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瑣談:一九九二年,蘇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誕辰百年。紀念日這一天,俄羅斯文學界的一少部分人為他舉辦了一個紀念活動。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俄國,正處在社會大變動時期,所謂社會大變動,它平白的意思,其實就是打破了既有秩序,要建立一種新秩序尚未建立得起來。因此,對巴氏的紀念活動,就只能是對舊有的東西懷有懷想之心的少部分人的事;也因此,對巴烏斯托夫斯基的紀念,就只能是淡淡的,溫存而又憂傷——溫存而又憂傷,這恰好是巴氏創作的風格。人們用他的風格來紀念他,雖然出于無奈卻恰好遂了他的心愿。
其實我們說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風格也好,說其他作家的風格也好,像是多數人提及到“風格”這個概念時,往往都把它認為成是人的性情使然。所謂文如其人,正是這種認為的精辟總結。但是,實際上一個作家風格的形成,除了他內心的秉性氣質的確是絕不可以缺少的因素之外,還有一個因素,是時代風氣。作家的秉性氣質性情和時代風氣這兩樣東西,必然有一個是面團,有一個是發酵粉;面團和發酵粉都不是一個作家的風格,只有發了酵的面團才是。
近年來,我們有一些文學作者和文藝理論工作者,頗熱衷于談論一個話題,是我們的文學創作,是不是“偉大的作品”已經呼之欲出了。談論的結果,是多數人都抱有非常樂觀的態度,理由,是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大變動的時代。這樣的談論結果是不是合理呢?我們的感覺,是似應抱冷靜的態度。支撐我們這個感覺的理由,是我們讀到的眼下的一些作品,和辦刊中讀到的一些來稿,尚顯露有浮躁、急躁、焦躁、煩躁之氣。就是說,雖然大變動的時代為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生活素材,還提供了豐富的觀念上的“戲劇沖突”,但我們自身的一面,我們內心的一面,尚缺乏“狀態”,創作的狀態。面團和發酵粉,我們只擁有了其中的一種。
這個狀態是怎樣的一種東西?它是什么模樣?巴烏斯托夫斯基的小說《柯爾希達·野貓》這樣開篇道:“風把少量灰塵連同干枯的玫瑰花瓣從飯店窗口投了進來,棕櫚樹開始擺來擺去,綠葉瑟縮地顫動著,發出的聲音像是人在錯牙似的。煙囪里冒出的煙從坡提地方的平坦街道上低低地掠過,沖散了蜜柑花的落花的香氣。市鎮廣場上的青蛙也不再咯咯地叫喚了。‘要下雨啦’,年輕的工程師嘉本尼亞說。”巴氏的這一段文字是什么?它就是狀態嗎?它當然不是狀態,它只是一段在小說中經常可以看到的描寫。但它是作家在寫出這一段文字時狀態的反映,那就是平心靜氣。我們通過讀這段文字,甚至可以感覺到巴氏坐在書桌前,他的勻凈的呼吸和平穩的脈搏;他的干凈而不是雜亂的思緒和對坡提深沉的而不是矯揉的感情;他的神態從容不迫而不是充滿了“創作的激情”。
通過讀這段文字,我們還感到了巴氏作品風格中那淡淡的溫存的憂傷。盡管他描寫的“要下雨啦”的場景,并不是一個憂傷的場景,但我們仍然感覺到了憂傷。正像哥薩克人的眼睛那樣。他那時向世界、向人們傳達的感情,可能并不是憂傷,甚至可能是喜悅,但你看他的眼睛時,看到的就是憂傷。巴烏斯托夫斯基是哥薩克人,他也有一雙憂傷的眼睛吧?憂傷并不一定寫憂傷的而不是歡快的故事,而是字行之間流露出來的、彌漫出來的氣氛與情緒。
社會的大變動給文學創作提供了生活素材,提供了“戲劇沖突”,提供了人的命運的悲喜起落,但它同時也容易使人氣浮神躁,因為往往在這個時候,利益和道德也沖破秩序的樊籬,像一群受到驚嚇的青蛙一樣,滿地沒有章法地蹦跳。這可能是今天的俄羅斯人不再喜歡巴烏斯托夫斯基的原因。同時,它可能也正是我們對于是不是“偉大作品”已然呼之欲出的話題,感到應該持冷靜態度的原因。(劉會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