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七
馬老三就沉下心數算起來,放電影兒似的,把村里人集中到眼前過篩。第一個走過來的是石鋒書記,因石鋒書記是頭一個向他討錢的人,起屋工作開始后又多次把馬老三喊進村部,要求馬老三捐獻巨款,一次比一次催得緊,許給馬老三的榮譽一次比一次光亮,昨天已經許到了省勞動模范,全縣致富帶頭人,做了這個模范和帶頭人,馬老三就可以去省城開會,去北京開會,根基淺的人說不定會光榮死。馬老三尋思了一會,把石支書排除掉了。石鋒是兩千多村人的帶路人,討了錢去又不歸個人腰包,他是想把這個錢當本錢,像老母雞產蛋那樣,給村民生出更多的錢。石鋒怎么會為了這個而干出下作事呢,不會的。接著走到眼前來的是兒子賀紅鷹和孫子賀金寶,這二人走到眼前稍微一站,馬老三就把他們給放過去了。看上去,紅鷹、金寶是缺錢,是莊子里最重的缺錢戶,甚至是合天下最重的缺錢戶,賀紅鷹又是來屋場次數最多的人,他不分時辰,不管白天和黑夜,不管馬老三跟前有無外人,賀紅鷹遛遛達達就過來了。賀紅鷹想得到的是酒,沒有現成的酒,就想得到幾個酒錢,總之主要目的是酒。有那么兩回,馬老三實在心疼得不行,一回給他喝了二兩現成的酒,一回是五毛錢的酒錢。不料他照樣喝得大醉。事后得知,賀紅鷹不喝酒的時候知曉禮道,人們不讓他喝,他決不抓起來就喝,更不會從人家手里搶奪,賀紅鷹饞酒饞得發瘋,但酒德很好,必得人家放個話后他才猛喝起來。但喝上點酒就不一樣了,不管沾沾嘴唇還是一兩半兩,賀紅鷹就不是賀紅鷹了,瘋狂地奔竄著找酒喝,跑進人家家里抓起酒瓶子就往口里倒,跑進鋪子撈起酒瓶子就跑。想一想,酒德如此之好的賀紅鷹,怎么會干出偷偷摸摸的事呢。最為重要的是,馬老三已多次向賀紅鷹漏過口風,馬老三的所有家業,到頭來都是他們父子倆的,只要他把酒戒掉,馬老三現在就可以供他花錢,但必須以行動來證明。賀紅鷹不能改過,都是隨口答應下,轉頭又照喝照瘋。他要是想得到馬老三的錢,容易得很哩。馬老三看出他改不掉壞毛病,看出他壓根不想認這個爹,看出他把錢看得比酒輕。孫子賀金寶更不可能動他的錢了。馬老三托封素美把他們祖孫倆的關系挑破后,賀金寶說再也不要見馬老三,他把話說得那樣絕,那樣難聽,馬老三沒往心里放,馬老三想這個小家伙的脾性也隨自己啊,認定的事情八頭黃牛拉不轉。就算馬老三名聲壞得沒法子提,就算認了這樣的爺爺臉面要丟光,那也不該這樣決絕的,至少背地里不該這樣子。況且事情已過去了三十五年,況且馬老三已改過自新。馬老三更加疼愛這個孫子了,哪天不見上一面就沒法兒過去。馬老三就在半道上候賀金寶,在離村莊遠遠的馬路上候賀金寶,這樣就不會讓外人看見丟孫子的臉了。每回見面,馬老三都往孫子的口袋里掖錢。馬老三知道這孩子缺錢,需要錢。不缺錢怎么會九歲就外出打工。他得掙錢養活自己,他得掙錢添置家具,他得掙錢起屋娶媳婦。馬老三數算過多次,賀金寶掙到的錢只能養活自己,這孩子為掙錢遭老了罪。賀金寶不要馬老三的錢。賀金寶把馬老三遞過來的錢推出去,推不出去就打掉在地上,掖進衣袋里的就掏出來甩出去。賀金寶說,你到底想干什么馬老三?你到底想干什么!賀金寶說,馬老三,你起屋吧,蓋樓吧,蓋金鑾殿吧,你盡管往天宮里尋思去吧!賀金寶說,我轉告過你了,再這樣糾纏,我會打斷你的腿,我賀金寶的手開始發癢了。聽這個真正的孫子叫聲爺爺其實馬老三早就不指望了,但他思念依舊,天天傍晚依舊去半道上等候孫子,馬老三現在的心境是,看一眼就足了。賀金寶若是視錢如命偷雞摸狗那號貨,只輕輕喚一聲爺爺就全齊了。
接著賀金寶來到眼前的是假閨女封素美。封素美一來到跟前,馬老三心里就咯噔一跳:這個使他沒法起屋的人八成是她!天天黑日都來小屋一趟的封素美,一口一個爹地叫,嘴比蜜甜,但馬老三以為他已把她看進骨子里去,她是想通過認爹弄到大把的錢,這個女人把弄錢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馬老三聽得明白,封素美說她太需要錢,只要有了足夠的錢,她的雜貨鋪子就會紅火得要命,她就會讓馬老三過上天堂日子,實際是在開口討錢了。馬老三裝聾作啞,始終不接她的茬,封素美面上糊涂,內心里其實早已惱了,知道這個錢難討出來,就心一橫自己動起了手。馬老三氣壞了,他要去找封素美,順便把假閨女的事捅破。天下怎么還有這種人呢,自己有爹,卻死乞白賴地認別人作爹,認爹不成,又把這個爹的財物席卷而去。馬老三要告訴她,他早就受不了啦,她喚一聲爹,他的身子就打一個寒戰,身上就跳滿雞皮疙瘩,馬老三不忍心挑破,是想給她留點兒臉哩。馬老三氣喘吁吁地跑出門去,風刮著樣往村里奔,恨不能一下站到封素美臉前去,把偷去的錢追回來,把假閨女的事兒揭破。跑出一截子路,馬老三的腳步慢下來。像封素美這種情況的年輕人,一口咬定自己是馬老三的兒子、閨女、孫子、孫女兒、外孫和外孫女兒,已經有了一二百個了,而且多半人已經像封素美那樣,向馬老三提出了討錢的意向,有些人的話比封素美說得還要白。封素美是那個賊,那么這一二百個年輕人就都是賊。
馬老三回到了他的小屋。馬老三的推斷工作幾乎進行不下去了,他難以斷定那個賊是誰。算上老年男女,封素美這樣的重大嫌疑人有一千多個了,馬老三無法弄清哪一個人偷了他的錢。
天不知不覺黑下來。屋里黑嚴了時馬老三才突然記起去外頭躲藏的時刻早已到了。飯已來不及去做。他從飯籃里抓出個饅頭掖進懷里匆匆出了屋。四周已無人影,他徑直走向玉米秸叢彎腰鉆了進去,蹲好后照例嘆了一口氣。村落那里燈火通明,人聲狗聲牲畜聲隱約傳來,馬老三的那半截住處和小屋以及玉米秸叢四周的田野愈發顯得空曠寂寞。馬老三把饅頭吃掉,嗓子干得冒煙了,他想回小屋喝口水,起來蹲下,蹲下起來,終于沒敢挪窩,縮著腦袋慢慢地熬時辰。幾袋煙的工夫過去,屋場那邊沒有人走動。馬老三覺得有點怪,腦筋就向另一個方向轉動,慢慢地有點開竅,他遭遇盜賊,村人是不是再也不會去找他認親了呢?又幾袋煙的工夫過去,屋場那邊還不見人,馬老三斷定今黑怕是不會有人過去了,大概往后永遠也不會有了,他這個親人沒錢了。馬老三仍不敢大意,一直蹲下去,蹲到三星西斜,小屋那里始終無動靜。馬老三走出玉米秸叢,踏著濕漉漉的星光往屋場走去。馬老三感嘆不已,心說人啊人啊,認錢不認人哪。感嘆過后馬老三的心趨向平靜了,糾纏不清、說不明白的這一疙瘩事總算過去了,今后他可以消消停停地過日子了,不用擔驚受怕東躲西藏了。這事放下,賀紅鷹賀金寶父子倆又浮現到眼前,馬老三的心又沉重起來。賊人找不出。屋子就不能蓋,打鐵的家什就無法置辦,兒子孫子那里他還幫什么呢,他是一點事情也幫不上了!他回到小屋,越想越覺難受,干脆抱頭哭起來了。
這天晚上余下的時間馬老三的注意力就集中在兒子賀紅鷹孫子賀金寶身上了,他在替他們想辦法,怎么樣才能幫扶他們把日子過下去。起屋前他的設想是為他們起出一座大屋,然后就去打鐵掙錢,能掙幾個是幾個。他知道打鐵掙不到幾個錢。他的力氣不夠了,盡管他覺得他年輕了十歲二十歲,但總之歲數擺在那里,他的歲數已不適合打鐵。但即便打鐵掙不到多少錢,馬老三也心安了,因為有了大屋就會有孫媳婦,人活在世,有了人就有了一切。眼下,這一切已化作泡影,但馬老三不能眼睜睜看自己的后代過苦日子,打光棍兒。他得想轍。馬老三已養成晚睡習慣,這天晚上他想到快天明了也沒有替兒孫想出轍路,困倦潮水樣包圍了他,只好帶著滿腹心事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馬老三讓支書石鋒用大喇叭喊進村部。或許是還沒有睡醒,腦子還有些發木,馬老三沒想到石鋒還會跟他談錢的事,他以為他的大款帽兒已經讓那個竊賊摘掉了。沒想到石鋒所談還是錢的事兒。石鋒說,他這些日子就要開始忙起來,他們要在村子里拍片子,跟拍電影拍電視一個模樣,把老老少少都拍進去,光榮光榮。這部片子不僅要在縣里放,市里放,還要去省城放,去北京放,老少爺們要名揚全國了。石鋒說,拍這個片子得花點錢,苦的是村里沒有錢,只得大家的事情大家辦了,一戶一戶地集起來,集資外再往外獻錢的人,一千塊錢一個大特寫鏡頭。大特寫鏡頭是,把人臉放大到西瓜那么大,把電視框子全占滿,能夠把狗日的美死。石鋒說,馬大叔,我曉得你不獻則已,一獻就會獻出個驚人數字,所以,我對你做出了特別規定,除大特寫外,連同前些天許給你的那些榮譽,另外再任命你為名譽村長!
馬老三已沒有了爭辯的力氣,他氣息懨懨地說,石支書,你不是不知,俺沒錢了,屋都撂那里了。石鋒說,馬大叔,我剛才說過,我就要忙起來,這可能是最后一次找你了,多余的話咱不要說。馬老三說,石支書,你是說我還有錢?石鋒說,馬大叔,你是長輩,我不能把話說得太難聽了,你是五保戶吧,你的所有東西到頭來都得歸村里是吧?好好的光榮花,你不戴在頭上還想掖進腚溝子里去?馬老三說,石支書,你饒了俺吧,俺手里只有幾十塊錢了。石鋒說,馬大叔,你真是逼啞巴說話,你以為我是傻子?你把半截屋框子戳那里,是想擋我的眼,堵我的嘴,告訴我你一分錢也沒了,這點小聰明糊弄得住誰呢?馬大叔,你就算幫我個忙好吧,上級死逼著我們大干快上,爭做排頭兵,我都快愁白了毛了。馬老三想哭,馬老三再也說不出別的話,只是想哭。石鋒發現馬老三還沒有轉過彎兒來,恨不能給他換換腦子的樣子,滿屋轉圈子。他讓馬老三回去使勁尋思一下,成不成這兩天回話。
馬老三回到家里,沒有遵照石支書的命令去尋思,他只有幾十塊錢了,還尋思個屁呵。回家過了不多會,他就尋思到了兒子賀紅鷹孫子賀金寶的身上去了。這事也尋思了不多會,村人掀開草門簾找他來了。
村里人竟跟石鋒想到一路去,冷清了一夜的小屋再次熱鬧起來,認親的人一個接一個往里走。前些天只是在黑日里,現在,起屋的建筑幫已不存在,方圓幾百步內只馬老三一個人,人們不用顧這顧那的了,因此白日里也不再冷清,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接續不斷地往這里走。他們的意思跟石鋒一樣,馬老三半道上停了工程是障人眼目,告訴人們他沒有錢,馬老三起了這樣的心思,那就是要六親不認了,根本不想往外掏錢了。認親的人便生出了緊迫感,如不立馬把錢討要到手就沒戲了。他們便商量好了似的口風一致地訴起苦來,討起錢來。老女人說,你在俺身上使的勁兒你全忘了,眼瞅著俺過這樣的苦日子,你就是鐵石心腸也瞅不下去呵。老男人說,咱哥倆享受一個女人,可說到老那個女人是俺的,你眼下創發了,老哥俺創歪了,你就算可憐可憐俺,也得給俺幾個花吧?兒孫輩的年輕男女說,老子的錢不給后代花,你還想給誰花啊,眼看著自己的孩子窮掉了褲子,你高興不高興?馬老三不吱聲。馬老三已經打定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主意,不管他們如何說法,只是不出聲。馬老三知道出聲無用,怎么說也說不到他們心里去,他不必白費唾沫了。認親的人就惱了,進來一個惱一個,一個連一個地全惱了。但他們沒有撤退,沒有開口罵,更沒有動手打,他們還心存希望,只是狠狠地摔打草門簾,腳步很重地離去,回去合計些話后再過來磨唧。開雜貨鋪的封素美惱得最重,她恨鐵不成鋼地對馬老三說,爹呀,別怪閨女胡說八道,要是你現在讓飯噎死,出門讓車撞死,這個錢還不得歸村里去,歸村里就是歸棺材里了,這明擺著的算盤你怎么不知道撥呀我的親爹!
封素美這話把馬老三給提醒了。馬老三聽她說出噎死撞死這種話,頓時氣得胡子直抖,他想給封素美幾個耳光,想結結實實地罵她一頓,你一口一個爹叫著,這種話是做兒女的人說的嗎,我早就曉得了,你根本就不是我的閨女。馬老三沒有伸出手,也沒有罵出口,只是在肚子里說來道去,他還要繼續說下去,以便把心中憤懣全部發泄出來時,腦瓜里突然閃動了一下,輔助賀紅鷹賀金寶的辦法豁然出現在眼前:讓車撞死,掙一筆錢留給他的子孫。馬老三眼里沒有了封素美,沒有了封素美的影像,沒有了封素美的聲音,馬老三的意識里什么也沒有了,有的只是讓車撞死軋死就能得到一大筆錢的激動。
馬老三記起來,在他呆過的黑龍江八里屯,三十五年里讓車撞死軋死過六個人,最后一個是今年初秋,六個人得到的錢一個比一個重,秋上的那個得了二十多萬塊。二十多萬塊呀老天爺,賀紅鷹賀金寶怕是一輩子也花不完!馬老三興奮異常,立起身子亂走起來。封素美見馬老三竟然把她撇到了一邊,氣極敗壞地大聲道:爹,你拿著閨女就這么不當事?馬老三嚇一跳,一時沒明白她為何發這么大的火,莫名其妙地望著封素美的嘴。封素美接說道,你以為閨女不會養你的老是不?這樣想你就錯了!我問你,你是不是打算把錢都送給賀紅鷹那個酒鬼?
馬老三不想跟封素美談下去了,他要盡快實施車禍計劃,這個計劃還得考慮周全,不然的話很可能會雞飛蛋打,搭上性命弄不到錢。馬老三對封素美說,孩子,你走吧,我求求你快走吧,我想歇息一下,我覺摸快要累癱了。封素美咬了咬嘴唇,哪,你就歇息吧,不過俺得給你講清楚了,兒子閨女是手心手背,弄疼了哪一個也沒你的好日子過。再說賀紅鷹還不一定是你的兒子吶,是你的兒子是賀紅鷹老子說的,那個老子當了一輩子干部,老油條了,這種人的話誰敢相信!
封素美離去后,馬老三想到他得立下遺囑,他要不立下遺囑,掙下的錢就會歸村干部處理,不歸村干部也會讓眾位村民分掉。他得在遺囑里寫清楚,他死后他的所有錢財都歸孫兒賀金寶掌管,兒子賀紅鷹把酒戒掉知道過日子后,再由他爺兒倆共同享用。馬老三跑進村里去買紙筆,馬老三去了離封素美的鋪子最遠的另一家鋪子買紙筆。紙筆買回家,馬老三想了一會,便趴在鋪板上書寫起來。馬老三年輕時上過三年掃盲夜校班,學會了許多字,寫遺囑用不了。不一會馬老三就寫好了遺囑,錢數是十八萬塊。他本想寫上二十多萬塊,可是想想自己這樣一個糟老頭子,二十多萬塊的價碼實在是太離譜了,人家很可能不會賠給他那么多,就定了個十八萬塊,這個數字其實也太高了,要是讓他自己出價的話,一萬八他也不敢寫。遺囑讀了兩遍,覺得可以,馬老三接著想到遺囑該歸誰保管。自然首先想到了孫子賀金寶,想想又馬上否了。這遺囑不能留給任何人,留在家里最合適。留在家里,人們想想就會明白,馬老三年紀大了,知道不定啥時就會死去,就寫下遺囑預備著。若是送給別人,一不小心傳出去,知道遺囑是車禍前立下的,事情就壞了。這事想好,馬老三又覺摸十八萬塊錢全送給賀紅鷹賀金寶不大對。就算村子里那些老男老女過來套近乎是虛情假意,就算那些年輕的兒孫全是假的,可馬老三跟他們的媳婦跟他們的娘老子的情意卻是真的,馬老三欠他們的情是真的。欠情等于欠款,不思歸還是無理的。馬老三就把遺囑撕了,另寫了一份新的,這份遺囑寫明,屋場連同十萬塊錢歸賀紅鷹賀金寶,剩下的不管是幾萬是十幾萬,歸村里七十歲左右的女人和她們的男人和她們的兒女平分。馬老三看了幾遍,覺得這份遺囑可以讓他閉眼了。
日落時分馬老三走進了村莊。他要去見一面石鋒書記,見一面兒子賀紅鷹孫子賀金寶。馬老三去見石鋒是要給他賠不是,他知道他不往外捐錢把石鋒給得罪了,他得同他合好。車禍雖說不歸村里處理,但村干部往好里說一個樣,往壞里說是另一個樣,要是碰巧說到點子上或者是故意往點子上說,惹起警察懷疑就會前功盡棄。村干部使壞更麻煩,他們一口咬定馬老三是五保戶,兒子孫子就會一文錢也得不到。石鋒和村干部正在他家客廳里陪著縣上的記者說笑,看到馬老三進屋,一個村干部笑道,馬老三,明兒別窩在宮殿里想三想四了,拿上锨镢到東石嶺去,咱們的大記者要在那里拍電視,去晚了可沒你的份兒了!另一個跟著笑道,明兒我安排個年輕女人跟你呆一堆,讓你們倆的臉兒火遍全國。這回石鋒沒隨著酒友們開玩笑。石鋒滿臉事情地對他們說道,我跟老馬有點正事,說著起身領馬老三進了另一間屋。石鋒說,馬大叔,你想通了吧。馬老三給石鋒跪下了。馬老三沒有了別的辦法。前些日馬老三還可以解釋說他沒錢,現在他不能這么說了,再這么說就是在胡說了,就是想打自己的嘴巴壞自己的事情了。遺囑不久就會公開,公開就會傳到石鋒手里去,石鋒在小屋里找不到那筆錢,只得作罷,只得猜斷讓老耗子毀掉了什么的,最后就會把車禍得到的錢當作那筆錢送給賀家父子。眼下馬老三要是咬定沒錢,石鋒見了遺囑就會惱羞成怒,把事情弄砸鍋。馬老三也不能說有錢,有錢為啥不捐給村里,明睜眼想跟村干部過不去咋的。馬老三只能跪下了,這個大禮表明他有難言之隱,會得到支書的原諒。跪下去的馬老三涕淚婆娑地道,石支書,俺老漢求你,求你別再難為俺了,俺快讓你給難為死了。石鋒愣了。石鋒讓馬老三跪愣了。石鋒亂擺著手道,起來起來,錢在你張,跟石支書說的那樣干就行,我只補充一點,大家的動作都會收進這里邊來,出怪露丑可別怪我呵。大伙嘻嘻哈哈地沿著渠道往兩邊排去,不一會就排成一條長蛇模樣的陣線,刨土的刨土,撂土的撂土,風風火火地干起來。馬老三決意抓住機會好好表現,給石支書留下好印象,就挨著村干部們干起來。馬老三明白,姚記者的著眼點主要在村干部,石支書講話做活也會在這里進行。馬老三按照指示埋頭大干了一會,恍惚記起這是三十五年前的那條勝天渠,是依照最上面的號召挖成的,因沒有水源,水渠就挖得高低不平,有水也不能流動。馬老三便問身邊的老漢勝天渠上頭的水?存水了?老漢說存尿,水庫大包干那年就填成莊稼了。馬老三說另打的機井?老漢說機你個頭呵!馬老三說哪,水渠從啥地方引水?老漢說干你的活吧,這些事情還用你操心,引水,下雨的時候水不就來了嘛!馬老三啞了,心里道一樣,跟八里屯情況一樣。馬老三手里的活計慢下來,動不動就往披著長頭發的姚記者拍電視的那邊看。這天上午只拍了石鋒支書一個人。姚記者讓石鋒背對干活的人站著,姚記者扛著拍影機站在石鋒面前,姚記者右邊一個村干部攥著話筒,左邊兩個村干部端著一張大板紙,大板紙上是姚記者親自替石鋒寫好的講話稿,石鋒只需把大板紙上的那一片字念完就成功了。可石鋒老也念不完,不是半道上咳嗽,就是念錯了字,再不就是不該住的地方他住下來。字兒念對了,動作又不對了,忽然撓撓后腦勺,忽然攏攏頭發,忽然念著念著笑起來。動作對了,表情又老出錯,眼珠不動彈,不像隨便講說的樣子,像照著講稿念書的樣子。錯了一點,就得從頭再來,姚記者不厭其煩,石支書也不厭其煩,倒過來顛過去地拍,這塊事鬧利索時都小晌午了。姚記者接著讓石鋒去水渠里刨土,石鋒抓起镢頭跳進水渠,姚記者摸出一瓶礦泉水,喝一大口,鼓圓腮幫子噗地往石鋒臉上噴去,石鋒臉上登時汗水淋漓,打著哆嗦說啊呀凍死我了凍死我了!姚記者說快點干活,冷天不凍效力人。石鋒就拾起镢頭彎腰撅腚地刨起土來,刨一會,抹一把汗。姚記者扛著機子一邊拍一邊說,不行,表情是怕冷的樣子,你得放開,累得熱得受不了的樣子。天實在是太冷,石鋒這個假很難做,姚記者噴了五回水,拍了十幾個回合方才罷休。拍完石鋒打著得得一溜煙鉆進小車里,順勁兒便收工回村。
大伙干活有些累,沒了興頭兒跟小轎車比快慢,拖拉著腿往村里走去。走到嶺下邊時,封素美來到馬老三身邊,悄聲說爹,干活累得夠戧,就不要回家費事做飯了,跟俺去家里吃吧。馬老三說他有剩飯剩菜,不吃就要酸了。說完不管封素美再說什么,加快腳步往前走去。
回到家里,馬老三癡坐了一會,想餾個饅頭吃了就算,正燒著火,封素美帶著飯過來了,是四個大肉包子和一碗蘿卜菜。馬老三想想不吃不對,就趴在鍋臺上默默地吃掉了。封素美的眉眼里有了笑意,說,爹,你給閨女個實話,你積攢下的東西,真的打算只送給賀紅鷹那個不知真假的兒子?馬老三沒吱聲。封素美的臉慢慢變冷,爹,你不說實話,閨女給你句實話吧,上級的法律宣講團來村里開過會,爹娘的產業,也有閨女的一份,要是爹娘偏心,閨女可以去告他們,一告一個贏的!馬老三說,大侄女,我得去上工了,我的腳板慢,遲了村干部要批的。封素美直視著馬老三,爹,你硬是要逼著閨女去上告了?馬老三吭吭哧哧,老臉憋得烏紫,終于一用力把話說出口了:大侄女,你逼著俺說實話,那俺就實說了吧,俺這樣的熊命哪能擔起個閨女呢?俺沒那個命哇!說這話的時候馬老三不敢看封素美的臉,說完趕緊走出小屋。兩人一前一后往東石嶺走去。馬老三走在前頭,步子一步比一步大,封素美緊隨其后,馬老三多快她多快,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只管低著頭默默地走。馬老三知道封素美在尋思事情,對于剛剛發生的變故,她一定感覺太突然,一時還不知道該怎樣應對。馬老三不說話是不曉得說什么好,他就像做下嚴重的虧心事又無法彌補似的,臉上忽忽地發著燒,越想越覺得這個女人可憐,他實在是對不起她。東石嶺工地已坐了不少村民,正唧唧喳喳地說得熱鬧,看到走過來的馬老三和封素美,忽然一齊閉了嘴,一齊把復雜的目光投向他們倆。馬老三找個地方坐下來,封素美朝大伙笑了笑,緊挨馬老三坐下。大伙收回眼睛,各自把目光放到自己的腳上,似乎他們的鞋不合腳,他們要端詳一下是腳肥了還是鞋窄了。工地就靜默成了深幽幽的古井。直到賀紅鷹走過來,大伙再沒人說一句話。事后得知,賀紅鷹是在支書石鋒家喝的酒。石鋒把姚記者和村干部領進家門,照例關上了院門,轉身一看,賀紅鷹從廂屋走出來,已經同姚記者熱情地握上了手。石鋒沒有辦法,只好送給賀紅鷹一塊驢肉一棒燒酒。賀紅鷹在大街上就著驢肉把燒酒喝光,就隨著上工的人說著外國話來到東石嶺上。賀紅鷹一站下就對著人們開起了會。他揮舞著胳膊,噴著唾沫星子,嘰里咕嚕地大聲演講著。講完一段,往前挪動幾步,又接著講。馬老三深深勾下了頭,心里刀攪般難受。賀紅鷹站到馬老三和封素美跟前時,封素美尖叫起來,滾開,滾開,再不滾老娘揍你了!馬老三抬起頭,心里道這個女人發得啥火呀。賀紅鷹看到封素美接他的腔,越發來了興致,嘴巴幾乎湊到封素美的鼻尖上。封素美怒不可遏,跳起身一頭頂在賀紅鷹肚子上,麻稈似的賀紅鷹被頂倒在地上。封素美撲上去,跪在賀紅鷹身上擂鼓似的擊打起來。馬老三憤怒了,馬老三嘶叫一聲:你咋欺負個醉漢呵!說著大步沖向前去。馬老三慢了半拍,他還沒有沖到封素美身邊,就見無數個村民飛快地竄了上來,有人把封素美摁到地上,面朝著黃土,無數只腳無數只拳頭落到封素美身上,封素美在人堆里哇哇大哭起來,眾人只是默不作聲,只把力氣用在手上腳上,雨點似的往封素美身上落。馬老三架起賀紅鷹,馬老三不知哪兒來的力氣,賀紅鷹在他手里不住地掙扎,就是掙扎不出馬老三的手去。馬老三架著他往嶺下走去,馬老三嘴里大罵著賀紅鷹,眼睛里涌動著大股的淚水。
九
馬老三把賀紅鷹弄進家里,讓他在屋子里自己給自己開會。賀紅鷹就這點好,醉酒后你把他放在哪里都成,他不會跳窗砸門地非出去不可,非去熱鬧地界不可,即便眼前空無一人,他照樣秩序井然地開會。馬老三鎖上屋門,聽著屋子里的開會聲,坐在院子里哈噠哈噠喘粗氣。馬老三傷心極了,心說孩子哇,你喜歡什么不好,偏偏喜歡上了燒酒,偏偏喜歡上了開會,你是有嗜酒開會的癮卻沒有那個命,該當吃苦遭罪呵!
馬老三有心不去工地了,工地上那么多人,有他無他誤不了拍電視。可是想想石鋒點名點不到他,肯定會生氣,馬老三就直起身來捶捶腰,走出院門往村外走去。離工地近了,馬老三沒望見一個人影,就想可能是已經拍了一會,由于天太冷,人們躲到背風的地方歇息去了。走到嶺頭上,還是沒有見到人,四下里張望一番,遠遠近近都沒有人,馬老三疑惑起來,這是咋回事,難道這電視不拍了?馬老三呆呆地立在那里,想也可能是石鋒或者姚記者中午喝高了酒,下午沒法兒拍了。
馬老三走走停停地往嶺下走去。快走到村邊上時聽到隱約的說話聲,馬老三循聲望去,望見村南頭的亂石崗上人頭攢動,原來人都集中到那里去了。馬老三心里更加疑惑,是不是修渠的事兒不拍了,要改拍石鋒領著大伙打石頭的事兒?村南邊的那個亂石崗是村里的采石場,村里人砌墻基用的石頭都是從那里用炸藥轟出來的。
馬老三來到亂石崗,看到石鋒掐腰站在那里,姚記者打著手勢宣講著什么。馬老三很快就打聽明白,姚記者要大伙來這里搬運石頭填石坑。搬石頭填石坑跟修水渠不搭界,可它跟電視里的水渠有直接關系。姚記者中午喝酒時聽到天氣預報,說這幾天有大雨大雪降臨,他擔心雨水雪水把石坑灌滿,采石場這邊的戲沒法拍了。所以要搶先一步把搬石頭的場面拍下來。搬石頭填石坑是電視里修渠工程的重要一件,東石嶺那里沒有現成的石頭,電視沒法兒拍,姚記者他們早就決定在這里拍,拍完后姚記者會把它銜接到電視中東石嶺的水渠工地上去,眼神再好也看不出破綻來。這個姚記者的手段就是神奇,先前拍的那些片子他都要東取西接,這里取只胳膊,那里借條腿,這個以修渠為主反映村莊大干快上的電視要取借的東西還多,他已經在縣城里拍了一些工廠做活的場面,去大樓子村拍了糧油加工的場面,去河西村拍了燒磚燒瓦的場面,去百里洼村拍了萬畝綠色糧食基地的場面,等等等,到時候都要接到這個電視里面,接到石鋒領著大伙改變落后面貌發家致富的熱潮里面。
說著話時,石鋒已吩咐人開始搬運石頭了。石鋒支書打頭,其他村干部隨后,村民們緊跟上去。馬老三一看這個活簡單,石頭堆離石坑只幾十步遠,搬起石頭走過去,撂進石坑就結了。只因石頭不多,這部分人把石頭投進石坑后,另一部分人得把它們再搬出來,繞點路再把它們投回石頭堆,這樣就解決了人多石頭少的困難,石堆雖小,卻是永遠也搬不完。接下來的事情就麻煩起來。姚記者再怎么吆喝,再怎么鼓勁加油,村民們的勁頭上不來,有人笑,有人打哈欠,還有人做鬼臉。這些毛病給姚記者吆喝掉了,還是不行,不像生龍活虎大干苦干的樣子,不用說出汗,多數人還唏溜唏溜害冷的樣子,不斷地淌鼻涕水。姚記者犯了愁,跟石鋒支書說往這么多人臉上噴水不可能,這怎么弄這怎么弄呢。還是石鋒支書深諳社情民意,他眉頭一皺就有了辦法,他讓會計回家取來了一提包碎錢,搬一趟石頭五分錢,一趟一結算。這一弄大伙的干勁鼓起來了,都摘掉了帽子,剝去了棉襖,搬起石頭就跑。誰知還是不行,還是由于天氣太冷了,大伙的汗冒不出來。姚記者又對石鋒說,這是場重頭戲,是最出彩的片段,拍不理想實在太可惜了!石支書沉吟一下又計上心來,立馬吩咐村干部回村拿噴霧器去。大伙一聽嚷嚷起來,說你們要造人命啊,這樣得加錢。石鋒大手一揮說,一趟一毛!大伙的情緒高漲起來。轉頭盯著村里的方向,盼著噴霧器快快拿來。幾袋煙過后五個村干部背來了五臺噴霧器,一齊去石坑底下灌滿了水,來到石頭堆跟前分頭站下,一手咕唧咕唧壓著氣,一手舉著噴頭往搬石頭的人臉上噴,一噴就是一頭一臉。搬石頭的人心里想著那一角錢,齜牙咧嘴地笑著接受裝扮,完后搬起石頭沒命地跑去。半個多鐘點后,搬運石頭的場面拍成,大伙凍得渾身發抖,牙齒對得山響,姚記者和村干部擠進小轎車,沒吆喝收工就一溜煙跑去,眾村民你追我趕地跟著跑去。
馬老三凍得死去活來,回到小屋先點起火來烤火,覺摸烤熱乎了,把火滅掉,身子又從里到外涼起來。身子感覺著涼,用手摸摸卻發熱,馬老三想可能是感冒了,大冷天的往臉上噴涼水,咋能不感冒。一會后腦袋又隱隱疼起來,連連地打噴嚏,手腳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馬老三趕緊出屋去村子里買藥吃。馬老三知道,他這歲數可不敢得病,一病就可能再也爬不起來了,那樣掙錢的事兒就泡湯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孫子過苦日子了。馬老三走進村里,村子里的咳嗽聲噴嚏聲此起彼伏,街巷里人來人往,去村醫家買藥的人排到了大門口。馬老三排號買到感冒膠囊當場吃下,回到小屋飯也不做了,躺上鋪去蓋上被子睡。藥物慢慢發作起來,又累又乏的馬老三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馬老三醒過來時已經是上午。其實是三天后的上午。馬老三看到封素美坐在他身邊,皺眉道,日頭這么高了,你怎么不去修水渠。封素美竟趴在他胸口上哭起來,爹呀,這次要不是閨女解救的及時,你已死掉兩整天了!馬老三睜大了眼睛:這是從哪里說起?封素美說,搬運石頭的第二天,她一看馬老三沒有去工地,轉頭就往小屋奔來。那時刻她還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是心里慌張得很,她曉得這慌張來自馬老三,因為父女連心哩。跑進小屋,她看到馬老三昏死在床上,就哭著跑到工地把村醫請來,村醫把了把脈息說怕是沒命了,回家取來藥水給馬老三打上,讓封素美準備后事。封素美哭著喚馬老三醒來,她都把嗓子哭啞了,馬老三就是不醒。封素美就這一個親爹,她不能讓爹死掉,就是把鋪子賣了,把住房賣了,把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賣了,她也要把爹救活。封素美去三里莊請來了神醫大夫劉大嘴,神醫劉大嘴使出渾身解數,一口氣打了兩天兩夜的吊瓶,硬是把馬老三救活了。封素美說爹呀,親閨女不親閨女,這回你看清爽了吧,外人誰會著急難過成這個樣兒呢!
馬老三有點不相信。理由是封素美根本就不是他的閨女,她卻一口一個爹地叫他。看到床鋪下邊的那一堆空藥瓶子,馬老三不得不信了。馬老三說,孩子,你的大恩俺這輩子沒法報答了,只有等下輩子了。封素美嗔怪道,爹,你做爹的怎么說這樣的話,爹養閨女,閨女養爹,天經地義的嘛!馬老三接不上腔,就轉話說,孩子,咱們一塊去修水渠吧,石支書一定在怪罪了。封素美噗哧笑了,爹呀,拍電視的昨兒下午就走了,安心養你的病吧!馬老三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馬老三不是讓拍電視的事弄的,他是擔心封素美坐著不走,他該怎樣同她說話。封素美雖是救了他的命,但他還是不愿跟她說話,其實也不是不愿說,是不知道說什么怎樣說。封素美又開口了,她看了眼地上的空藥瓶子,難為情地道,爹,你說這該咋辦,閨女手里一個閑錢也沒有,這該咋辦呢?馬老三這才想到藥錢的事,心一下子地懸到了喉嚨眼,戰戰兢兢地問道,孩子,錢花了多少?封素美說,那神醫看了面子,只要了兩千三百塊。馬老三叫了娘。馬老三想自己死晚了,又平空拖下一筆饑荒,他死得太晚了。馬老三就要哭起來,孩子,毀了,大爺手里只幾十塊錢,這個賬一天兩天沒法結呢。封素美說,爹呀,閨女都做到這份上了,你怎么還是兩條心呀!馬老三說,孩子,大爺真的只有幾十塊錢,不到三十塊,是真的呀!封素美惱了,她把外衣一掀,從里衣口袋里摸出了馬老三的遺囑:爹,這是你寫的吧?馬老三瞪了眼。封素美揚著遺囑說,我早就猜到了,你是重男輕女,可我沒想到你輕到了這個地步,把親閨女劃進大堆里去了!馬老三知道,封素美把屋子都翻找過了,他前一陣子說不清楚,現在更說不清楚了。馬老三閉上了嘴,任憑發落的樣子,再也不想說一句話。封素美氣咻咻地道,遺囑的事以后說,這兩千三百塊你眼下得拿出來。你要真的沒錢,我貸款也心甘情愿,問題是你有錢,有這么多的錢。
馬老三想出了辦法。馬老三告訴封素美,他的錢在黑龍江的八里屯,他怕回家路上讓人掏去,就托了鄰居給保管著,他已打過信去,過幾天他們就會給匯過來。馬老三心里道,先把這一關度過去再說吧,無非在掙來的錢里還她就是,反正遺囑也得重寫了。馬老三終于答應給錢,封素美喜出望外,把遺囑揣進腰里,歡天喜地地去了。歇息了一陣,馬老三重新寫過遺囑,另外加上一條,在列位鄉親的那筆錢里,扣除三千塊給封素美。擔心遺囑再次被盜,馬老三抄寫了三份,一份比一份藏得嚴密。藏好遺囑馬老三便離開了他的小屋,離開只剩下石頭屋基的屋框子。馬老三對自己說,走吧,該走了,再不走還不知發生什么事情。
馬老三是在第三天的夜里死掉的。馬老三不是依照計劃死于汽車輪下,馬老三死得平常極了。馬老三離開小屋和屋場后先去看望了他的孫子和兒子。馬老三來到位于鄉駐地西邊的鄉政府飯店工地。馬老三一撒眼就看到了孫子賀金寶。賀金寶推著小鐵車正從樓框子里走出來,賀金寶也一下就看到了馬老三,他的眼神一頓,但也就僅僅一頓,就推著小車往另一邊去了。馬老三哭了。馬老三把身上所有幾十塊錢掏出來給了看門老頭,就形單影只地離開了鄉駐地。回到村里馬老三也很容易就見到了兒子賀紅鷹。賀紅鷹正蒙頭蓋臉地躺在炕上睡覺,昨晚他定準是到處找酒喝誤了睡覺。馬老三不忍心叫醒他,給他掖了掖被子,坐在炕沿上掉了一會淚。一步一回頭地退出屋子。
馬老三來到村南邊的公路上時已是下午,并無多少暖意的日頭亮亮地斜掛在藍天上。馬老三依照計劃沿著公路往前走去,想瞅個機會裝做不小心歪倒在車輪下。他望著東來西去的一輛輛汽車,正在考慮怎么樣歪倒合適時,一個聲音在他耳朵邊響起:你只顧尋死覓活,你想沒想過司機的事,人家一下賠出二十幾萬,今后的日子怎么過?馬老三打了個寒戰,急忙退到路邊上站住。是哩是哩,猛丁攤上二十多萬塊饑荒,除了干部和暴發戶,司機樣的平常家庭根本就沒法活人了!馬老三蹲下身來,無望地揪扯著自己的頭發,一時間腦子里一片空白。
馬老三蹲到日頭偏西,這才從絕望的爛泥里走出來:他要找一個壞司機,最好是一個做盡壞事的惡人,把這饑荒栽他身上去。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惡司機攤上這塊事是罪有應得。主意拿定,問題接著又來了,這個惡司機怎么斷定呢,莫說隔著車玻璃瞅不清面目,莫說從臉上很難瞅出善惡,就算這些能夠做到,斷定司機是善是惡時,那汽車早已一閃而過了。馬老三又蹲下身子揪住了頭發,這回他只揪扯了幾下就生出了辦法:制作一個假人放在公路上,他遠遠地盯著它,哪輛汽車從假人身上軋過去,他就往他的車輪下倒。馬老三跳起身往家里走去。路上躺個人,司機大老遠就會注意到,要是他不管不顧地開過去,軋過去,定是惡人無疑了。馬老三躲躲閃閃地扛著假人來到公路上時天已黃昏。這個假人是仿照著他的樣子做出來的,高矮相仿,胖瘦相仿,戴著他的帽子,穿著他的衣服,只不過衣服里包的是草。馬老三讓假人躺在公路上,就沿著公路倒退著往回走去,倒退出去五六十步,眼里的假人有些模糊了時他又接著往前走去,走到離假人二三十步時又倒退著走起來。馬老三就這樣前行后行,步子邁得很慢,眼睛睜得老大,盯著假人,又連帶掃視著四周,他是怕閑人注意上他,事后出來證明說他是自殺。
馬老三從黃昏走到半夜,從半夜走到天明,惡司機沒有出現。馬老三接著走,從天亮走到天黑,從天黑走到天亮,惡司機沒有出現。司機們發現了橫躺在路面上的假人,大老遠的就放慢了速度,小心地從假人旁邊繞過去,成百上千輛汽車無一例外。馬老三沒有泄氣,依舊前行后退來回走著。這條公路四通八達,司機形形色色,不可能沒有一個可惡的人。馬老三就充滿信心地繼續走著。馬老三起先覺得累,累到骨子里去,稍一松勁就會倒下的感覺。馬老三起先覺得餓,餓得眼睛冒黑花,直想啃幾口土咽下。后來馬老三不累不餓了,他沒有了任何感覺,只是覺得木,從里到外地木,他木木地前行后退,后退前行,不住腳地走,他以為自己能夠這樣走上一月一年,走上十年百年,永遠這樣走下去。其實馬老三已變成一根耗盡燃油的燈草,要不是變成了一根燈草,那輛小汽車帶起的風不會一下就把他刮進路溝里去。溝子只有一米深淺,溝底是暄軟的稀泥,馬老三要不是一根耗盡燃油的燈草,滾進溝底,不會一下就昏過去,更不會一點動靜也沒有,十分安詳地度過了生死界。
十
馬老三落滿白霜的尸體是去鄉里開會的村婦女主任發現的。馬老三死亡的消息轟地在村里傳開。封素美的雜貨鋪開在自家南屋,她的家不靠大街,她聽到消息跑到馬老三的小屋時小屋早就沒了。蓋小屋用的石頭、磚頭、棍棒、麥草以及小屋里的鋪蓋、衣物、鍋碗瓢盆等物件垃圾樣遠遠地凌亂在小屋四周。幾十個男女老少在那里悶聲不響地挖土,有的用锨,有的用镢,有的用手。封素美一看紅了眼,跺著腳說你們挖什么呢挖什么呢?難道一個糟老頭子還會存下金銀財寶不成?人們一邊奮力刨挖一邊七聲八氣地道,不要瞞天過海了,馬老三的字條我們搜到了,二三十萬塊錢想幾個人獨吞,你們也太狠了點兒吧。封素美使勁跺了一下腳,飛步回村,回來時她手里攥了一張大號鐵锨,屁股后跟了她的全部家里人,手里都握著挖土刨土的家什。馬老三蓋小屋的地方已被挖土的人占滿,人在不斷增多著,地盤也在不斷擴大。沒有人說話,只聽見一片喘息聲,一片鐵器跟沙土的摩擦聲。至中午時分,小屋前頭的石頭屋基被推倒,地盤擴大到了院落及其四周幾十步遠的地方。這時候人們已經有些絕望了,他們不想白干,就回家推來了手推車,拉來了大板車,開來了手扶拖拉機,他們要順手牽羊,在找尋那筆巨款的同時,把挖出的土運回家去。莊戶人家,什么東西也有用處的。
莊里只有三個人沒有參加挖土活動。一是賀紅鷹賀金寶父子倆。他們把馬老三的尸體馱到了馬老三的屋場附近,在向陽處挖個坑把馬老三埋掉了。賀金寶蹲在墳堆前焚燒紙錢,這個十四歲的少年自始至終一聲沒吭。賀紅鷹一盅一盅地往墳頭上淋著燒酒。這棒燒酒是賀金寶掏錢給他買的。賀金寶馱著馬老三走進村里,賀紅鷹說我替替你,就把馬老三從兒子肩上挪到他的肩上。賀金寶就跑進雜貨鋪買了一棒燒酒,攆上賀紅鷹把酒遞過去,把馬老三接過來,一步一步往馬老三的住處走來。父子倆在馬老三的墳堆前蹲到下半夜。賀金寶一張一張地點燃紙錢,賀紅鷹一盅一盅往墳頭上淋酒,紙盡酒盡,父子倆一前一后離開了屋場。
另一個人是村支書石鋒。石鋒到縣上去了。以發展現代化大農業為主題的那部片子沒有按時播放,姚記者打電話來說。拍專題片的事早已傳進鄉縣領導耳朵,鄉縣領導們說,這么大的動作沒有各級政府的支持能行?發話給電視臺長把片子斃了。姚記者說,現在補救還來得及,那就是速速補拍鄉縣領導的鏡頭,考慮到片子要送北京,要接著拍出市里領導的鏡頭。還有就是鄉縣領導可能不讓拍,他們會拿捏一下,這樣就得立即去有關方面疏通。石鋒鄉里縣里等處疏通好脈絡回到村里時,馬老三的屋場已經變成一口大水塘。塘里已泉出半塘清凌凌的水。石鋒問明情況后哭笑不得,轉而又興奮起來,摸起手機給姚記者打過去,說是村里又有了過硬的典型專題材料,這回可是真的。電話里的姚記者嗔怪道,石支書你怎么說話,難道我們以前拍的片子全是假的?電話里邊的姚記者和電話外頭的石鋒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三天后,姚記者的專題片在縣市兩級電視臺同時播放。又三天后,村莊利用廢棄土地興建魚塘繁榮經濟的片子在縣市兩級電視臺同時播放,同一天,以興辦大農業為主題的那部專題片在省臺播放。其后水塘這邊便冷清起來,冷清得啞啞寂寂源遠流長。只有馬老三的墳堆默立在那里,默默地望著水塘,望著不遠處的村莊。偶爾有一只兩只的水鳥飛過來,貼著水面飛幾圈,然后調整高度振翅飛向遠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