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香
有一個故事,說的是兩個云游的和尚,一大一小,大的曾教訓小的道:出家人,不近女色,須知色即是空。小的謹記。一日,同游至一河邊,河無橋,須涉水,此時有一美艷女子急欲過河,大的便背起女子一同過了河。兩和尚繼續趕路,小的走前,氣沖沖,半日不言。大的奇怪,問:“為何不與灑家說話了?”小的答:“你背了姑娘!”大的一聽,笑:“我大和尚早放下了,你小和尚還背著?”
這小和尚是誰?似乎、似乎是我——年輕時的我。
我想起了年輕時的事。
那時是十八歲。在跟著父親打了近三年鐵后,我到公社文化站做文化輔導員,當自帶糧食的“土干部”,希望能夠轉正,轉成正式編制內的“國家干部”。當時體制——注意:今天仍是這體制——農民要轉成國家干部,把泥飯碗變成鐵飯碗,難!泥飯碗是自己在泥土里刨食,刨了歸生產隊,上繳后再分回一部分自家吃,往往難吃飽;鐵飯碗呢,是國家配給商品糧,月月固定工資,雖不富卻水旱無憂,老了還有退休金。我不想只在這種制度下做農民,也知道打鐵打不出個鐵飯碗來,所以在母親幫我謀到這文化站“土干部”的位置后,我是十分地看重,十分地小心,默默工作,希望有一天能感動上帝,天上開會招干部時將我點泥成鐵,讓我也端上鐵飯碗。
你可以想見,那時我若遭遇異性,需要我背負著她共渡愛河之際,我會怎樣地退避三舍,自動遵守和尚戒律的。
但十八歲的身心是渴望著愛情并且易沖動的,過來人都知道。
有一個姑娘,名叫谷香,也是農村家庭出身,也想當國家干部,也在這個公社大院里幫忙打雜。她不如我的地方,是中學沒有讀完,不會寫寫畫畫,也不敢在人多的場合發言,看來再怎么也當不上國家干部的。她便羨慕當上了干部的人,以及我這種有可能當上的人。有一次她說很羨慕我,說時兩只大眼睛看著我,笑。
我知道她是羨慕我有前途,我不作另外之想。
有一次我在房間里寫宣傳材料,她路過,拋給我一個桔子,又是一笑,不進來,走了。
我剝桔子吃,桔子很甜,攤開的桔子皮露出里面的白瓤,像細細的茸毛,手一按,軟下去又彈起,有微微的肉感,發出潔凈的芳香。我品味著,回憶她的笑,有一點凄然,有一絲遐想,但想想而已,又盡力收回心思,忙我要交差的公務了。
今天回憶起來,她的笑總是凄然的,笑時眼眶凹進去,鼻子尖出來,一塊雀斑隨笑紋伸展。這并非說她輪廓丑,而是營養不良,身體瘦弱所致。她大約也是十八歲,或許比我大一點,總之是大躍進年間生的,她能長成這樣已屬幸運,瘦弱和凄然自是難免。我呢,靠了父親的鐵錘掙糧食,長得比她結實一些。
但在后來那一夜到來之前,我其實很少注意她。
那一夜,公社禮堂里演戲。我就住禮堂對面樓上的房間,站在門邊就能看到下面的戲,所以不忙,直等鑼鼓咚哐地響了,報幕了,我忙完了公務,才搬出一條小方凳,拉上門,坐到房外走廊上看戲。我的左右,已擠了一些人,卻互不認識,因公社的正式干部們都在樓下禮堂的前排就坐,來這樓上站走廊的都只是下邊沒身份的人,燈光昏暗我也看不清他們,不用打招呼,我就自顧自地看戲了。戲很好看,是上面的劇團來演,我很快看入了神。
“你不下去看?”
我聽到身后有女孩小小的聲音,從左右嗡嗡的人聲中浮出,悄悄進入我的耳朵。我感覺這話是對我說的,人聲干擾一時沒聽出是誰。回頭看,黑暗中肩后二三尺遠處有一雙微微發光的眼睛,這眼睛是朝向我的,笑,里邊流溢出前方舞臺折射的光彩,深幽幽的,顯得美麗、奇幻而又陌生。她是誰呢?忽然一只手把一只桔子放在我肩膀上,伴著一聲:“給你。”我就知道是她,谷香了。我呆了呆,沒有及時接,桔子滾下來,穿過欄桿掉到樓下觀眾堆里去了。我希望她下樓去撿,知道她找不到也希望她去撿,為什么這么希望,因為,因為……
她沒有去。我感到一身不自在起來。后面許久無聲,我以為她走了,微微一旋頭,又感到她還在。我心里微微的亂,不能專心看戲了,感到棉襖里有虱子一般——那是冬天,我穿著棉襖——總想把身子骨聳幾聳。
我說:谷香,謝謝你的桔子,樓上雖好看戲,或許書記主任們要你遞茶哩。說過這話后我沒有話了,感到她還沒走,不遠不近在我后面看戲,似乎看得很專心。我也就努力地想看戲,忘記她,仔細地聽臺上的革命英雄高歌,數鑼鼓的點子,數主角轉圈的步子,但有鬼似的,又總意識著自己的后脖子,它是那么僵硬著,發酸了……
離開吧,離開吧,谷香。我心里喊。
外面新上來看戲的人愈多了,走廊上滿了人,人一擠,她被擠貼在我的后背上了,我不用轉頭看,不用問,知道貼上來的是她,因為同時貼上來了一股清新的桔子的香氣,衣服上的和那鼻腔里吹到我頭頂的,是我熟悉的桔子香氣。隔著棉襖,我的棉襖和她的棉襖,我的后背還能感覺到她身子的柔軟,單薄,和傳遞過來的微微的顫抖。
我像觸了電,啞了。前面演的什么,完全看不見。一舞臺是花花的影子在動。我長到十八歲第一回,這是第一回啊……
但是我一動不動,兩手抓住前面的欄桿,抓牢,像溺水人抓救生圈。我沒有意識了,也不想她離開了,不想了。什么也不想了。但也許我忽然冒出過回身去摸索的沖動?或許有去打開我不遠處的房門,帶她進去的沖動?
沒有!沒有!有也忘記了,反正事實是沒有。那是什么年代呀!我只那樣死坐著,任她伏靠著,成一個我背著她的姿勢,直到演出結束。
燈大亮。演出到此結束。我醒過來,棉襖里有汗。她呢,受驚兔子一般,走了,那樣倉皇,一彈,就走了。而我后來發現我的棉衣外面也有汗,不,應當是淚,一點,兩點,還有淡淡的香。但很快,淚被棉絮吸干了,香散了。轉看兩邊走廊,一格格欄桿,空空的,橫橫豎豎,好長。
幾天后,我獲得了全國恢復高考的消息,中斷了十年的高考,在這個冬天的末尾要考了,我依靠自己的努力和能力改變命運的機會到了,從此我一頭卷入了備考復習,忘了其它。她呢,以后幾個月碰到過幾回,她總是慌慌地掉頭就走,招呼都不跟我打了;不久,我的錄取通知來了,離開那個公社,那個位置,從此再沒見過她。
今天,近三十年后,我剝一個桔子吃,聞著桔皮里漫溢出來的清香,忽然想起了這個瘦弱的、曾在我背上寄托過一個時辰的姑娘。我感到我的后背上一重,晃一晃才知是幻覺。哦,是幻覺;而她當年撲上的,也只是一個空,一個幻覺。這是必然的,我沒有錯,她也沒有錯,我只是感嘆生命,我們青澀的青春,我們這一代的際遇,我們的道路。我這時才設想自己是她,在閉塞和無望里,把人生希望寄托在一個脊背上,卻落一個空的辛酸。而我呢,忘記了她嗎?沒有忘記她嗎?不管如何,需要為她寫下這一篇文字……
寶妹
想起來,真好笑,那時我們曾被人喚作“小夫妻”。那時,我六歲,她也六歲,個頭一般高,力氣也一般大;都將要發蒙讀書還沒進校門,只在家幫自己的父母學做一些簡單的事:灶前燒火,扯豬草,近處山坡上撿發火柴,然后逗自家的狗玩……
大人們總有做不完的事,做,做,為一日三餐忙到黑;我的三個姐姐呢,那一段不知忙到哪里去了,屋里久不聞她們好聽的歌聲;弟弟剛出生,一個活肉團,只會哭,不會跟我玩。于是我只好去找鄰家的寶妹,那個自己也流鼻涕卻老嫌我綠鼻涕流得太長的寶妹,我要找她一起耍,好打發六歲時的漫長夏日。蟬娘子一聲一聲,“唧呀死,唧呀死”,每一刻都被它嘶得好長;太陽明晃晃,老不下山去;不刮風時,對面山的樹老是呆站著,葉子都懶得動,它們的腳不發麻么?我剛玩了一通泥巴,一人玩膩了,想起近邊屋還有一個寶妹,就用泥巴手捏住自己小鼻頭,擤,擤,然后用手背揩了又揩,然后滿臉鼻涕和泥地站到寶妹面前,喊:“寶妹,你看我好干凈!”寶妹露缺牙齒一笑,愿同我一起下小溝撈蝦米去。蝦米我沒撈到幾只,老是心急,寶妹卻能撈半箢箕,還不忘開頭結尾蘸水在我臉上,用手擦擦洗洗:“看,邋遢樣!”我笑。
晚上,大山里稀稀的燈火,是煤油燈、桐油燈點燃了,照得各家的黑瓦屋總要現出一個桔黃色的亮窗框,給遠望的人以溫暖感。偶有過路人來,狗就興奮得預先準備好了嗓子,因為有吠叫一通的理由了,于是上邊屋的下邊屋的互相呼應,汪汪出對唱、遞唱、齊唱般的熱鬧。然后安靜下來,真安靜。當然,在我們石家坳,我父親和徒弟甫田哥是不會讓坳谷無聲的,爐火熊熊,師一錘徒一錘地打鐵,咣——當,咣——當,咣——當……
睡覺嫌早,我想到下邊黃泥沖聽三麻子講故事、唱溜仙歌去,邀寶妹一起去。路其實不遠,家門口就望得見黃泥沖,而且月亮又出來了。寶妹同意了,但有些怕,要挽著我的手一起走,也挽著狗的脖子一起走。窄窄的路上斜移著三個伙伴的影子,可一不小心就把狗擠下去了。泥土路,上坡下坡,轉彎,還沒望見那舊瓦屋就聽到三麻子在敲著瓦片哼唱。三麻子是單身漢,窮,娶不起堂客,就只好“窮快活”,天天嘴巴上過娶妻癮,“郎啊妹啊”“夫啊妻啊”的,粗嗓唱了男聲又尖嗓唱女聲,一人包唱一臺戲,有人叫他歌王,有人叫他歌癲,我們小把戲卻只覺得他有味。三麻子這時一人在家正感到無味,見來了兩個想唱溜仙歌的徒弟,就快活得很,提出要教我們唱“砍樵溜仙歌”,說,最好是兩人一起手拿砍柴刀,砍樵,也就是砍柴,一人站一面山,手下坎坎的像鑼鼓,像伴奏,嘴里唱,男女對著唱,收尾是做出捆柴的動作,挑柴的姿勢,一前一后地扭屁股走路,說是“夫妻雙雙把家還”,“一起回家煮夜飯”。于是我隨他的粗喉嚨學一段,寶妹隨他的細喉嚨學一段,都把手一甩一甩打拍子,作出砍樵樣,一晚上就學完了一出。還要學下一出,三麻子不肯教了,說,明天再來,明天再來,今晚你倆只學一個夫妻拜堂了,拜給我看,明晚才教你。
于是我們來到禾場上,他先念一聲“月老牽紅線”,然后拖著長腔司起儀來——
“一拜天地——”
“二拜父母——”
“夫妻對拜——”
我倆照他教的拜下去,月光下分站的兩個小人兒的影子各向前傾,影子的頭頂住頭了,一個扎著兩角辮,一個是小光頭,就像一只羊與一只猴子在頂架。三麻子嗬嗬地笑了,收場,說這是對他最好的答謝禮。
一覺醒來,第二天了,兩個小把戲提了小柴刀,要上山去“砍樵”——兩家的大人問:“干么子去呀?”,我倆答“砍樵去”,大人沒聽明白,還夸我們勤快哩,囑咐不要去遠了。我們卻直走到好對歌的兩面峰上,一人站一面,像演員上了戲臺,擺開砍柴的架勢唱起來,先由我起頭:
板栗樹開花呀一根線,
今年想你沒做田。
今年想你田沒做哦,
失落我陽春大半年。
寶妹在對面答,歌聲伴著咔咔的砍柴聲:
板栗樹開花呀一根線,
妹妹想郎已三年。
妹妹想郎三年久哦,
想結同心把郎纏。
在這山上,她的聲音又清晰又嘹亮,動聽極了。我越唱越興奮,和她合唱起來,連砍柴的刀法也顧不得了,揚起落下僅僅是為了給歌打節拍:
要我倆分手不相連,
換個日頭改個天,
太陽要從西邊起,
月亮十五團不得圓……
正唱得得意,我右手揮著的刀一下砍在左手指上,歌聲嘎地被砍斷了。她聽出了異樣,于是迅速過到我這面來,急急割下自己的一個衣角,纏住我正在流血的手指。
“唉,歌還沒唱完,也砍不得樵了。”
她卻說:“歌可以不唱了,反正在你手上同心結也纏了。樵么,你不要砍,我加勁砍,一個擔一半回去。”
“你一人砍不了這樣多,不砍了罷?”
“那怎么行,我們還要用砍的樵‘一起回家煮夜飯’哩。”
“那你太累了呀。”
“不怕,我是你媳婦子呀。”她一笑,露出缺牙齒。
下午,我擔著她給砍的一半柴和她一同下山了。前邊的人望著我們,指著說:“看那一對小把戲,就像一對小夫妻哩。”
“我們是呀。”我們高興地答。
后來,一同上學三年后她就輟了學;后來,三麻子死了,我和她扮作三麻子后人戴孝送過葬;再后來,她父親也死了,她母親改嫁,帶走了她,從此沒有消息。回頭一看,與她一起唱溜仙歌,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同年月娥
人小時找玩伴,同一年齡層的最易成伴,成朋友。在我家鄉,你與我若是同一年生,又成了真正的朋友,那就不能只做朋友了,風俗會推著你我結拜“同年”。程序是:各自稟報父母說“我要與某某結‘同年’!”雙方父母估量一下,覺得可以,就合辦一桌酒,一起吃一頓,席前我對你父母拜一拜,你對我父母也拜一拜,算是認了“同年爹娘”;然后你我互拜一拜,算是認“同年”;然后坐同一條凳子吃飯。飯畢,再當眾玩一個“背同年”游戲,就表示從此真是“同年兄弟”或“同年姊妹”了。
這是古風。到我知事時,古風已衰,結拜同年往往只要口諾一聲,表演一回“背同年”就算:一個用手絹蒙眼,表示是瞎子;一個拐腿走路,表示是跛子。旁人喊:“起火嘍!起火嘍!兩同年快逃啊!”一瞎一跛的怎么逃呢?好辦,瞎子背起跛子,跛子給瞎子指路,兩人在假設的火海里尋路突圍,左轉右轉,踏著旁人擊掌伴唱的《同年歌》拍子,就逃出來了,就結成同年了。
我的三個姐姐,各有各的同年。她們的同年一來我家就要我叫“同年姐姐”,還吃去我母親藏著的香臘肉,因為按風俗她們一年可以來吃一餐“同年家飯”,我家是吝嗇不得的;待到我的姐姐們去吃回“同年家飯”時,姐姐們卻都不肯帶我去,說:“能弟呀,帶你去吃不合規矩的,你太能吃了,到你自己的同年家吃去吧。”咳,這是什么話,我還沒有自己的同年呀!
從此我留意與我同歲的人,想結一個同年。但是,遺憾,家鄉十里,好多年沒找到一個。
家鄉是一片青蒙的大山。山山之間,自然有谷、有灣、有沖、有坪、有溝溪流過,但缺少大面積的開闊地。開闊地好拿來做田,靠山而近田的山腳灣角,正好用來建房屋,依山傍水而建,或零散,或相連,相連得多的,就成了村、寨,一大片相連的青瓦屋頂,每日晨昏往上冒綠煙。綠煙如樹,緩緩天上長,遇亂風則被扯碎帶回地面,散成一地的飯香——那是炊煙,表明那家人在煮早飯或夜飯了。但據老輩人講,大躍進時這些屋頂子上是不準冒出炊煙的,因為那時不許私家開伙。那么那時的人到哪里煮飯吃呀?不要自家煮,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已經煮好了,排隊去吃就是。
大食堂,老輩人記憶中的一個結呀。
我不嘲笑大食堂,這是我家鄉乃至中國歷史上罕有的一次試驗。只是試驗的結果不妙:第一年,干飯管飽;第二年,稀湯不夠;第三年,野菜樹皮。育齡婦女普遍餓得絕了經。于是絡繹十幾里,幾個生產大隊上千戶人家,最餓那一年只出生三個人:寶妹、月娥、我。
寶妹是靠她爹做大食堂的炊事員,常如灶臺螞蟻悄搬食,搬回家喂入她娘的肚子,才結了這個寶胎的;月娥的爹是大隊長,大隊食堂屬他管,為防螞蟻搬食,他派妻坐堂當監督,結果坐大了女人肚子,生出月娥。我呢,父親是鐵匠,一手技術在那個時代非常吃香,因為人民公社要搞生產大躍進,開山劈嶺,鋤頭斧頭緊缺,于是把我父親征到鐵業社日夜打鐵,報酬是可多分得一份口糧,我藉此而生。我家屋頂也成了唯一敢公然冒冒煙的屋頂。
哦,老公公,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寶妹我認識,離開這里了;月娥我不認識,沒跟她同過學。讓我跟她結同年?那——不行,男的女的,結同年,不行!——背起走路,會被人笑的呀。
中學畢業,幻想高飛出山的我一時飛不起,落回鄉土當“回鄉知青”,到生產隊種田。當然,事實證明,種田不如打鐵,所以我只好聽父親的,跟他學打鐵。當時父親不在家里打,而是又被勒令到公辦企業去打,早出晚歸,收入歸公,這樣才不算搞資本主義——時值“文革”后期,國家正在“割資本主義尾巴”,因此我隨了父親去所謂隊辦企業——就是大隊辦了打米廠、碎茶廠、打鐵鋪、合作醫療站的一棟大土磚房子里,系上遮火皮開始我學打鐵的生涯。就在這時、這里,我望見了月娥。
月娥,也在望我。
在一道籬墻的后面望我。
這時我剛滿十六歲——啊,我的最愛幻想的十六歲!我發育得像個男人了,我從自己的中學畢業照中認出自己像個男人了;而她,也十六歲,已長成姑娘樣,還蠻好看的!
我早上上工時卸鋪板,或傍晚收工時上鋪板,一次搬一塊板,慢悠悠地晃蕩,幾進幾出,覺得這是一天打鐵最放松的時光,十六歲的我就禁不住要唱:
朔風吹,林濤吼,峽谷震蕩。
望飛雪,漫天舞,巍巍叢山披銀裝。
好一派北國風光。
……
即使是春夏,我也常想象眼前是漫天飛雪、北國風光,想象自己披的不是鐵匠徒弟的遮火皮,而是樣板戲中那位解放軍參謀長的軍大衣,在面對軍用地圖思考作戰計劃,然后轉身眺望飛雪,一邊這么高聲唱。這時,我的目光會自然地望向外面——外面,打鐵鋪外,首先是一口水塘,塘中種著高蓀,水面伸出高蓀葉,像凝綠的碧玉帶,在風中微微搖墜;水塘過去,是塘岸,一個小坡,砌著嶙峋的黑石;再上去,我稍抬頭可望處,是一道籬墻,墻上爬滿牽牛花藤,一支支小號般的花朵在朝天舉喇叭,吹出仙蝶才聽得懂的春天旋律。籬墻后面,如一輪滿月升上來,是她的臉兒出現了……
呀,我少年見過的這一幅畫面,今日還記得!
——她是來晾衣服或收衣服的。籬墻邊,橫著她家的晾衣篙。
晾衣篙后面,是她家的禾場——我看不見禾場——再后面是她家的黑瓦屋頂。
屋頂上到時會冒炊煙,一定是她煮飯燒火燒出的煙,悠悠的,在屋頂上裊裊的,很美!
她出來只是晾衣服或收衣服,或只是扯一扯被風吹歪的衣服;她有時往下望一眼,有時不望;有時望我了,有時不望我;有時穿一件白衣,有時穿一件草綠色衣,有時……反正她出來一下又進去了。
有時她轉身轉得急,辮子一甩,辮梢上的綢結像紅蝴蝶一撲。
我喜歡望那炊煙,喜歡望見她,喜歡望見那紅蝴蝶的一撲,喜歡望那晾衣篙上的白衣或綠衣。我喜歡望,可又有些不敢……
不敢的原因,除了少年羞澀,自己一身煤灰怕不好看外,更主要的是怕她父親,怕遇上她父親的目光。因為,他,這位大隊干部,有時從籬墻后舉出他白蓬蓬的頭,也在往下面望!
——他分管隊辦企業,是管我們的,最喜歡監視我們的勞動情況了:看開打米機的是否私收了人家的打米錢,看我們燒鐵時是否多用了煤,看制茶的下班時是否偷帶了公家的茶葉……他很少下來,有保管員和出納做他的耳目向他匯報,他只要遠遠地望。
一望就是半小時,像一座燈塔。
他的眼,一只是紅的,血紅;一只亮,雪亮。他這雙眼被人稱為“雙色探照燈”;他的外號叫“探照燈干部”!
他一只眼為什么紅?因為里邊全是紅肉絲,沒有眼珠了,是大躍進時開山放炮帶頭排險炸瞎了;一只眼為什么亮?問得怪,他兩只眼本來都亮,剩下一只好的,當然還亮;為什么稱“探照燈干部”?這還用問,稍磨洋工他就知道,夜里掰個玉米都難逃他火眼金睛;“雙色探照燈”,哪一色的更有探照威力?哈,這一問倒問到點子上了——有人就說那只紅眼比那只亮眼還厲害,尤其晚上威不可當,不信你試試!
這是我初到隊辦企業時與廖躍仙的問答。廖躍仙是開打米機、磨粉機的,一頭兩肩常鋪著厚厚的面灰或糠灰,黑眉毛常成了白眉毛,鼻孔里戳出的也是白毛——他不喜歡戴口罩,反喜歡把機器開到最大馬力,傳動皮帶就啪噠啪噠,響如驚濤拍岸。
他為什么不逼近來監視?廖躍仙繼續告訴我:因為他身體有毛病,怕聽機器響,怕聽打鐵聲,他有震響過敏癥,醫院檢查過的,沒得藥治。起因是大躍進時他與他老婆貪污公糧三籮筐的事,后來穿了包,毛主席派來的監察干部就來發動群眾斗他。怎么斗?他到底是炸瞎一只眼忘命干社會主義的功臣,不能像斗寶妹他爹那樣吊半邊豬用竹丫子打,就用了群眾發明的土辦法:把他關在一間鐵皮屋里寫檢討、自我反省,外邊則派群眾輪流敲打鐵皮壁頂,啪啪啪,叮叮叮,咣咣咣,時刻不停,日夜不停,用這種叫作“警鐘長敲”的妙法子促使他反省得深刻。果然,幾天幾夜下來,他就反省得深刻了,一頭黑發變白了,從此真是再也不敢貪了,且再也聽不得各種震響,一聽就抽羊角瘋,口吐白沫,自己揪脫自己的頭發。他的老婆從此被他視為仇人,離開了他;女兒月娥被他輕看,不送去讀書,弄得只會做農活家務。他總是怨毒地睜著探照燈眼看人,對人越來越多疑,上級也不喜歡他了,但又需要這樣的干部來監督群眾,就讓他管最易出貓膩的隊辦企業……
若遇到他在望,我的歌聲會大打折扣。但還是硬著脖子唱完“山河壯麗,萬千氣象……”上鋪板。
只有確切知道他外出開會了,這天我唱出的“朔風吹”才真正浩蕩起來,“望飛雪”也可望得久一些。
但父親在后面催:快上好,走哇,回家去,莫打野眼!
或者:快開鋪門,開工!莫打野眼!
我父親之所謂“野眼”,就是三心二意地亂望的意思,就是提示我不要往月娥那方望。父親大躍進時在鐵業組就受過探照燈的管理,知道他及他家人的厲害,所以提醒我:“你就不想想她是探照燈的女兒!”他的意思是他女兒肯定也在監視我們,受了她父親指派的。又低聲不屑地說:“哼,貪污公糧貪出來的!”他為我是他用鐵錘響當當打出來的感到自豪。
也許是受了父親的影響——還有另外的更重要的原因,不在這里說——我在那里打鐵兩年多,就只與月娥這么互望望,沒有接觸。
我要走了,不想掄大錘了,覓得了一條去當臨時土干部的新路,雖內心不滿意,父親更是以為不如打鐵,但無路走時還是不失為一條路;報給大隊長,他憑當干部的經驗認為是條好路,愿意放行,去公社報到的介紹信已經給我開好了,要我上他家去拿。
于是,我進了他家,近距離見了月娥。
哦,月娥,好矮呀。
之前也聽人說過月娥矮,但下邊往上望,總是只見其高的。她家出門的路是塘岸轉過去的側面,站鐵匠鋪望不到,所以過去沒見她走下來過——也許她是有意不下來,為自己的矮。
為什么這么矮呢?是營養終歸不夠的原因嗎?
大隊長將多病的身體躺在竹床上,親切地問這問那,很熱情,還要月娥給我打擂茶。月娥不說話,盤腿坐涼席上,用一雙短腿托夾住擂缽,手持棒杵用力地一擂一擂,臉也一陣一陣漲紅,嫩頰上細細的青筋就時而一現,又被紅暈淹沒。漸漸,她鬢邊滲出一排明亮的小汗珠,空氣中飄著姜、花生、芝麻、茶葉被混和搗碎的清香。她的腳掌也在使勁,腳趾隨上身用力而一勾一勾,趾甲就逶邐著灶口的火光,像小小的彩貝一片片旋動。這是我的同齡人的腳呀,那么小,瘦弱,小得像我奶奶童年時被迫裹出來的。我當時那顆小小的心似顫了一顫,想悄悄上去握一握……
父親一人在下面打鐵的錘聲又悶又重,咚!咚!知父也莫若子,那是催我趕快離開。
大隊長要我喊父親也上來吃擂茶,我想是喊不應的,只能我早點下去多陪他打幾錘鐵——也就今天了,我的可憐可敬的父親!
臨走時月娥抬起臉來看了我一眼,像深潭一樣汪汪有光。她說了一句:
“你好高啊。”
昨夜做夢,忽然夢見了月娥。人到中年,四十幾歲,怎么就開始懷舊了呢?像月娥這樣并不重要的舊人舊事也記起了,是老之將至的表癥嗎?
“你好高啊!”她眼睛像深潭,望著我說。
我很高嗎?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夠高哩。吃了幾十年飯,其實還很矮,各方面都矮。我還想長,長——你也長,你之外的你也長,大家都長,在夢里,在非夢里,長得高過屋,高過炊煙,不讓風吹斷!
還想摸摸你的腳,一晃,你退遠了,仍在那高處。
夢里還記起了“同年歌”。白天記不全它了,夢里還記得。夢剛醒,你也還恍恍地似在眼前,那么,趕快,一起來唱這首同年歌好不好?我的朋友,我的同年,現在我們還很小,很小,你在踢毽,我在跳,我們一起拍掌一起笑,我們一起來玩一回背同年,在這茫茫人世倏忽光陰中的一刻里——
做田田,度天天,
涉水水,爬山山,
我兩個是同年。
一鍋兩只碗,
同吃油和鹽,
同尋活命路啊,
有腿又有眼。
打起鼓,背起走,
我兩個是同年哪,我兩個是同年……
石方能,作家,現居廣州。曾在本刊發表小說《老娣老娣》、隨筆《回看故鄉“買碼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