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盡帶黃金甲》是一出反悲劇

所謂悲劇該是將人類美好的事態與愿望、人類正當的價值與訴求粉碎了給人看，讓人痛惜，讓人在受難的情緒中有不屈、有感奮；并從那被粉碎的人事中體認其中不死的精神及不盡的美感；更以此被粉碎了的人情碎片去暗中鞏固人性的最后堤防，去不斷地、義無反顧地、默默地在每個個體柔軟的內心深處繼續堅韌地抵抗那黑暗的——有時是宿命、有時是人性固有，但更多的時候是社會歷史進程中那無比強大的粉碎力量，封建專制王權是其中之一。

曹禺的名劇《雷雨》是這樣一出悲劇，而根據《雷雨》改編的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則不是。后者成功地——但愿不是有意謀地——改造了悲劇中的雙方屬性：被粉碎的是應該被粉碎的，他們被塑造成不美好、不正當、無理取鬧、無恥偷歡，又懦弱、魯莽、變態偏執、自虐相殘、惡習難改且屢教不改、放肆踐踏天倫規矩的幾個不安分、更不想和平共處的瘋子；而粉碎者才是真正黃金鑄造的。王后被逼無奈，潑灑出去的毒藥，在黃金圖騰上所留下的蝕斑，缺失抗爭的正義性質，只可蒙羞消融，終被疊印得煥然一新。而二王子元杰更是以最后不得不愧對父教的自刎，反面教材般被用來表現了造反者終因其不倫不義而慘敗，只能自絕于皇上，自絕于那條千古繼承的“黃金律”——“天地萬物，朕賜給你，才是你的；朕不給，你不能搶！”

粉碎者還必須被真正的菊花簇擁，繡上去的無效。在覆蓋了非正義的血之后，廣場上，伴隨著永遠馴服的太監們的合唱，它們千萬千萬朵整齊劃一地表明了粉碎者的無辜、無畏，及無上！并狂妄地利用了菊花“古意”——德高望重，長治久安。

粉碎者的力量豈止強大無比，更如有神眼神力，必定早就看透、必然一網打盡一切大大小小的不義叛逆。粉碎者終以帝國之名，更頂替了正義之名，對他的任勞任怨的子民實施了一次無端的恐嚇，其暴力“輝煌”，史無前例，尤其是父對子的酷懲抽殺——看你們誰還敢造反！

《滿城盡帶黃金甲》是一出反悲劇，其中散發出的反人性、反人類、反歷史的冷血腥氣味如此公然地散布在當今正日益全球化地貫徹人類普世價值的國際社會；散布在當今正與時俱進地不斷深入開展民主、法治，不斷深入發展政治文明的中國，實為罕見，令人憂憤。這是一個錯誤！我不相信張藝謀導演能刻意拍攝出這樣一部電影，有能力刻意為之者，只有上個世紀某個奧運會前后的法西斯德國導演里芬斯塔爾，而今已過近百年，張藝謀也比不了里芬斯塔爾，但錯誤還是發生了，為什么？我認為50％也正是因為導演嚴重透支了自己的能力（包括編劇），無法準確、有效地駕馭這個深厚、繁復的關乎人性及權力黑暗，及其暗涌微明，終未能救贖而悲憫的悲劇題材，從而造成生猛的失控，僵硬、粗暴，適得其反。并且，為難他的還有類型電影語匯、武打動作格式、“大片”規模強度、明星商業機制等等非思想、非藝術、非嚴肅敘事因素，都在自行干擾、更不斷地阻礙導演對人物情態、細節深度、鏡語表現及主題趨勢的掌控，而導演褊狹膨脹的美學自負也導致了他拼死用力卻無能為力的僵化。

那么，造成這個錯誤的另一半因素是什么？我愿意和大家一起去思索、去反省。當然，如果張藝謀導演也愿意的話，我更愿意跟著他一起去思索、去反省，因為他是我的學長，因為張藝謀不是一個異類。過去二三十年他和我們大家一起走過曲折、艱難，卻追求富強和公正的道路，中華文化的偉大復興是我們每個人的夢想。如果《滿城盡帶黃金甲》是一個錯誤，那么這個錯誤也有可能發生在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尤其更易發生在當今有管理權、有制造權、有話語權、有拍攝權（我也湊個數）的所謂精英們的身上，只是我們有的不自知、有的沒能夠、有的不到時候。在文化藝術領域，張藝謀導演比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更有機會、更有條件在最廣泛的大眾面前去思考、去實踐、去為中華文化的復興前奏來試音，這包括即將來臨的奧運會開幕式。我愿意將《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這次嚴重走調看成是這樣一次試音的試錯過程，更愿意我們大家和張藝謀導演一起不怕試錯，在試錯中成長和成熟，探求正確。尤其在所謂“成功者”之余、“領先者”之后，回頭從最基本的做起，一起先學習做好一個現代社會的普通公民——學習民主、學習平等、學習法制、學習寬容；學習尊重個體、學習尊重生命、學習尊重自由；學會獨立的人格和正義、學會愛和犧牲。我們更應該在今后拍電影的過程中去學習、去練習，我相信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拍出的電影才會有真正的進步。

而終于有福擁有這樣的電影及其觀眾的中華文化，才是她真正偉大的復興。

王超，導演，現居北京。主要作品有影片《安陽嬰兒》、《江城夏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