樣伸著鼻子四處嗅,像狼樣晝伏夜出,可那個人卻狡猾得很,再也沒露面,弄得諸建生和幾個保衛(wèi)科的人耷拉著皮毛,沒精打采的。

時間長了,廠里的議論漸漸平息,風(fēng)聲也不再緊。大家忙著干活,忙著下班后瑣瑣碎碎的日子,誰也不再關(guān)心這事。

那天,天已挨黑。馮莉提了把電筒,膽戰(zhàn)心驚地到公廁解手。那時已是晚秋天氣,我們這高原壩子一到晚上就冷得不行,大家都蜷縮在屋里不出來。馮莉是個愛衛(wèi)生的人,她不會像一些工人用痰盂屙了早上來倒,她實在憋不住,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到廁所。廁所只有一盞要死不活的燈,暈暈乎乎的照著。她剛把褲子解開,剛把豐美健碩的臀部露出,就聽到下面深可沒人的糞槽里有細細碎碎的聲音。她緊張得屙也屙不出來,但她畢竟在部隊醫(yī)院待過,傷的死的人也見過,就顯得鎮(zhèn)靜些。她把手電筒拿出來,朝下面一照,啊,馮莉叫了一聲,連忙提上褲子,羞愧驚慌的逃出來。下面的人比她更緊張,那人不顧一切地趟過糞水,從后邊的露天糞口爬上來逃跑了。

那晚,馮莉怎么也睡不著。她又驚恐又羞愧又難過,她已看清,那人是周膘子,這是她怎么也沒想到的。她一會兒憤怒,惱恨這人太無恥太下流。從她到這家工廠時,她就注意到這人隨時在用熱辣辣、色迷迷的眼光看她,看她身上的突出部位,看得子彈射擊人體一樣的深入。他還隨時找機會來她身邊,當(dāng)然都是趁馬大力師傅不在的時候。一會兒要幫著做這,一會兒要幫著做那,熱情得不得了。據(jù)小道消息講,他夜里還悄悄地來幫她鏟過沙呢,當(dāng)時也有一些感動,想不到這年輕人竟是這樣不學(xué)好,做出這樣的齷齪事。另一方面,馮莉又有些同情他,理解他,她是學(xué)醫(yī)的,知道在這鋼鐵圍成,男人成堆的地方,有很多的性苦悶。就是成了家的男人,老婆也多數(shù)在外地,人就圈在四面圍墻里,看到女人特別來戲,更別說周膘子這樣壯得像牛樣的青工。在禁欲時代,他們連一般的性知識都不知道,連人的生理構(gòu)造都不知道,所以做出了骯臟下流的事。馮莉既惱且恨又有些同情有些憐憫的想著這些事,漸漸睡著了。誰知,周膘子卻被逮著了。

那些日子,廠里正為抓不到偷窺的人而對諸建生不滿。諸建生帶著廠保衛(wèi)科的幾個人折騰了許多日子一無所獲。他是不甘心就這樣讓這人逃脫,以后他雖然獨自去守候了好幾次,也沒見人,那人神秘地蒸發(fā)了。

那天晚上諸建生轉(zhuǎn)悠著轉(zhuǎn)悠著就轉(zhuǎn)到了馮莉宿舍的外邊,諸建生對馮莉早就饞涎欲滴,可是礙于老領(lǐng)導(dǎo)的面,更因為馮莉向來對他無好感,從來不正眼看他而缺少接近的機會。他在馮莉的宿舍外張頭探腦地看著,心想馮莉這時在干什么呢?窗子亮著,可厚厚的窗簾卻使他啥也看不見。他幻想著馮莉也許在洗澡,他聽見了水的嘩嘩聲,他大腦里全是馮莉赤裸著身子的畫面:馮莉雪白的充滿彈性的皮膚,高聳渾圓、顫顫巍巍的雙乳,平坦的小腰,陡然隆起的臀部,臀部是渾圓結(jié)實微微上翹的,腹部下面那片神秘的水草豐富的三角地,以及修長豐腴的雙腿。他感覺自己似乎已經(jīng)摸到那雙濕漉漉的溫暖柔軟滑膩的雙乳,順著雙乳摸下去,摸下去,他感到自己咽頭發(fā)緊,清口水不斷涌出,下面也硬邦邦地兀立,還流下了黏黏糊糊的東西。正當(dāng)他在遐想中,他看到馮莉開門、關(guān)門、急沖沖奔廁所去了。他尾隨了去,站在一棵樹后繼續(xù)他的遐想,正在這時,他聽到了馮莉的尖叫聲,聽到了馮莉奔跑的腳步聲。同時,他還看到了一個黑影狂竄,他突然暴發(fā)了激情,順著黑影的方向追隨著去。那個黑影跑到廠區(qū)外面的一條小河邊,脫了衣服,用冰涼的河水洗身。

諸建生是當(dāng)過兵的,周膘子當(dāng)場被拿下,人證(衣服、鞋子)俱在。周膘子無話可說、渾身發(fā)抖,耷拉著腦袋,被諸建生乖乖地押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全廠的人都知道了這事,都興奮莫名,聚在一起議論這事。幾個被偷窺過的中年女子,沖到廠保衛(wèi)科,各人手提鞋子,她們要用鞋底把周膘子的臉打爛,看他以后還有什么臉面活在世上。她們叫罵著,擁擠著要沖進保衛(wèi)科,要不是保衛(wèi)科的人緊緊把住門,周膘子的臉就不要想有塊好臉了。她們會撕他、咬他、掐他、踢他,甚至?xí)阉牡皵D掉,讓他像閹過的公豬,永遠不會發(fā)情。

我和馬師傅趕到會場的時候,會場里已黑壓壓地坐滿了人,會場里人聲鼎沸,群情激憤,而更多的人是想看熱鬧、圖個新鮮、刺激。會場上掛著用白紙黑字寫的會標,批斗流氓周膘子大會,字黑森森的嚇人。我們剛找好座位坐好,周膘子就被押上臺來了。他一夜老了許多,胡子巴叉,頭發(fā)聳立,黑黑的臉變得寡白,眼里布滿血絲,神情極度沮喪、頹廢、絕望。他大概預(yù)感到自己這一輩子是徹底完了,那年頭,這種事比搶人偷人偷牛放火還無恥還惡劣,他將身敗名裂、臭名昭著,走到哪里都有人吐口水,都被人看不起。他還想到可能會被開除,會被送去勞教,想到寡居的老母和親戚朋友,他怎樣去面對他們。他一定找個機會自殺身亡,人死球朝天,啥事都算完。

廠里的楊書記講了很長時間的話,大體是要狠斗資產(chǎn)階級思想,斗私批修,改造世界觀之類。然后是廠政治處政工科長諸建生講周膘子的“犯罪事實”,講破案過程,講他為了完成廠領(lǐng)導(dǎo)交代的政治任務(wù),晝伏夜出,天天去蹲坑守伏,人凍病了發(fā)了高燒也堅守在寒風(fēng)刺骨的曠野。接著就叫周膘子交代連續(xù)幾次的偷窺女廁所的過程和事實。會場里的人都興奮起來,這將是最精彩最過癮的一段,連先前聽楊書記講話打瞌睡的人也精神百倍。誰知周膘子再怎么追問都只承認他只偷看過一次,以前他根本沒去過,并且是聽了以前偷看的事受到啟發(fā)才去的。諸建生聲嘶力竭,用盡種種辦法周瞟子就是死活不承認。諸建生急得想踢人,被楊書記制止了。周膘子說昨晚交代的是被你們逼迫的,你們不準我睡覺,不準我撒尿,不準我坐,讓我舉著雙手站一夜,用300瓦的大燈泡射我的眼,我腿一動就踢我。全場嚶嚶嗡嗡,說不該私設(shè)公堂嘛,不該打人嘛。

無論用盡啥法,周膘子咬死只偷看過這一回。會議進行不下去,下面的人急捺捺地說算了、算了,就叫他交代咋個看的,看到些啥子?大家哄笑起來,說呀,周膘子,你是咋個摸下去的,看到些啥呀?我?guī)煾雕R大力說無聊,狗日些就是想聽這個。我看到坐在我們這一排左邊的馮莉臉色通紅,熱汗蒸騰。這是要當(dāng)眾剝她的衣服,當(dāng)眾羞辱她,連她最隱秘的地方也不放過。馮莉想走,早有人看住她,說你還有事呢!你要和他對質(zhì),要提供證據(jù)。馮莉說我提供什么證據(jù)?我沒有什么證據(jù)。

馮莉被叫上臺去了,大家的眼光從四面八方箭一樣射過來,她的心被射得千瘡百孔。那一刻,馮莉羞憤交加,她感到有無數(shù)雙手變成無形的手密密麻麻地伸過來在剝她的衣裳,她感到寒冷和恐懼,本能地縮著身子,用雙手掩住肚子。她看到周膘子,這該殺的賊坯,是他讓她陪著受辱,她恨不得讓他去坐牢,去受罪。可她突然感到心靈上的震顫,她看到周膘子投向她的一瞥,那一瞥里包含著自責(zé)、懺悔、認罪,更多的是求助,是哀求。那是一個快要溺死的人向岸上人的最后的懇求。那種孤獨無助,那種被宰前羔羊似的無奈和無望,哀憐和凄楚,使馮莉內(nèi)心里母性的潛質(zhì)本能升起來了。馮莉內(nèi)心里善良的天性升起來了。馮莉知道,只要她一作證,周膘子就徹底毀了,他這一輩子不光是人毀了,心也毀了。活著,也像死了一樣。讓她去毀滅一個人,一個人的心和靈魂,她是做不到的。而且,她一證實,就說明她的隱處是被人看到了,接下來就有人追問,羞辱的不但是周膘子,主要還是她。但不講呢?心里又不是味,讓他輕輕滑過去,那種屈辱和羞恥,讓她心里不得安寧。正當(dāng)她猶豫的時候,周膘子像臨刑前的犯人一樣的顫抖著叫了一聲馮姐……,這一聲叫,馮莉如萬箭穿心,那聲凄厲的、哀怨的、求助的、垂死掙扎的叫。讓馮莉終于下了決定。

馮莉說我到廁所解手,不小心將鑰匙掉進廁所了。廁所太深,我也撈不起來,正著急,在外面看見周膘子,請他撈,他回去換了長統(tǒng)水靴,下去幫我撈起來了。什么?什么?你……你……,諸建生氣得話都講不清了,殺了他他也不相信她會這么講。這不是天大的謊言么?這不是陷他于污水坑里么?他倒成陷害人的人了?他氣得想撲過去打馮莉,被主持會議的楊書記擋了。說同志,讓人說話天不會塌嘛,共產(chǎn)黨人最不怕別人講話,真理是經(jīng)得住檢驗的嘛。

諸建生氣得心血沖腦,全身麻木,他唉地長嘆一聲,蹲到地上去。用手蒙著頭,再也起不來了。

會是開不下去的了,對周膘子的處分,也不了了之。

周膘子提著一大袋東西,任他怎樣敲門,馮莉也不開。從內(nèi)心里,馮莉是很厭惡這個人很看不起這個人的,她根本不想見他的面,更不想讓這個齷齪的人進她的屋。她是有潔癖的,她還怕男人進她的屋,引起種種猜疑和誹謗。周膘子反復(fù)來了幾次都吃了閉門羹,他不生氣,他是真心實意來感謝她對他的大恩大德的。這雖然不是救命,其實比救命還重要。如果那事被認定了,他這一輩子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周膘子天天晚上去幫馮莉篩沙,他現(xiàn)在沒有任何不良的想法,他只有用這種方式來感謝來贖罪。他干得汗流滿面渾身發(fā)酸發(fā)疼,但他心里卻覺得有些輕松、有些安慰。馮莉知道沙是他篩的,也不說什么,任他篩去,只要他篩得起:

周膘子終于在一個下班的時候逮住機會,那天下班后大家都走了,馮莉因為收拾工具晚了一步。周膘子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他把事先藏好的東西找出來,執(zhí)意要送給馮莉。馮莉嫌惡地不要,連連后退,周膘子執(zhí)意塞給她,她惱了,把那包東西狠狠地砸出去,包里的瓶瓶罐罐、水果、罐頭瓶破了,滾了一地,濺了一地。周膘子的臉一下青了,臉難看得都擰下水來。但瞬間他就轉(zhuǎn)過來了。他說馮姐你要不原諒我我就跪在這里不起來,說著撲通一聲跪在水泥地上。馮莉從來沒見過這陣勢,她不知道怎么辦好。見他淚流滿面的樣子,見他滿面羞愧又無限感激的樣子,馮莉有了一絲惻隱之心,她說你起來,你不要這樣子。你還年輕,只要真心改我會原諒你的。正在這時,馬大力師傅來了,他見到了這一幕,他不知道內(nèi)情,以為周膘子起什么歹心,來死磨硬纏馮莉,我?guī)煾祫傄盟姆瓗推ば咚钠ü桑T莉勸住了,周膘子狼狽地逃竄出去。

這件事的真相,后來被我?guī)煾德私獾搅?。我?guī)煾甸_始佩服起馮莉來,我?guī)煾凳莻€俠肝義膽、正義正派的人,燕趙自古多俠士,我?guī)煾凳莻b義之地出來的人,滿腦子的忠厚仁義禮儀廉恥,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我?guī)煾狄坏┱J準認清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馬上改變了對馮莉的態(tài)度,不再讓馮莉去篩沙,不讓她做重活,每天只讓她做些輕巧的輔助活,對馮莉講話臉上也有了笑容。馮莉為他洗毛巾洗工作服他也不再拒絕。

那些日子,是馮莉進廠以來最開心的日子。由于師傅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我也可以馮姐馮姐的和馮莉打招呼,也可以公開地幫她做事。馮莉做了好吃的,也總是用不銹鋼飯盒帶來,她怕路上涼掉,還用雪白的毛巾包得嚴嚴實實。有了女人的日子,生活就變得井井有條、有滋有味。我們的工作面也不像過去一片狼藉,馮姐每天把它收拾得干干凈凈。在車間后面,有一大片草地,過去工休的時候,極其無聊的師傅們就在草上曬太陽,講葷話,或者摔跤,扭扁擔(dān)。馮姐看中一塊地,她提了把條鋤來,巴心巴意地挖地。可她那點力氣,挖個半天才把草皮挖起一點。大家見她挖地,問她挖了干啥?她說這地多可惜,可以撤點花籽,還可以種些蔬菜改善生活,大家紛紛去找工具,大家參與,那地就被深深地翻開,一時間鋤頭飛舞,揮汗如雨,其中我?guī)煾岛椭鼙熳油诘米钯u力也最有成效。遇到大的廢鐵坯,我?guī)煾蛋l(fā)一聲喊,大家一齊上前,生生把那半截埋在土里的比石頭沉重的廢鐵坯抬出,堆到墻角。正是春風(fēng)和煦、草木蘇醒的季節(jié),正是春雨溫馨、潤物無聲的天氣,很快,花就發(fā)芽了;很快,菜就破土了,綠油油一片,惹人喜愛。綠油油的一片綠色,給我們這個到處是灰蒙蒙的鋼鐵,到處是堅硬、是塵土、又晦暗的車間帶來生機。當(dāng)翠綠的小白菜成熟的時候,我們甚至在車間的火爐上煮開了白菜。那是個物質(zhì)極其匱乏的年代,食堂里的白菜是連菜幫子也舍不得丟,像煮豬食一樣煮出一股豬食味,我們的白菜是馮莉一片一片像洗醫(yī)療器皿樣洗出來的,一片一片晶瑩剔透、瑩瑩動人。馮莉帶來了雪白的豬油,往那清瑩瑩的菜里一放,那菜香甜得讓人咬破舌頭。馮莉還把紅艷熱烈、生機勃勃的波斯菊采來,放在一個闊口的罐頭瓶里,熱烈妖艷的花,在灰瀠漾的車間里燦爛著,給人無比的溫馨。

馮莉出了工傷事故。在我們車間,不出工傷事故幾乎是不正常的,不少工人的手指都不完全,有的雙手不是八個指頭,就是六個指頭。有的不是腰被扭傷就是肋骨斷了幾根。在這堅硬的鋼鐵世界里,人和鋼鐵隨時都在碰撞,人在鋼鐵面前總是很脆弱,人也顯得很壓抑。馮莉是去清理鑄鐵坯上的毛沙時被砸傷的,她當(dāng)時正用刷子去清理毛沙,她想把鑄鐵坯翻個面,那塊毛坯太沉她的力氣太小,那塊毛坯從架子上掉下來,砸在她的腳上,當(dāng)時她哎喲地叫了一聲,她還來不及去看自己腳上的傷勢,就暈死過去了。那塊死沉死沉的毛坯砸在她的腳面上,把她的腳掌骨砸斷了。當(dāng)大家把那塊毛坯搬開后,她的腳血肉模糊,殷紅的血汩汩流出來,止也止不住。我?guī)煾雕R大力把她背在背上一路狂跑,我和車間里的師傅們尾隨在后面,浩浩蕩蕩向廠醫(yī)務(wù)室奔去。

廠里的醫(yī)務(wù)室是做不了這種手術(shù)的,我?guī)煾碉w快地跑到廠部,一間大會議室里正在煙霧騰騰地開會。我?guī)煾狄荒_就把會議室的門踢開了,他急赤白臉地要廠里派車送馮莉,廠長正在講話被他粗魯?shù)膭幼骷づ?。廠長說你干啥?你是哪個車間的,怎么喊也不喊就踢門?我?guī)煾嫡f你不要問是哪個車間的,馮莉被鐵坯砸斷腳了,快派車去送人。廠長說馮莉?誰是馮莉?小白臉諸建生說就是廠醫(yī)務(wù)室下放到鑄工車間的。廠長哦了一聲,廠長問現(xiàn)在有沒有車?管供銷的副廠長說廠里的大卡車全到外面拉材料去了,現(xiàn)在沒車。我?guī)煾荡謫≈ぷ?,你不會把車叫回來,人重要還是材料重要?諸建生說不能這樣說嘛?車不在我們還能變出來?我?guī)煾导被鸸バ模腠斔?。我說廠里馬車隊不是有馬車么?那個副廠長緩下臉,說只有派馬車送了,說著去打電話。我?guī)煾岛臀颐η懊蟮摹V鼙熳雍苤?,他想幫著做點什么,但他不敢開腔。他一靠近,我?guī)煾稻徒兴麧L球開,不要攔腳擋手。周膘子一臉的汗顏、一臉的委屈。自那件事后,他是真心實意地懺悔、真心實意地感激馮莉。馬車來了,我?guī)煾底屛胰ニ奚岜П蛔?,他把鑰匙交給我,說打開柜子,抱新的。我知道那是他積攢起來娶媳婦用的。他知道馮莉愛干凈,他怕盡是煙味汗味的被子熏到馮莉。我?guī)煾蛋研绿鹤有卤蝗熹佋隈R車架子上,把兩個雪白的枕頭也放好,他去醫(yī)務(wù)室抱馮莉,將馮莉安頓好。馮莉雖然打了麻醉藥,但還是疼得滿頭是汗,扭來扭去。大家都圍著馬車,替她掖被子,替她放枕頭。但扭去扭來的馮莉是需要一個人來抱住的,否則就會滾下馬車。我?guī)煾悼粗蠹遥鋈挥行┎蛔栽?,臉也有些紅了。大家都在說快上去呀馬師傅,抱住她的上半身,不要讓她扭動。這話放在平時,就成葷話了。可這時每個人的臉都是嚴肅的,每個人的話都是真摯、懇切的。我?guī)煾蛋盐彝粕先ィf小子上去,你人輕。我跟著馬車,這樣快些。我被師傅推上馬車,我不敢違反師傅的決定,再說他也有理,我個小人輕。馬車會走得快一些。我畏畏縮縮的上了馬車,和馮莉并排坐著,我不敢去抱馮莉,我從來沒有和異性接觸過,更別說去抱一個溫軟豐滿、美麗動人的女性,盡管她此時受了傷。我手足無措,扭扭捏捏的,大家都在喊小孫,你把手從她脖下伸過去,抱著她,不要讓她動。我的臉一下紅了。眼前站著這么多人,眾目睽睽地看著我,而我要和她并排躺著,還要把手伸過去,兩手放在她胸前,交叉著讓她不要動。這樣做,

于我是萬分為難的,我在大家的催促聲中為難得幾乎要哭了。我?guī)煾嫡f你扯球淡,叫你抱你就抱,這是啥時了?你還扭扭捏捏的。說著把我的手扯開。讓我抱著馮莉,大家說這樣就好了嘛,你小子人小鬼大,心思多得很哩。

說來好笑,我們這個建于大躍進時期的工廠,廠里既有現(xiàn)代化的設(shè)備,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五輛解放牌大卡車,同時還有馬車隊。馬車隊從建廠之初到現(xiàn)在都沒撤,小型的材料都是馬車隊承運的。我們廠離城幾十里,出了門就是坡,下了坡又上坡,我?guī)煾蹈隈R車后面急火火地催促趕馬師傅,快、快,再快些。趕馬師傅把鞭子甩得啪啪響,但再快也快不了多少。我?guī)煾等Z趕馬師傅的鞭子,趕馬師傅一閃,使他差點跌了個大跟頭。車上坡時,我?guī)煾的_蹬地,把身子崩得像箭,狠勁的推。我心里挺感動,但我不知道他是出于關(guān)心馮莉的傷,還是有了其他的想法?

我坐在馬車上,斜起身子抱著馮莉,我的背后墊了個飼料口袋,我的雙臂環(huán)著,緊緊抱著她。說真的,開始我并沒有想到什么,當(dāng)你看到一個女人腳被砸得稀爛,血肉模糊,看到她疼得冷汗泉涌、臉色發(fā)青,嘴唇一片血痂、牙齒咬得咯咯響的時候。你還會想什么?但當(dāng)她坐上馬車,當(dāng)她被麻醉針暫時止了疼,不再把牙咬得咯咯響時,這時你抱著的是一個溫軟生動、胸部高聳、充滿彈性、不斷顫動的身體時,你會是一種什么感受?尤其是我的手必須環(huán)著她的細膩溫?zé)岬牟鳖i,尤其是我的另一只手必須落在她的高聳的胸部,把兩只手掌的指頭交叉起來時,我感到了極大的恐慌,極大的新奇和刺激。隔著薄薄的衣服,我明顯地感到了溫軟和彈性,感到了細膩和擠壓的舒適,感到了手感的無比愜意,尤其是車在抖動時那種震動感、節(jié)律感,像電流一樣擊穿了我,使我頭暈?zāi)X漲,血流噴涌,呼吸急促,面色潮紅。有一陣我?guī)缀醪荒茏猿郑械酱笸乳g流下了黏黏糊糊的東西,想大喊大叫,可我碰上了師傅的眼睛,師傅血紅著眼,焦灼而賣力地推著車。這一瞥,我身上的熱潮立即退了下來,我所有的邪念,在師傅血紅的眼里燒成灰燼,我身上流出了冷汗,心里無比的愧疚,我想此時此刻,在馮莉身受重傷時,竟然想入非非,竟然有了異樣的感受沖動,我愧疚得要死,自責(zé)得不行,覺得自己真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真是個骯臟下流的東西。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懺悔似的自責(zé),經(jīng)常不敢面對馮莉,見到她我就極其不自然,眼睛怯怯地惶恐不安。以至于馮莉說小孫,姐什么地方得罪你啦?你這樣不冷不熱的?

馮莉住醫(yī)院的日子,我和師傅經(jīng)常去看她,我?guī)煾的切┤兆幼兞藗€人,每次去看她都要換了干凈衣服去,還把胡子刮了又刮,甚至還在幾十里長的路上采了些野花,讓我拿著,但到了醫(yī)院,他又將它接了過去。我看出了師傅的變化,師傅別是愛上了她吧,但師傅從來不說啥,坐上一陣,問幾句話,凳子還沒坐熱,賊慌慌的拉著我就走。

這段時間,周膘子對我格外的好,格外的殷勤。過去,他是從不打掃宿舍的,也是從不打開水的。現(xiàn)在,他把宿舍打掃得干干凈凈,連我的開水瓶也灌得滿滿的捎來,有時我去食堂晚了,他還會連我的飯一起打來,甚至還給我打上一份炒回鍋肉。

我知道周瞟子是想向我套近乎,了解馮莉的病情。說真的,自那次事件之后,周膘子好像換了個人,他對馮莉的懺悔和感恩之心簡直難以言喻。他想去看馮莉,又怕我?guī)煾低戳R,又怕馮莉不理,他曾托我捎去了幾瓶罐頭。我說過,在我們那年代肉罐頭是奢侈品,奢侈得連很多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人也未必吃得上。我不曉得他是從什么地方花了什么代價弄來的。當(dāng)馮莉知道是他送來的時,馮莉不吃。馮莉說我惡心。我對她講了周膘子的苦悶,他的懺悔,他的誠懇。馮莉嘆口氣說你們電真可憐,這年頭弄得連生理課都不上了,連人的生理結(jié)構(gòu)都不知道,鬧出這惡心的事。她一說,我的腧也紅了,我知道廠里這幫年輕人,包括我在內(nèi),想知道一些事又不讓知道,越不知道越神秘,弄得心猿意馬、想入非非。青春期的躁動,攪得我們心煩意亂,苦悶不堪。

馮莉的傷勢很重,腳掌做了手術(shù),腳面腫得像發(fā)酵的饅頭,傷口雖然沒有感染,卻時刻在發(fā)高燒。那天師傅有事,他叫我去,說幾天沒見馮莉了,也不曉得傷勢如何?你去看一下,我急急忙忙趕到醫(yī)院,馮莉在輸液,人卻昏昏沉沉地睡著。我和師傅采去的野花已經(jīng)枯萎了,床頭柜上凌亂的擺著東西也沒人收拾。馮莉受傷住院后,她的那個老頭只來看過一次,老頭對馮莉已經(jīng)完全失去信心了。他知道和馮莉的關(guān)系,只剩下了婚姻這層表面軀殼,他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是無論怎么也維系不下去的,他只是希望把馮莉放在艱苦的車間去改造,這樣他心里會好受一點。他還聽小白臉諸建生講到馮莉最近和車間的幾個人打得火熱,特別是一個叫馬大力的工人。老頭聽了不但沒感謝他,臉色更陰沉難看了,他對諸建生說你走吧,以后少來跟我講這些。諸建生不明白這是咋了?他不知道他這樣做是當(dāng)面給老頭難堪,太傷老頭的自尊了,所以老頭叫他以后不要再來了。

我看見馮莉的臉紅撲撲的,額上是一層一層細密的汗珠,她的臉雖紅嘴唇卻干得起殼,這是在發(fā)高燒的癥狀,我猶豫再三還是用毛巾替她把汗擦了,我看見她眼角噙著淚水,人還在昏睡。這個可憐的女人,從遙遠的上海來到偏僻貧困的烏蒙山區(qū),她是在思念她的家鄉(xiāng),思念她的親人了。在受了傷而無人陪伴的日子里,她是何等的孤獨何等的寂寞,她那顆殘碎的心,能用友誼連綴得起來么?突然,我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她的聲音很奇怪,我聽了半天也沒聽清楚,后來我才曉得她是用上海話說的,阿拉什么什么的。我喊了幾聲她沒醒,她是在囈語,高燒使她神志都有些模糊了。我想她是在沉沉的夢中回到她的家鄉(xiāng)了,她眼角的兩滴又大又滯的淚珠,緩緩滾下了她的面頰,我心里一陣心酸,但不知道怎么辦好。接著我聽到她說大閘蟹……大閘蟹……,我知道,她是夢見她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了。

回到廠里,周膘子纏著讓我講馮莉的事,我心情很沉重,我把見到聽到的講了,周膘子沉默著不講話,臉上有了憂傷的表情,過了一陣,他找出一把電簡,也不回答我的話,出去了。

周膘子摸著黑穿過廠區(qū),穿過一座遍地荒墳的土丘,那里有一片黑森森的柏樹,有深及人腰的荒草,白天走過背脊也是涼颼颼的。周膘子雖然膽大,身上還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到了一條河邊,這就是我們這高原壩里一條有名的小河,名叫螃蟹河。說來奇怪,我們這高原山區(qū)氣候寒冷,整個壩子里根本不產(chǎn)螃蟹,非常奇怪的是這條小河產(chǎn)螃蟹,周膘子是來這里捉螃蟹的。

高原山區(qū)的氣候是奇特的,我們這個壩子里中午太陽很辣,可一到下午,北風(fēng)一刮,樹木就冷得簌簌發(fā)抖,人就冷得躲在屋里不敢出來。現(xiàn)在已到深秋,樹葉紛紛揚揚,很快就隨風(fēng)落盡,剩了鐵般的樹杈,堅硬而冷漠地指向夜空。周膘子到了河邊,脫了褲褂,裸著下半身,立刻冷得縮成一團,牙齒咯咯地互相撞擊,尖厲的北風(fēng)一吹,冷得他跳了起來。周膘子不得不在原地跳了起來,等把身子跳熱了,忙往水里一跳。跳下去,他感到像跳到沸水里樣激得跳起來,他咬緊牙關(guān),一只手握著手電筒,一只手在水里摸來摸去。這里的螃蟹很難摸到,螃蟹河的螃蟹是在河底淤泥里的。水深至大腿根,這樣摸的時候就連胸脯也泡在冰涼的河水里了。周膘子平時就愛撈魚摸蝦偷蔥拔蒜的,憑著感覺摸太費勁了,半天才摸到一個。摸到十多個的時候,他就感到堅持不住了,全身冷得發(fā)抖,接著就是木然,手指失去知覺,像棍子樣在水底戳來戳去。他實在堅持不住了,爬上岸來,照老辦法又狂跳一氣,等跳熱了,又猛地扎下水去,扎下去時,他又感到掉進沸水里似的一激靈,接著再哆嗦,再發(fā)抖,再發(fā)木。

不曉得折騰了多長時間,他終于覺得差不多了,有那么一小袋。他把袋口扎緊,橫行慣了的螃蟹在里面相互碰撞,互相糾纏,袋子蠕動,很是熱鬧。他滿心歡喜,加快速度走起來??伤X得不對勁,走了半天腳仍然木木的,好像不是用腳走路,是拄著兩根棍子,尤其下面那玩意兒,早縮到肚子里去了,硬硬的像夾著一顆鵝卵石。

第二天,我把這事和師傅說了,師傅也有些感動,說這雜種還懂得些人文道理,恁冷的天,真難為他了。師傅還叫我將螃蟹做好,用保溫飯盒送去。師傅說我就不去了,你約上周膘子去吧。我聽了也好高興,忙到廠里小賣部買了一包“金沙江”,屁顛屁顛地趕到食堂,請食堂師傅加工出來。這幾個師傅和我平時關(guān)系不錯,他們見我平時打飯時不打不鬧也不加塞兒,舀多少菜從不和他們爭吵。他們抽著“金沙江”,用食堂的油鹽姜蔥昧精醬油啥的將螃蟹加工好了,加工好的螃蟹香得出奇,鮮得出奇,個頭雖然只有茶盅大,但個個油膩紅艷,饞得人淌口水。一個師傅剛要拿個螃蟹嘗味,我忙把整包“金沙江”塞在他手里,端著保溫飯盒飛快地跑出食堂。

我去宿舍叫周膘子,上班時他說他頭疼得厲害,全身發(fā)冷,讓我替他請兩個鐘頭的假,我知道這龜兒好偷懶,念其捉螃蟹的功勞,我替他請了假。誰知到宿舍時他還蒙頭大睡,我揭開被子,見他燒得紅頭紫臉,大汗淋漓,忙去找醫(yī)生開藥,服侍他吃了藥。問他能不能去時?他迷迷糊糊問去哪里?我再次說了,他說我去、我去??赡_一落地,他差點跌了一跤,他的腳到現(xiàn)在還是木的。

在醫(yī)院里,馮莉吃著紅燒螃蟹,她流淚了。她說她自從來到這里已經(jīng)好幾年了,沒吃上螃蟹,夢里都想吃,想得流口水。說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吃螃蟹真是有本事,吃得又快又急又穩(wěn)又準,連細細的蟹腿里的肉都一絲不剩地剝來吃了。她揩干嘴和手,無比滿意地咂咂嘴,說這里從來沒螃蟹啊,你從哪里弄來的?我將周膘子昨夜冒著嚴寒到廠后小河摸螃蟹的事講了,也講了他發(fā)了高燒,本來要來看你,爬不起來了。馮莉聽見沒講話,她一臉的感動,眼里蒙上淚水,須臾,淚水流出來了,流在白色的被子上,像一朵一朵憂郁的小花。她長嘆一聲,說人啊……,接著又問周膘子病情,很不放心的樣子。

隔了幾個月,馮莉出院了,馮莉出院的日子正是嚴冬剛過,春天悄然而至的日子,仍是我?guī)煾岛臀乙送惠v馬車去接她。周膘子說死也不去,我簡直鬧不清這龜兒是咋的了,左說右說硬是不去。師傅說算了,我?guī)熗絺z去。

回到廠里,廠里也算關(guān)照,楊書記說傷沒全好就好好休息吧,她這是工傷呢。小白臉諸建生去過兩次醫(yī)院,他沒說是廠里派他去的,他提了不少禮品,說是他的一點心意,他在醫(yī)院里泡著老不肯走,馮莉煩了,就閉眼裝睡,他才訕訕地走了。

諸建生其實早就打上馮莉的主意了,馮莉在那家部隊醫(yī)院當(dāng)護士時,諸建生在那家醫(yī)院政工科當(dāng)干事。他原來是那老頭的部下,因能寫寫畫畫,從個大頭兵調(diào)來當(dāng)干事。他追過馮莉,但馮莉覺得他是個花架子,人不地道,成天忙著算計這個算計那個,所以沒答應(yīng)。那老頭娶了馮莉后他才死心,但因為前面說過的原因,馮莉紅杏出墻,和一個住院的小戰(zhàn)士有了隱情,那事也是諸建生告發(fā)的。他一直有跟蹤人窺視人揭發(fā)人的癖好。馮莉下放車間后,他覺得可以駕馭她掌握她了。但他一直沒下手,直到最近,他聽說老頭徹底死心了,覺得自己無法占有她享受她還要戴綠帽子,這太使人窩心使人尷尬了,他下決心要和馮莉離婚。諸建生聽到這個消息樂不自禁,盡管馮莉在那次批周膘子的會上不但不作證還編了謊話,使他丟盡了面子。但他仍然不能忘懷她,占不了她的身子,是他最大的心病。

周膘子現(xiàn)在變得非常古怪,過去他愛熱鬧,愛聽葷話愛講葷話,哪里有人扎堆哪里就有他。他有一身蠻力,成天閑不住,不是扯上人摔跤、扭扁擔(dān),就是到處撈魚摸蝦偷蔥拔蒜。天氣熱的日子他常常去附近的池塘、小河里游泳,天氣冷了提支氣槍到山坡上打烏鴉打喜鵲攆兔子。這龜兒是個不會累的人,別人累得像狗樣癱爬在地上,他還在攆得滿坡黃土漫天飛??涩F(xiàn)在變了,變得懶洋洋的,無精打采的,別說撈魚摸蝦打鳥攆兔,連上班也呵欠連天提不起精神。這還不說,他現(xiàn)在突然變得怕見人,見到人冷漠著臉匆匆走過。車間休息時,大家湊在一起講笑話,他一個人遠遠地躲在墻角里,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很憂傷很落寞很惆悵的樣子。

我更奇怪的是他過去對馮莉的態(tài)度,最先是神秘、向往、想入非非,以致做了下流的事。馮莉在他命運攸關(guān)的時候,大包大攬為他開脫,使他不至于遭到毀滅性打擊。他對此是感恩戴德,真誠懺悔。想竭盡全力地報答馮莉。但馮莉?qū)λ睦锸遣皇嫣沟?,他也認了,執(zhí)著地想著報答。可自從那次他夜里摸了螃蟹,凍得病了,發(fā)了幾天的高燒之后,他對馮莉的態(tài)度一下變了,變得很漠然,變得無關(guān)緊要,既無熱切的向往,也無報答之心,仿佛是個不認識的人。我再三追問他,他也不說,一臉漠然,一臉無謂,還有些痛楚和憂傷。

我對此很是不屑,心想你以為你摸了一袋螃蟹,凍病了幾天都可以將一切抹平了嗎?不是馮莉天大的恩德,你不知現(xiàn)在在哪里呢?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睡在床上,我手里捧著馮莉借給我的一本薄薄的油印的《人體解剖學(xué)》,馮莉說這是本講人體結(jié)構(gòu)的書,以前中學(xué)課本也有生理學(xué)的,現(xiàn)在不準講了,你拿去看看,省得一幫年輕人啥也不懂,弄出丑事。

這本薄薄的油印小冊子,講的其實是很淺顯的人的生理結(jié)構(gòu)的,放在現(xiàn)在你拉著人看也不會看的,光是電視里的性愛鏡頭,也比那小冊子上的暴露。但我看時,還是臉紅心跳、羞愧加上探秘的新奇。尤其是看到女性的什么外陰唇、什么卵巢,什么子宮之類,叫我不敢正視那些圖義忍不住要看,看著看著,我的心就沒有先前緊張、興奮和羞慚r。覺得這是科學(xué),認識了它,你就沒有神秘感和窺視欲了。就像一個人把一樣?xùn)|西放在口袋里,在你眼角晃來晃去卻不讓你知道里面是什么,惹得你心火亂竄、熱血膨脹,等打開一看,原來不過如此而已。

那天晚上,我看小冊子的時候周膘子已經(jīng)睡了,這段時間他不再到半夜才回來,總是早早睡了。躺著其實也沒睡著,不時的翻身,不時地長長嘆口氣。我想起他過去做的事,心想讓他了解知道一下人的生理結(jié)構(gòu),也許他會感興趣的。我喊了幾聲,他懶洋洋地答應(yīng)了,我說我借你一本書看,包你會感興趣。他說啥書?我說《人的生理結(jié)構(gòu)》,其中講到男女性別的結(jié)構(gòu)。他突然爆發(fā)了,怒不可遏地喊起來。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他說我看雞巴的生理結(jié)構(gòu),老子現(xiàn)在廢了,廢了,你曉得嗎?我雖然惱怒,但昕這樣一說,還是按下性子說啥廢了?啥廢了?他突然嗚嗚地哭起來,哭得無比的失落無比的凄涼,我反反復(fù)復(fù)地問,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話中,知道他的那玩意兒在那晚被凍壞了,現(xiàn)在任啥情況下都抬不起了頭。

這情況使我很震驚,我曉得一個男人喪失了這種功能就喪失了尊嚴喪失了自信,太監(jiān)們的心理多是變態(tài)的,從人性的角度來理解也是值得同情的。想不到周膘子竟成這樣子。

我決定把這一切告訴馮莉,現(xiàn)在她是我們的姐姐,告訴她倒不是因她吃螃蟹而起,而是她是醫(yī)生,當(dāng)然不是真正的醫(yī)生,是護士。但這事只能告訴她,畢竟她還是學(xué)過醫(yī)的。當(dāng)我告訴她的時候,她也很震驚,也覺得事情的嚴重,她的眼圈甚至紅了,在屋內(nèi)走來走去。最后她說她要盡一切努力幫助他醫(yī)好病,并且要我告訴他要調(diào)整心態(tài),減輕心理壓力。

馮莉到我們宿舍來,她是從到廠里之后第一次到男宿舍串門,之前她是足不出戶的。她從走廊上走過的時候,她明顯地感到各種各樣的目光投到她身上,她穩(wěn)穩(wěn)地走著,很坦然。她還換了衣服,一身洋溢著一股說不出的香味。她是來看周膘子的。走到我們宿舍門口,她聞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她憋了口氣,但她很快就放松了,我們宿舍的臟和亂是可想而知的。她給周膘子帶了一袋滋補晶,是她托人從上海帶來的,還帶了一摞醫(yī)學(xué)方面的書。周膘子冷漠而麻木地坐著,既沒有驚喜也沒有羞怯,完全是副閹過了的樣子。馮莉很痛心,和他說了很長時間的話,周膘子沒精打采呵欠連天,她才走了。

其實,馮莉那段時間也挺煩惱的。那老頭提出離婚,這倒正合她的意。但麻煩事也接著來了,小白臉諸建生這段時間經(jīng)常來找她,給她送這送那,來了就不走,在她那里泡著,自己給自己泡茶,還為馮莉泡上她最喜歡的茉莉花茶,還帶來了炒得脆香的葵花籽兒,葡萄干和上海大白兔奶糖,這些都是稀罕的物品,也不曉得他是從哪里弄的。他還自作主張地放馮莉愛聽的唱片,把屋內(nèi)的氣氛弄很溫馨,還把葵花籽兒剝出來,一粒一粒的葵花籽仁剝了一大把。馮莉不要,他自己吃著。我?guī)煾雕R大力去過兩次,見他們那陣勢,也就不再去了。馮莉盼著他走,他就不走,任你怎樣冷漠怎樣用話搡他,他就像看不出聽不出,耐心得像得道的高僧。

馮莉明顯地感到我?guī)煾祼鬯?,我?guī)煾翟诤颖崩霞艺f上個農(nóng)村媳婦,但他在我們這個廠收入是很少的,老是湊不起錢蓋房娶媳婦,一拖再拖,幾年過去了,那姑娘也絕望了,前段時間跟一個鄉(xiāng)村獸醫(yī)結(jié)婚了。這事對我?guī)煾荡驌艉艽螅映聊?,心如死灰,每天悶著頭干活。我?guī)煾凳莻€內(nèi)心剛硬自尊的人,他見到諸建生老是泡在那里,他就覺得馮莉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水性楊花的人。他是一個鑄沙工,干的是最臟最重的活,而人家是政工干部,年輕英俊、細皮白肉,有文化有地位,他怎么能比呢?就這樣,他就再也不邁馮莉的門了。馮莉內(nèi)心是盼著他來的,可這個粗直冷硬的人怎么會曉得呢?

小白臉諸建生用盡了種種辦法,他提出了只要馮莉和他好,他可以把她從鑄工車間調(diào)出來,想到衛(wèi)生室也可以,想去廠部打字室也可以。他說你那么干凈漂亮弱不禁風(fēng)的人放在鑄工車間,真是太埋沒了,你應(yīng)該穿白大褂,應(yīng)該坐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馮莉冷冷地說不是你我怎么會下放到車間呢?他說哪是我,是廠里的意思,我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呀,馮莉直逼他的要害,說和你好怎么個好法?結(jié)婚?他一時語塞。馮莉知道他有老婆孩子的,無非是想占著她,得她的便宜。馮莉口氣凌厲,說不敢講了吧?你不講我替你講,你無非就是看我年輕漂亮,想和我睡覺,想沾腥,偷偷摸摸,又不影響你的家庭又不影響你的升遷。你是想得太美了。我和你到領(lǐng)導(dǎo)那里,你把你的想法說了,我陪你睡。不陪你睡我就是婊子就是爛人。說著馮莉站起來,打開門,拉著他要去找領(lǐng)導(dǎo)。小白臉諸建生尷尬極了,窘困極了,他慌慌張張的說你要干啥?你要干啥?馮莉的聲音更加大起來,你不是要和我睡覺么?來睡呀,來睡呀……門外已有人在晃動,諸建生惱羞成怒,站起來朝外走,嘴里說你要記住你做的一切,你不要后悔,咱們走著瞧,諸建生走了,馮莉砰地關(guān)了門,倒在床上嗚嗚地大哭起來。

盡管馮莉心情不舒暢,她還是忘不了周膘子的事。她四處打聽偏方驗方,四處請人帶滋補藥品。那年頭,就是提起性這個字,也是犯忌的,和資產(chǎn)階級腐朽糜爛掛在一起。馮莉聽人說狗的那玩意兒是補腎的,效果似乎很好。她不熟悉農(nóng)村,也不可能自己去買狗那玩意兒,她一臉嚴肅地找到我,掏出一百元大票來。一百元現(xiàn)在算不了什么,可當(dāng)時我們一個月的工資才15元。他讓我去農(nóng)村買條狗,把狗肉煮給周膘子吃,更要把那玩意兒留給他,讓他滋補。在一個星期天,我騎著我那輛到處都在響只有鈴鐺不響的爛單車,在周圍農(nóng)村轉(zhuǎn)了一天,才把這事辦好。請狗的主人將狗打死,剔毛去肚,把狗肉裝在一個麻袋里,尤其是那硬邦邦的玩意兒,我不敢怠慢,專門用一個鋼筋飯盒盛了,放在隨身的挎包里帶回。

趁著夜色,我去偷廠里的焦炭。周膘子發(fā)揮他的專長,去農(nóng)民地里偷姜和大蒜以及辣椒。周膘子聽說是馮莉叫我去買的,他也有些感動,偷得很賣力。我們在宿舍生起火到食堂借了個大屜鍋開始煮狗肉,后半夜狗肉的香味被一個半夜起來屙尿的家伙嗅到了,他狗樣的嗅到我們門口,大聲嚷起來,好,你狗日倆個半夜吃獨食。大家快起來,起來吃狗肉了。他一喊,我就聽到了紛紛亂亂的聲音,我知道大事不好,急忙把狗的玩意兒撈起來放在飯盒里,急忙藏在我裝臟衣服的紙箱里。一會兒大家如狼似虎地披著衣趿著鞋破門而入,一會兒那鍋狗肉被大大小小的飯盒、土大碗、瓷碗一舀而光,一群餓狗樣的人嘁哩喀喳地把那鍋狗肉連湯帶渣全分光、吃光了。

所幸,狗的那玩意兒還在,我逼著周膘子吃下去,我說這是馮姐的一片心意啊!周膘子聽了,眼里有淚花在閃爍,嘴里像嚼什么筋樣的歪著腮幫子咀嚼。

我?guī)煾颠@些日子對馮莉的態(tài)度又冷了下來,他雖然不像原來那么嚴厲,但冷淡的態(tài)度還是使馮莉感到難受。馮莉?qū)ξ規(guī)煾嫡娴暮苡泻酶校規(guī)煾档恼烧保绕涫悄谴嗡芰藗規(guī)煾蛋阉车叫l(wèi)生室,又去廠里要馬車送她到醫(yī)院的事,她一想起心里就溫?zé)帷qT莉感到生活太冷酷了,她一人遠離家鄉(xiāng)落魄到最艱苦的車間當(dāng)工人,她感到太孤獨太寂寞了。她需要一種支撐,一種堅強,一份熾熱,而我?guī)煾稻褪悄芙o她支撐,給她堅強和熾熱的人。

馮莉鐵了心要跟我?guī)煾?,一個女人一旦鐵了心,是啥也不管不顧的。她天天去我?guī)煾的莾?,去了就忙著收拾屋子,我?guī)煾狄粋€人住在廠后的一個水池子邊,有森森的白楊,有成片的荒草,很偏僻的。她將他的桌子、凳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還用嶄新的有圖案的粗紋布罩在上面,又從自己那里拿了花瓶,隨時有野花插在里面。工人們是不用窗簾的,她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窗簾,將玻璃擦得鏡明瓦亮,亮得讓一只飛到屋里的雀子撞在上面,撲棱棱地跌在地上。她讓我做了只籠子,將它養(yǎng)了起來。她在拆洗我?guī)煾档谋蝗鞎r,總?cè)滩蛔⊙劬Τ奔t,她受傷時她的血將我?guī)煾档谋蝗烊炯t了一大片,現(xiàn)在盡管洗干凈了,可那血的痕跡依然還在,她洗不掉也不想洗掉,她要讓她的血痕伴隨著我?guī)煾?,勾起我?guī)煾档臒o盡遐想。我不知道我?guī)煾凳窃趺聪氲?。但我相信他蓋著馮莉冼得干凈清爽透著陽光味兒的被子,看到那血痕,一定會有所觸動的。在馮莉的操持下,我?guī)煾地i窩樣的宿舍變得像新房一樣溫馨。馮莉每次去都要叫上我,我知道我的燈泡作用,因此,每次在我?guī)煾的莾撼燥垼叶己敛痪惺潘恋爻?,放肆地喝。我沾了師傅的光,覺得這日子真好,永遠像這樣就好了。

我?guī)煾祱杂驳逆z甲,被馮莉溫柔的長矛刺穿了,我?guī)煾敌纳系淖詈笠粔K冰,被馮莉火熱的熱忱融化了。在一個天氣很好的日子,窗外明月高懸、藍天潔凈如洗,一縷白云和月亮緊緊相纏,窗外蛙聲一片。野花燦然,小蟲呢喃的時候,馮莉為我?guī)煾底錾狭艘蛔镭S盛的菜。馮莉曾向我問過師傅的生日,我?guī)捉?jīng)努力,才從師傅口中套出了他生日的日子。這事被馮莉牢牢記住了,她在暗中做了充分準備。那天晚上的菜之豐富,簡直出人意外,做了滿滿一桌。馮莉還拿出一瓶“葡泉二曲”,這些肉和酒,都是憑票供應(yīng)的,可見來之不易。馮莉讓我?guī)煾稻又凶?,我和她坐在兩邊,她為我們?nèi)苏鍧M了酒,把酒盅伸向師傅,非常真誠地祝師傅生日快樂。我?guī)煾堤е票?,眼腈濕潤了。他從遙遠的河北來到云南,來到這偏僻的地方已經(jīng)七八年了,但他從來沒有過過生日,有時想起家中的老父母兄弟,想起他們艱難、貧困的生活,他的心里總是十分苦澀。他不能幫助他們什么,而他內(nèi)心又是十分孤苦、寂寞的,所以他總以沉默來應(yīng)付一切。望著干凈、整潔的宿舍,望著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的飯菜,他找到了家的感覺,內(nèi)心的孤苦和寂寞,被這汩汩流淌的溫馨稀釋、融化了,他的鼻子一酸,差點流下眼淚。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許多的酒,說了許多的話。當(dāng)著我的面,馮莉?qū)⑺牟恍胰慷堵涑鰜恚v到緊要處,她總是欲言又止。我知道盡管她把我當(dāng)成自己的弟弟看待,但總有許多只能對一人講,不能對他人言的話。我借故酒醉,悄悄溜了。他們兩人,不斷的敬酒、喝酒,馮莉和我?guī)煾刀己鹊脻M臉通紅,眼光迷離。馮莉講到傷心處,掩飾不住自己的感情,淚流滿面,失聲哭泣。她伏在杯盤狼藉的桌上,哭得肩背一抽一抽的,那種錐心的疼痛,那種難言的凄楚,那種無望的、無助的哀傷,把我?guī)煾敌睦锱煤茈y受,他一邊用手揩自己的眼淚,另一只手搭到了馮莉的肩上……

我?guī)煾到K于和馮莉如火如荼地睡在一起,我?guī)煾瞪聿母咛?,雖瘦卻力大無比,馮莉面色緋紅,豐腴滑膩,熱烈急切,他們把那張床折騰得吱吱嘎嘎亂響,幾乎散了架。完事后,馮莉又伏在他胸口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了,她越哭越傷心,淚水把我?guī)煾档男乜诙寂獫窳?,我?guī)煾递p輕地撫弄著她瀑布似的頭發(fā),輕言慢語地安慰她。她說你不要嫌棄我,你要保護我,你知道我活得有多苦,我的心多苦……

馮莉的臉色紅潤起來,人變得益加豐腴、漂亮,臉一卜抑制不住地溢出笑,見了人不再躲閃,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師傅們都是善良的,過去認為她作風(fēng)不好,誰見了都可以上,現(xiàn)在大家逐漸熟悉了她,了解了她,對她的過去,也不再去計較。她也融合在工人之間,不再想調(diào)出去的事了。

倒是小白臉諸建生,對她一直垂涎欲滴,那晚他被馮莉逐出門外后,惱羞成怒,耿耿于懷。他知道他是不可能再把她弄到手的了,但他一肚子的妒火,總想找個機會把她置于死地。這個念頭兇狠地折磨著他,折磨得他寢食不安,他像獵狗似的張著鼻孔,不辭辛苦地瞎轉(zhuǎn)游,尋找機會。

這個機會終于被他找到了。

周膘子的家是農(nóng)村的,他爹早就死了,剩下他媽拉扯著他艱難度日。他媽在他爹咽氣前發(fā)過毒誓,發(fā)誓終身不嫁,把他拉扯成人,娶妻生子,續(xù)上香火,使周家世代香火不絕。這個剛毅而又善良的農(nóng)村婦女把她一生的心血都用在周膘子身上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熬得滿頭白發(fā),一臉皺紋,身子佝僂。周膘子對他媽是很孝順的,他媽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早些說上媳婦,生下娃娃。這個愿望實現(xiàn)了,她就是馬上咽氣也心甘情愿。前些日子,他媽四處張羅,費了老大的勁為他相中了一個姑娘,那姑娘聽說是工人,吃皇糧的,答應(yīng)見見面,姑娘讀過中學(xué),挺漂亮的??芍鼙熳铀阑畈蝗?,他媽也不知道啥原因,跑到廠里流著淚讓他去,他煩得不行,說不去就是不去。他媽無奈,哭哭啼啼地回去了。望著老娘蒼老、疲憊的背影,望著老娘枯草一般的頭發(fā),周膘子流淚了,流著流著,他伏在桌上,傷心地抽噎,無比的憂傷、無比的惆悵。

只有我知道他的心事。

馮莉聽了我的敘說,她長長地嘆了口氣,長時間地沉默著,什么也不說,臉上的陰云越積越厚。她說你回去吧,我心里亂得很,我得想想,得想想怎樣幫助他……

那幾天她沉默寡語,心事重重的樣子,連我?guī)煾狄部闯鰜砹?,問她是不是諸建生又來找麻煩,他狗日再想動啥念頭,老子砸爛他的狗頭。馮莉連連搖頭否認。

過了幾天,周膘子的老娘又來了。老人家態(tài)度非常堅決,非叫他跟著回去見那姑娘。周膘子依然十分冷漠,任他老娘怎樣說也不吭氣。他哭喪著臉,雙手捧著腦袋,眼里盡是懊惱、絕望和憂傷。這次他不再和老娘耍橫,他知道老娘的苦楚、承諾和希望。他不想太傷母親的心。他的母親絮絮叨叨地講述著、勸說著,講到他死去的爹,講到她的艱辛,講到她對他父親的誓言,講得淚流滿面,氣咽聲嘶。周膘子越聽越煩,他再也忍受不住,爬起來就要往外走,他的老娘急了,擋住他,把他按了坐下去。誰也想不到,他的淚如泉涌,傷心至極的自發(fā)蒼蒼的老娘,突然撲通一聲跪下去,說你要不回去,我今天就跪在這里。周膘子見狀,如雷擊一般,母親這一跪?qū)λ鸷程罅?,打擊太大了。他站起來,撲通一聲,直杵杵跪在老娘面前。憋了很久的淚,閘水一般洶涌而出,他痛哭失聲,悲哀欲絕,憤懣絕望,如受傷的野狼一般長嗥,叫人聽了心膽俱裂。

我流著淚,把這一對母子扶了起來。

我流著淚,把這一切講給馮姐聽。

馮莉哭了,哭得很傷感。她說我要想盡一切辦法醫(yī)好他的病。不把他的病醫(yī)好,是我的罪孽,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的。小弟,請你去看一下周膘子的母親,告訴她不要難過,不要著急,有一個醫(yī)生會把他的病醫(yī)好的……

有一天,馮莉?qū)⑽医械剿乃奚?,她關(guān)好門,神色慌張、鬼鬼祟祟的樣子,弄得我很緊張,不曉得她要做啥子?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上,未曾說話,臉先紅了,我心里很慌亂,心里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血流加快,一身冒火,似乎盼望著出現(xiàn)一種什么事兒,臉也騰地紅了,但我立即提醒自己,馮莉是我?guī)煾档娜?,不久就是我的師母了,如果做出任何不該做的事,我也對不起師傅。也是禽獸不如。不要說我?guī)煾档拇笕^,就是道德上的重負,也會把我壓成粉末。這個念頭把我驚得清醒過來。誰知馮莉正襟危坐,她捋了捋頭發(fā),平息一下心情。她說小弟,我是把你當(dāng)成自己最親的小弟來看的。她說有樁事我想了好久。但一直不知該不該想?該不該做?我心里亂得很,理也理不清楚,只有你我才能說。這事連你師傅我也不敢告訴。我聽了她的話心里很感動,馮莉連我?guī)煾邓龕鄣娜硕疾恢v和我講,不是只有娘家最親的人才能如此么?

馮莉告訴我的是使我感到震驚也非常感動的一個計劃。

我們這個廠有一個淋浴室,是利用發(fā)電車間的余熱燒水供廠里的工人洗澡的。在發(fā)電車間的背后,有一排小平房,里面是沐浴室,很簡陋的。男沐浴室比女沐浴室大很多,男沐浴室是個大池子,可以泡十幾個人的,女沐浴室小,可以泡幾個人。泡好了,還有淋浴的蓮花頭沖洗。男女浴室各從正面開門,但中間墻上靠頂?shù)牡胤接行毙钡哪靖褡酉噙B。在過去的日子里,有無聊的男人把斜的木片掰去幾片,就可以窺視隔壁女浴室了。我們廠女工少,由于這個原因都不來洗澡了。廠里換了幾次也不再換,反正為數(shù)不多的女工都不來洗澡換了干什么?

那天晚上我哄周膘子去洗澡,已經(jīng)九點過了,沐浴室沒有人去的。去沐浴室洗澡的多是下班時去的,過了這個時段就沒有人去了。周膘子說你發(fā)啥瘋?深更半夜洗啥澡?我說這陣清靜,一大池子人泡的黑湯黑水的。洗著難受。周膘子躍懨地斜躺著說不去,要去你去,我沒心腸。周膘子確實沒得心腸,自從他媽來過后,他更沒得心腸。那個叫人煩惱的現(xiàn)實讓他焦慮不堪,盡管吃了狗的那玩意兒,他覺得還是沒多大變化。越是這樣他就越?jīng)]自信,越?jīng)]自信他的感覺越壞,他甚至很絕望了,想這樣爛罐子爛摔的混一輩子,可他媽又來逼他。他就越加煩悶。

不知費了多大勁,軟磨硬泡,死纏爛打,終于把他弄去洗澡了。我驚訝于我的耐心,驚訝于我的能力,我想這都是馮姐給的,我為一個善良而又冒險的計劃激動著。我們到了浴室,周圍空寂無人,我把水開到最大,很快池子里的水就滿了,熱氣蒸騰,溫暖悶人,這時我聽到了隔壁女浴室的門開了又關(guān)了,接著就是嘩嘩的放水聲。周膘子和我脫得光溜溜的,周膘子問我這晚了誰會來洗澡呢?說著他的眼光朝墻壁上的缺口望去,馬上又收回眼光,蹲在水里。我們在水里泡著洗著,隔壁浴室有了聲音,一支憂傷而美麗的歌曲緩緩傳過來,我們都不知道是啥歌,但那聲音,是我們熟悉的。我說是馮姐,她也來洗澡了。周膘子說她怎么會在晚上來洗。我說誰曉得?人家啥時想來啥時來,又沒規(guī)定女的晚上不能來。周膘子不再吭氣,默默地聽著那歌聲。

時候差不多了,我說膘子你洗著,我內(nèi)急要去解個大手。說著穿好衣褲,溜了出去。

我順著小路走了老遠,找個土坡坐下,心里想著事情,我的心里又酸又痛又快慰,我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而在我遐想時。意外的事發(fā)生了。

我出去的時候,浴室的門沒關(guān)。周膘子愣愣怔怔神思恍惚地昕著隔壁的歌聲。突然,他聽到一聲尖叫,啊,老鼠,老鼠,接著似乎聽到一個人跌倒的聲音,聽到痛苦的呻吟聲。周膘子急了,他情不自禁地爬到墻頂上的那個孔上去,在被掰斷了木條的孔里,他看到了驚人的一幕,馮莉并沒有跌倒,她站在蓮花蓬頭下,細細的水絲銀線~樣纏滿她全身,她的臉上是嫵媚的笑,身上的皮膚細膩潔白像錦緞,她的高聳的雙乳,她平坦的小腹,修長豐腴的大腿,小腹下神秘的三角地,清晰而又朦朧地呈現(xiàn)著。周膘子看呆了,他忘記了一切,身上熱血噴涌,全身痙攣,嗓子眼兒發(fā)癢,下面燥熱,一種奇異的熱流,竟然使他下邊軟耷耷的東西勃立起來。

周膘子正在發(fā)癡發(fā)呆,門突然被踢開了,小白臉諸建生帶著兩個保衛(wèi)科的人沖了進來。為了等待這一天,他挖空心思,熬更守夜,白白地等了多少回。這次,他如愿以償了。他把周膘子和馮莉都抓走了。等我從遠處聽到踢門聲和嘈雜的聲音趕來時,人去屋空,只留下一地的水漬。

那夜,廠保衛(wèi)科的燈亮到天明。

那夜,廠保衛(wèi)科傳出的訊問聲、斥罵聲、拍桌子的聲音響到天明。

那夜,我在保衛(wèi)科外面的草地里被蚊蟲叮咬被螞蝗吸血一點不知,眼淚流到天明,心疼得麻木。

我在等待馮姐,我最親最親的馮姐和周膘子的結(jié)果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把他倆拿去批斗?

我不知道我?guī)煾雕R大力能不能理解馮姐,還會不會愛馮姐——個孤苦無援、美麗善良、受盡凌辱的女性。

責(zé)任編輯:韓新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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