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的湟源,于我來說是個好地方。說一個地方好,理由可以因人之異從多方面而來,比如說氣派個兒大,比如說路窄樓高,比如說食有甘飫,比如說看有妖嬈等等。我此說湟源地方好,是指它宜人。
說一個地方宜人,理由也可以因人之異從多方面而來,比如說氣候溫潤,比如說物產富饒,比如說溫柔旖旎,比如說安逸閑適。我此說湟源宜人,是緣我個人的感受而來。人的感受這一樣東西,因為是非物質性的,其實很游移,很縹緲,但是對于人來說,它又的確很重要。
我對湟源的感受,來自于我在那里下過鄉,下過的次數還不少,其中扎扎實實住上一兩個月,是兩次。在那里下鄉,時間又不能說太短,那么因為工作也好,因為生活也好,就免不了這里那里的走一走,看一看。走和看的東西不能說少,湟水兩岸,山上山下,田間渠邊??吹臇|西當中有一樣,是一條澆田的渠,有專門的名子,叫湟海渠。這條渠的上游源頭,是海晏縣的哈勒景河和麻皮寺河,那地方我去過,實際上它就是湟水的源頭,在包忽圖草原上,可以說也是金銀灘草原的一部分。我原來想湟海渠無非是一條澆地的渠而已,是司空見慣的東西,沒想到它的淵源竟如此深遠,甫一知道,使我頗有驚訝之感。它甚至使我聯想到了都江堰,以及大運河。說起來恐怕會有人認為我的聯想太離譜,都江堰、大運河何其偉大,怎么可以隨便比擬?但以我看來,它們確實有共同之處。有幾點,一是同為人工而非自然。這一點的偉大之處,據我的想法,還不在于人們經過了怎樣的艱辛勞作修建了那樣一條渠,而是人們懂得順應水往低處流的自然規律,來改善自己的生活。二是雖然規模相差很大,但湟海渠的規模也并不能說小。都江堰所惠及者,是四川平原,湟海渠所惠及者,也不少,是三十個村莊,能夠灌溉三萬六千六百多畝地。它的干渠長七十六公里,支渠七十五公里,斗渠不計。應該說也不能算小了,非是一般小溝小渠可比。三是造福一方人民。四是這樣一種人工的澆灌設施,讓人產生一種溫馨、溫暖的感受,覺得有那樣一條渠,人民過日子,心里就可以踏實。人,可以心里踏實地過日子,這并不是一件有沒有都無所謂的輕飄小事。下鄉的時候,我閑來無事,或者閑來無聊,經常到渠上去走一走。見那條渠的寬,我估量像我這樣四十幾歲的人,得認真用一些力量才能蹦過去。用水泥做的幫和底,順著突出來或者凹進去的山勢,曲曲彎彎來去。倘若里面有水,則水流平緩,幾不聞淙朗之聲。偶爾有一兩片草樹之葉在水面上飄浮,隨著水流從容而去。渠的兩岸,整齊地種著兩行楊樹,我在那里下鄉時,它們已有碗口粗細了。由于生長的環境好,少有人去打攪騷擾,所以它們長得非常好,樹皮光滑青翠,圓潤飽滿。隔著一行這樣的楊樹,是一條沙石路,寬可以行車。路雖不似城里的柏油路那樣平滑光硬,但保養得很好,非常平整。我在這樣的路上慢慢走過來走過去,腳底像是勻細的沙礫們在摩挲。這條路的一側是那條叫湟海的渠,另一側,隔著楊樹叢,或者沙棘叢,可見連綿的梯田阡陌。田畝之間的山凹里,有時候閃出半個村莊來,房舍們或疏或密,隨意坐落,炊煙也隨意得或有或無,冒出來飄散去。其中有一個山村,照例是村頭上有一株老柳樹,樹的下面,我遠遠看過去,像是臥著一頭大牛。元代關漢卿有一首《四塊玉》曲,“舊酒投,新酒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這首曲所描繪的情境,與當時我在湟海渠上的所見,似有幾分投和之處。總之是在湟海渠邊走一走,感受是很怡然。那里非常干凈,非常寧靜,非常平靜,非常恬靜。人置身在里面,可以知道所謂“田園風光”的概念究竟是怎樣一種東西,我的感受,是重不在眼看風光,而在心感田園。
人的感受,固然是建立在物質的基礎之上,具體到眼下正在談論的話題,就是說湟源固然有使人產生宜人感受的物質條件,但人的感受一旦產生,它就再也不是物質的了。說非物質性的東西對人也很重要,這是天所賦予的人性使然,并不是人自己的發明創造。人生天地間,所需要的,林林總總,難以盡述。但是經過整理歸納,似不外乎三種:一是物質性的,例如錢官住行;二是生物性的,例如飲食男女;三是精神性的,感受便是其中之一。人有感受,繼而追求復追求新的感受,有可能是人之所以能夠進化為人的一個重要理由,因為它可以將人物質性的、生物性的需要,都升華到精神感受的層面。物質性的需求,至此不再僅僅是為了活著而不死;生物性的需求,至此不再僅僅是為了繁衍而不絕。這樣一來,人就雖然是動物卻是“高級”的了。而精神感受,又綿綿不絕,永遠追求進步,這就不得了,就使人文明了。我個人理解,人類的文明,它表現的形式,無非兩樣,一樣是科學,一樣是藝術。仍是我個人的理解,科學與藝術的功用,都在于開拓人的精神感受空間。即是科學與藝術越發達,人的精神感受空間就越廣大;而人在精神感受上的需要越強烈,越人心不足,科學與藝術就越發達??茖W此人,邁著大步也好,踱著方步也好,他往前走著,固然產生的直接影響,是改變人的物質生活。但他又同時多么豐富地開拓著人的精神感受領域啊。比如一個人坐在地球上的沙發上。就可以去感受月球或者別的什么球乃至于洪荒宇宙,那種感受可以是審美的;一個人還可以以身高一兩米,腰圍三四尺之身軀,去到分子的、原子的、電子的世界里遨游,那種感受也可以是審美的,感受的領域,何其遼闊而又深入。甚至,自然科學的發展,還是屬于社會科學領域之馬克思主義產生的催化劑。可見科學這個東西,它的運動所產生的結果,并不僅在于“科學”領域本身,還在于人的精神領域。
至于藝術,則不需要再多說什么,凡琴棋書畫。詩詞曲賦,均是既來自于人的精神感受,又作用于人的精神感受,它甚至差不多可以說就是精神感受本身。這種精神感受的東西,又非常地豐富多彩,可以使人的情緒抑揚頓挫,高低斂放,頗不相同。比如畫,有“黃(筌)家富貴”與“徐熙野逸”之別,有子久淺絳與青藤恣肆之別;比如詩,李欣的“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和王維的“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云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人讀了,感受哪能相同?比如曲,舉同為關漢卿一人的為例,也能讓人產生出不同的感受來。《四塊玉》之一首:“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什么?!薄冻磷頄|風》:“憂則憂鸞孤鳳單,愁則愁月缺花殘;為則為俏冤家,害則害誰曾慣;瘦則瘦不似今番,恨則恨孤幃繡衾寒,怕則怕黃昏到晚?!?/p>
當然我有湟源宜人的感受,并不僅僅因為它有一條物質形態的湟海渠,湟源能夠使人感到宜人的理由,非常豐富。概括來說,有兩條,一是有清雅的山水風光,一是有豐厚的人文歷史。湟源的山水好,不必說了。歷史這個東西,我們平時的、一般的理解,像是人與人發生某種關系后,產生的“事情”的遺傳。其實人與物,與自然之物發生某種關系后,產生的“事情”的遺傳,也是歷史。因此問題的所在,并不是人與什么發生關系,而是發生關系后產生的“事情”,是不是值得后人懷想、借鑒、贊嘆、欷噓。值得的,只要發生過,就留下來并傳下去了,就成為了歷史;不值得的,雖然發生過也不能留下來傳下去,煙消云散了,化為烏有了?;癁闉跤芯褪腔袨闊o,無有過的事,談什么歷史不歷史。湟海渠該是可以成為歷史吧,盡管它新而不舊,但是它值得人們贊嘆,建渠的那些日子,想來也應當既值得時人的懷想,也值得后人的懷想。并且,在它的水還依然流淌著時,在它還依然澆灌著人民的土地時,實際上,它已經具有了一種精神的形態,它業已成為了一種象征,象征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所有的、一切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都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