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車”解放
性與權力有著隱密的聯系。在歐洲中世紀,封建領主有“初夜權”,性交成為權力的一種展示和象征。性別是一種明顯的政治分隔和重要的壓迫機制。在民族、階級和性別這人類社會三種最主要的壓迫關系中,性別不僅是最原始、最古老、最基本、最根深蒂固的壓迫結構,而且也許是最牢不可破的壓迫結構。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曾經說:“到目前為止的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換句話也可以說,到目前為止的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男人的歷史,都是男人壓迫女人的歷史。用伍爾夫的話說:“英國的歷史是男性的歷史,不是女性的歷史。”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寫道:“在馬克思和我于1846年合寫的一個舊的、未發表的手稿中,我發現了如下一句話:‘最初的分工是男女之間為了生育子女而發生分工。’現在我可以補充幾句:在歷史上出現的最初的階級對立,是同個體婚制下的夫妻間的對抗的發展同時發生的,而最初的階級壓迫是同男性對女性的奴役同時發生的。”在母系氏族社會結束之后,人類就進入了男權社會。由男人和女人所組成的家庭成為了一切壓迫關系的細胞和儲蓄所。“家庭”是“國家”的一個最基本的細胞,與國家有著同構關系。不論是封建主義社會,還是資本主義社會,都往往是將社會細胞分解到“家庭”。資本主義、自由主義同封建主義一樣并不徹底地分解和界定所謂“個人”,不論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怎樣強調個人權利、個人自由、私有財產和個人主義,仍然把家庭作為社會最基本的單位,把社會僅僅分解到男權家庭,或者說把個人等同于男權家庭。弗里德曼說:“作為自由主義者,我們把個人自由,也許或者是家庭自由作為我們鑒定社會安排的最終目標。”
恩格斯說:“婦女的個體家庭建立在公開的或隱蔽的婦女的家庭奴隸制之上,而現代社會則是純粹以個體家庭為分子而構成的一個總體。……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勞動中去;而要做到這一點,又要求個體家庭不再成為社會的經濟單位。”婦女解放的第一步是婦女從家庭解放出來,進入公共領域。政治解放是婦女解放的重要前提,而政治解放又與經濟解放密不可分。“只要婦女仍然被排除于社會的生產勞動之外而只限于從事家庭的私人勞動,那么婦女的解放、婦女同男子的平等,現在和將來都是不可能的。婦女的解放,只有在婦女大量地、社會規模地參加生產,而家務勞動只占她們極少的功夫的時候,才有可能。”因此,在有關社會大同的烏托邦想象中,首先必須破壞家庭,破除家庭的界限。也就是說,必須從根本上摧毀壓迫性社會的基本形式——家庭。
婦女是社會最底層的被壓迫群體。婦女不僅受著精神的壓迫和控制,而且直接受到身體上的禁錮和限制,受到最野蠻的身體束縛和摧殘,從“男女授受不親”到“守節”、“纏足”、“陪葬”、“自焚”等等。隨著社會的“文明”和“進步”,到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對婦女的壓迫和控制也就越來越“文明”和合乎“人性”。
二十世紀初,摧毀貞節等束縛婦女的傳統禮教,生成了中國婦女解放洶涌澎湃的潮流。在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和國民革命中,放足、剪發、男女同校、社交公開、自由戀愛、婚姻自主、同居,使婦女解放運動首先直接地體現為“身體”的“解放”。“出走”成為了中國現代婦女解放最耀眼的瞬間和最輝煌的意象,在中國現代資本主義開幕這一刻所塑造的這一娜拉式的“出走”姿態具有中國古代戲曲中的“亮相”一樣的意義。
“女兒們”第一次從家庭中沖撞而出,獲得戀愛和婚姻的自由,實際上就是把婚姻的權力或者說婦女身體的交易權從家長的手中奪取過來,攥到了自己的手中。而此前,婦女往往不過是男性主宰的部落和家族利益的交換品,是男性政治的附屬品。最典型的就是中國古代和親政治中的婦女,她們是男權國家政治權力交換和妥協的禮物。作為男權政治之間交換的禮物,女性沒有自己獨立的政治地位和經濟利益,缺乏完整的人格和自主的命運。《紅樓夢》中元春的悲劇命運是由賈家為了實現其家族政治利益與皇室進行交換而決定的,而圍繞著賈寶玉所展開的斗爭,林黛玉的“木石前盟”敗于薛寶釵的“金玉良緣”,是賈家政治經濟的前途和家族利益權衡必然的結局。在封建社會中,婚姻或者說婦女往往只是家族政治的一種平衡的砝碼。男性是家族命運的唯一中心,婦女是無足輕重的。到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婦女才開始逐步確立自己的人格和地位。
在五四時期,“女兒們”把自己從家庭和家族中解放出來,正如魯迅的小說《傷逝》中的女主人公所宣稱的:“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力!”中國現代婦女解放運動并不是自律自為的,它緣于現代民族國家的目的,依附于現代民族主義運動。婦女解放最初是由于國家的召喚,其目的是為了將她們變成為“女國民”。也就是說,“國家”把她們作為“個人”從“家庭”和“家族”的控制和男性的占有中解放出來,并直接置于自己的掌握之中。歸根到底,“國家”把婦女從“家庭”解放出來,最終是為了使她們獻祭到國家的神壇上。一句話,二十世紀初,“國家”是為了它自身的目的而被迫解放婦女的。實際上,不論中國,還是西方,婦女獲得解放和平等都是男權國家和社會在被迫無奈的情況之下所作出的讓步和妥協。中國現代婦女的解放是在中國深重的民族危機中發生的,現代歐美婦女也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因為全民戰爭所引發的勞動力短缺之際,婦女填補了男人空缺的崗位,走出了家庭,成為了職業婦女,因此使婦女分享了男性壟斷的權利。正如伍爾夫所說的:“說來也真奇怪,還要感謝兩場戰爭,一場是把弗洛倫斯·南丁格爾從客廳里解放出來的克里米亞戰爭,另一場是大約六十年后的歐洲戰爭,它為一般婦女敞開了大門,正是由于上述種種原因,這些社會弊端正在逐漸得到改進。”
中國現代婦女解放的歷史簡單地說就是,婦女在“國家”的慫恿和支持下砸碎了“家庭”的枷鎖。或者說,“國家”把婦女作為“女國民”解放出來,而婦女則“模仿”男人承擔起救國的責任。辛亥革命時期秋瑾女扮男裝具有典型意義。在國民革命中,正如謝冰瑩的《一個女兵的自傳》所敘述的那樣,婦女再一次通過“模仿”男人而獲得“解放”。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由于國家工業化的需要,以“鐵姑娘”為代價,婦女進一步擴展了社會平等和權利。因此,婦女解放往往是通過職業化尤其是在戰時和社會危機中以身體的巨大代價而獲得社會平等的權利。歸根到底,婦女解放是在傳統的男權社會發生了危機和動搖的時候,由于男人需要支援和“同志”而發生的,并且在危機中,婦女與男人在某種程度上建立了一種同志式的平等關系。但是,這種解放能夠走多遠呢?魯迅對婦女解放是悲觀的。正如他在《娜拉走后怎樣》中所說的,婦女“出走”和“解放”并沒有真正的前途,她們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婦女往往最終不過成為民族和階級解放運動的犧牲和祭品。從魯迅的“子君”到茅盾的“時代女性”,她們以精神和身體的毀滅證明了“解放”的悲劇前途。所謂“解放”,就是通過解除封建禮教的重重束縛,打開了女性“身體”。或者說,中國現代啟蒙運動和解放運動的偉大意義就在于,通過破壞封建道德的禁錮,使打上了封建烙印的“物品”變為“身體”。從歷史的意義上來說,她們不過為現代資本主義市場社會貢獻出鮮活的“身體”。她們的解放道路可以歸納為從“女國民”到“女結婚員”。田漢1930年代的電影《三個摩登女性》和1940年代的電影《麗人行》描寫了“娜拉出走”之后的命運。這也就是楊沫的《青春之歌》中被余永澤所“啟蒙”和“解放”的林道靜的歷史。而張愛玲作為一個反五四和反浪漫主義的作家,她以反傳奇風格敘述了女性荒涼的現代命運。
由于婦女對中國革命的廣泛參與,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婦女在“革命的中國”的地位。在中國現代,婦女解放并不是像西方女性主義一樣是一個獨立的運動,而是起源并且附屬于民族和階級解放。也就是說,中國現代婦女解放是一種“搭車”解放。因此,作為“搭車”解放的婦女解放運動也就必然有著這些解放運動本身的限度。總而言之,婦女的解放是有條件的,并不是以婦女解放本身為目的。婦女的解放訴求被席卷于更大的歷史潮流之中,她們是被解放的,是因為另外的目的、力量和原因而獲得了解放。正因為中國現代婦女解放是“搭車”解放,因此,在中國現代深重的民族危機中,在中國需要全面的社會動員的時候,男權社會可能被迫向婦女作出最大限度的讓步和妥協,從而使中國的婦女解放可以達到空前的程度,甚至使所獲得的權利具有某種“超前性”;但是,同時也很容易發生歷史性的倒退,使男權在妥協性的社會環境崩潰之后卷土重來,從而婦女的平等權利得而復失,出現“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局面。
女性商品化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大潮席卷下的中國,計劃經濟轉變為市場經濟,最重要的特點就是市場的擴張。此時,西方女性主義在中國的引進和對于“革命的中國”的抹平女性特征和性別差異的不滿與批評,及其“性別書寫”,既有展開和釋放女性內涵的意義,但同時,這具在改革開放的過程中脫穎而出的感性化“身體”又及時地被市場和商品化的大潮所俘獲和操縱。這種“性別書寫”、“階級分化”同“市場交換”成為了共生的秘史,市場既為性別/階級分化創造了條件,同時反過來,性別/階級分化又為波詭云譎的市場經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大有不謀而合、異曲同工之妙。在市場社會中,位于社會底層的婦女的命運與被剝奪了生產資料淪為無產者的工人非常相似,同樣淪為普通廉價的過剩產品。
在“改革開放”的過程中,或者說在從“革命的中國”向“市場的中國”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女性”在社會中的“性別”特征逐漸被清晰地刻寫出來,中國日益由一個“無性化”的社會轉變成為一個性別化的社會。正如五四新文化運動最突出的現象是婦女的“身體”獲得了解放一樣,在“改革開放”過程中,女性的“身體”又一次獲得“解放”。但是,這一次,不是以“女國民”或“女同志”,而是以“女性”而獲得解放,婦女獲得鮮明的性別定義。“改革開放”初期,作為改革開放的一個顯著的標志就是“美人頭”在雜志封面出現,女性身體引人注目地進入于市場交換,相伴隨的是女性化妝、選美和性工作。換言之,女性性別化、職業化和商品化。“性”和“身體”全面地不可避免地進入消費和市場。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女性的身體逐漸被重新從性的角度開發、使用和詮釋。到了九十年代,市場經濟的發育日趨成熟,廣告這一最典型和活躍的大眾文化工場成為了重要的意識形態生產基地,男/女性別被塑造和銘刻成為兩類固定的社會形象,男人被塑造成為“成功人士”,社會權力和財富的生產者和消費者,而女人則被塑造成為消費品,“做女人挺好”。在九十年代的大眾文化領域,階級的構造和性別的構造攜手共進。
無論人們多么不愿意正視,實際上買賣婚姻是人類婚姻的常態。在市場社會,婚姻也無可避免地具有這個社會最本質的特點,婚姻無可避免地成為買賣婚姻。只要有市場的地方就必然存在著買賣關系,而婦女自古以來就是一種特殊的商品。性工作幾乎是和私有財產、市場同時出現的古老現象。當然,婦女成為商品也需要一定的條件。在部落社會,婦女是部落之間流動的禮物,婦女無法從部落財產中分離出來。從中國歷史上看,女性身體的處置是一個有趣的變化過程。性工作者這一形象是在社會發展和進步的過程中逐漸分化和凸顯出來的。中國古代有所謂“四大美人”,但這四大美人都是宮廷的專寵和禁臠。“四大美人”是唐以前的故事,而唐以后,美人不再被重重宮墻所封鎖,而是被展示于大張旗鼓紅燈高照的妓院。美人從宮廷流入了民間,進入了市場交換和流通。那些耀眼的女性不再是嬪妃,而是妓女。從薛濤、蘇小小,到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她們都是職業女性。從宋徽宗“夜會李師師”的故事就可以看出,到了宋代,市場已經充分顯示了它的力量,這種魅力連皇帝也甘拜下風。根據傳說,清代同治皇帝就是因為到紫禁城外買春而死于梅毒。性不再是皇帝的特權和專寵;相反,皇帝也要“微服”到市場去購買。性消費成為男性的一種普遍共享的權利。妓院成為了男性的共和國。正如美國白人的民主制度建立在對于黑人奴隸的種族奴役之上一樣,在對于女性的性別奴役之上,也建立了男性民主制度。
在中國歷史上,婦女明顯地經歷了從宮廷和從家庭解放出來的歷史過程,尤其是在五四時期,婦女從父母手中爭得了婚姻自主權,能夠自己主宰自己的身體,實質上是獲得了買賣自己身體的自由。自古至今,婦女的存在形態是在不斷地發生變化的。在某種意義上,擺脫宮廷帝王的壟斷,進入市場,成為商品,也是一種“解放”。買賣婚姻和賣淫一方面是對于婦女身體的奴役和貶低,但是另一方面同時又包含了對于婦女身體的某種相對的解放和肯定。從封建主義社會到資本主義社會,一個重要的變化就是被剝削者擺脫了人身依附關系,可以向所有人自由地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也就是說,最少她們在“賣”這一點上是“公平”和“自由”的。作為性工作者的婦女正如工人一樣可以正當地、自由地使用和出賣自己的身體和勞動,使自己的身體進入市場,進入資本主義生產和消費的偉大循環。婦女賣淫,與工人出賣勞動力、知識分子出賣知識一樣,它體現了資本主義共和國的最基本的規律。
這是資本主義普遍的賣身制度,性工作者和藍領工人、白領工人或者說知識分子的唯一區別在于,她們所出賣的是身體器官的不同部分。市場社會,婦女的身體淪為商品是必然的,不論是以隱蔽的還是公開的形式出賣。由于整個社會無法擺脫這種壓迫結構,由于現存的所有社會都是一種壓迫性的社會,所以婦女所受到的壓迫既是不言而喻的,又是“自然”的。在階級的、壓迫性的社會中,如果商品經濟是一種必然的社會現象,如果交換和“自由貿易”是一種無處不在的普遍規律,那么,禁止性買賣就是不可能的,就像禁止出賣勞動力是不可能的一樣。簡單地從道德上來反對買淫和賣淫,就像簡單地從道德上譴責資本家的剝削和工人的被剝削一樣是無力的和虛偽的,因為買淫和賣淫是一種政治、經濟和社會制度。在普遍存在的賣淫社會,其區別只在于或者是公開的,或者是被掩蓋的。“這種權衡利害的婚姻,在兩種場合都往往變為最粗鄙的賣淫——有時是雙方的,而以妻子是最通常。妻子和普通娼妓的不同之處,只在于她不是像雇傭女工計件出賣勞動那樣出租自己的肉體,而是一次永遠出賣為奴隸。”(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84頁,人民出版社,1965年)一方面縱容剝削,另一方面卻羞羞答答不敢正視性剝削,將性剝削的政治變成為一個道德分區,將剝削的政治性轉換成道德,使性剝削無名化或者驅逐到地下,結果不是性剝削的消失,而是性剝削的被迫遺忘。恩格斯針對這種男權社會的虛偽說:“雜婚制和任何其他社會制度一樣,也是一種社會制度;它使舊時的性的自由繼續存在,以利于男子。在實際上不僅被容忍而且特別為統治階級所樂于實行的雜婚制,在口頭上是受到非難的。但是實際上,這種非難決不是針對參與其事的男子,而只是針對著婦女:她們被排除出去,被排斥在外,以便用這種方法再一次宣布對婦女的絕對統治乃是社會的根本法則。”如果要真正消滅性別壓迫、賣淫和性剝削,那么,首先必須消滅經濟的不平等和剝削關系:“男子在婚姻上的統治是他的經濟統治的簡單的后果,它將自然地隨著后者的消失而消失。”
人之初,性本善。正如勞動是人的自然機能一樣,性也是人的一種自然機能。對于勞動的獨占與剝削,與對于性的獨占與剝削是同時產生的。同時,它也產生了對于勞動和性的侮辱。在所謂文明社會,勞動和性成為了壓迫和奴役的一種形式和標志。正如勞動者為了金錢而出賣勞動力,婦女也為了金錢而獻身。在壓迫性的社會中,位于社會底層的婦女無法真正成為社會“主體”。到目前為止的所謂婦女解放,是從作為物品的婦女到作為身體的婦女的歷史過程,婦女是作為商品而被解放出來的“身體”。但是,這些并非完美的、一勞永逸的“進步”,我們都不得不承認是一種“進步”。婦女真正獲得解放,必須待到婦女的身體不再是奴役的對象,正如工人的解放必須等到工人不再被迫從事奴役性的勞動一樣。“結婚的充分自由,只有在消滅了資本主義生產和它所造成的財產關系,從而把今日對選擇配偶還有巨大影響的一切派生的經濟考慮消除以后,才能普遍實現。到那時候,除了相互的愛慕以外,就再也不會有別的動機了。”(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95頁,人民出版社,1965年)只有當勞動和性交是出于愉悅而不是被迫發生的,才成為真正美麗的。而這種勞動和性的自由享樂構成了人性解放的重要條件。
曠新年,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1928:革命文學》、《現代文學與現代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