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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太陽

2007-01-01 00:00:00張守國
雪蓮 2007年3期

這一年,青藏高原的冬天來得有些太遲,直到農歷十月,才有一點兒雪渣。而這時人們還像備戰備荒的年代一樣,習慣性地把大白菜倒掛在陽臺上,棉衣、棉被拆洗得軟綿綿的疊放在柜子里。整個冬天不冷不熱,早上穿上棉衣,中午又得換上絨衣,傍晚又得換上棉衣。人們卻說這該死的天如同愛換衣服的女人。

黃昏,夕陽透過樓群,照著懶洋洋的大街。姑娘們收拾得像個洋娃娃。

此時的街道亂糟糟的,叫賣聲、討價聲、議論聲、車響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整個街道像是一個碩大無比的蜂窩。

車輛揚起的灰塵、蔬菜的腐爛味,連同人味兒混在一起,整個街頭處在一片無邊的混沌中。你也下崗做買賣啦?這不,沒辦法,工資發不出來,總得找一條活路嘛!是啊,就擺地攤也比拿死工資強。在街道的一角幾個尖嘴利舌的婦女攢到一塊兒議論著。坐了兩天臥鋪班車的馬飛,一下車,就鉆進這個雜亂的世界。他穿著一身嶄新的馬褲尼軍裝,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是制式化的軍用貨。他感到這身軍裝快要遠離他了,今天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了,他像要抓住軍裝的“尾巴”一樣。的確,他今天和往日相比,別有一番帥氣,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就是“酷”!

也許,面對這身即將離他而去的軍裝。馬飛要尋找一下第一次穿軍裝的感覺;要體會一下第一次穿馬褲尼的帥氣。他這身嶄新的軍裝,還有那偉岸的身軀和冷峻的面孔,引來街上很多眼球。

他信步走在街上,充滿著自信,又滿懷著惆悵和眷戀。在部隊上,他經過了血與火的洗禮;經受住了錢、權、色的誘惑;他難以割舍這火熱的警營。

十六年,十六年啦!那是一段多么令他難忘的歲月,而現在他就要馬上進入到曾經遠離的社會,他馬上就要像扯著嗓子叫賣的小攤小販一樣,就要像為了幾毛錢的東西而狠命討價的市民一樣,就要像追趕公共車的工人和那些成天為了家庭瑣事而抓耳撓腮的人一樣了。

想著這些,他感到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失落和酸楚。是惶恐、怯弱、自負,都不是。他馬上否定了這種種解釋。

是的,和他同批入伍的戰友,復退早的,早致富了;提了干的,不是到了團職,就是調到了內地。而他呢?在玉樹,一呆就是十八年,連一個窩都沒有挪過。一陣酸楚涌上了他的心頭,淚水在眼窩里打著漩,欲落未落。

他走在街上,是一種沒有目標的漫步。他唉的一聲,這一聲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無奈的呻吟,還是無力的宣泄。

驀然間,他腦海里產生了一個念頭:知足吧,馬飛,你一個農民的兒子,在部隊上都到營級了,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這在你家的祖墳里,已經是冒青煙了。只是,這個念頭很快就被他按了下去,農民的兒子又怎么了?農民的兒子就不能進步了?農民的兒子就注定要當一輩子農民嗎?什么亂七八糟的謬論邏輯!是的,我們的老祖先原來可都是農民呀!到了后來,又為什么有了職業的區別,權力的大小和富貴貧賤之分啊?這就是發展,這就是進步,這就是競爭的結果。

馬飛,你有這個能力改變這一切嗎?沒有,你只有在這個社會里學會適應和生存。馬飛喃喃地說著,他抬起頭久久地凝望著天空,狠狠地用右手拳頭砸了一下左手心。

也許,這是馬飛從娘胎里爬出來后,第一次感到孤獨、空虛和失落。

街道上的行人漸漸地少了,路燈也亮了起來,他還是在街道上漫無目標地轉悠著。過了幾條街、穿過多少巷,他已有些說不清楚。

走著,走著,他下意識地一招手,一輛紅色富康車嘎地一聲,停在了他的身邊,他打開車門,探進車里,當他看到開車的司機是一位打扮入時的靚女時,他噢一聲準備回頭走人。

女司機卻驚叫一聲,喲,馬哥,怎么啦? 這一問使馬飛一頭霧水。她怎么認識我?他轉身拉開了車門看了一眼。不對呀?這人他怎么也不認識,只是出于禮貌他微笑著說:小姐,你認錯人了吧,你走,我不坐車了。

馬飛,你這是怎么啦,我是孫小梅。靚女說。

馬飛重女仔細地打量靚女一眼,你是孫師長的四女兒,孫小梅?

怎么,還有冒充孫師長女兒的人嗎?我咋覺著你跟過去根本不像。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馬飛帶著歉意解釋道。這時馬飛終于看出這女孩有些面熟。孫小梅抿了抿涂滿鉆石膏的嘴唇,眼里放射著光彩,在倒車鏡里有意識地看了看自己,嫩聲嫩氣地說:馬哥你啥意思嘛?我在哪兒和過去不一樣了?

成熟了,漂亮了,漂亮得都讓人認不出來了。

小梅一臉的好感覺,是嗎?我們的馬哥也會說姑娘愛聽的話了。

馬飛疑惑地問:這車是你的,你不是到南方發展去了嗎?

孫小梅的臉突然由晴轉陰,怪腔慢調地說,是啊!車是我的。大學畢業我是到南方去了,賺了錢就回來了,這有什么不對嗎?

馬飛一看小梅的臉色,知道是捅到了她的痛處或個人隱私問題上,知趣地說,咱倆別光顧著說話了,第一次坐你的車,一步路還沒有走呢。

孫小梅噢一聲,車子平穩地開動了。

車子在霓虹燈閃爍的大街小巷里穿行。馬飛若有所思。突然,車子嘎地一聲停在路邊,小梅甜甜地說,馬哥,你稍等片刻,我馬上就回來啊!

馬飛點點頭,小梅風風火火地趕到對面的一家小吃店里。馬飛掏出煙,順了順腿,調整了坐姿。在他的腦子里閃現出孫田仁那可親可敬的形象來。

孫田仁在世的時候,經常在他面前說起小梅,四個女兒中,數小梅最調皮,她的行為經常和家規家教違背而和家里人發生爭吵。

馬飛還記得那是六年前一個夏天的傍晚,馬飛正和孫師長談話。小梅打岔說,老爸,今天晚上我出去一下,可能很晚才回來。

什么,一個高中生晚上干什么去,不呆在家里好好學習,亂跑什么?要不,和小云一塊出去。不嘛,人家今天晚上有約會。什么?孫田仁脖子里的青筋跳了起來,深陷的眼窩里如同掛了兩只燈籠。你還要搞什么約會,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里呆著,小敏,你給我把這不聽話的小家伙看好了。說著,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馬飛站起來對小梅說,聽爸爸的話,到書房里學習去。

小梅含著眼淚轉身就走,將書房的門狠狠地甩了一下,咣地一聲關上了。

馬飛追過去,喊了兩聲小梅。從這時起,孫小梅倔強的個性就留在了馬飛的記憶里。

此時,他的思緒正在向記憶深處挖掘,手中的煙已經燃完。小梅嘩地一聲打開車門,興沖沖地說,怎么,你也抽煙了?

馬飛笑了笑說,不怎么會抽,偶爾瞎抽一兩支。這就對了嘛,才像是個大男人。小梅一邊說著,一邊坐在了駕駛位子上,將一串糖葫蘆遞給馬飛,接著從包里取出一盒“三五”煙說:“給,再抽一支。”

你也學會抽煙了嗎?馬飛用迷惑的語氣問。 怎么,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小梅漫不經心地說。

馬飛說,抽煙可是個很不好的習慣,尤其是女孩。什么,難道只有你們男人有抽煙的資格,女人為什么沒有呢?小梅用強調的語氣說。馬飛的心里猛地一緊,說實話,他最怕女人向男人要權利,他在十幾年的家庭生活中已經受夠了。沒有,我只是說說而已。說著,馬飛給小梅點上了煙,而他沒有抽,只是靜靜地瞅著小梅。

只見小梅右手握方向盤,左手很熟練地夾著煙,時不時吐出幾個煙圈來。馬飛問,小梅,聽說你這幾年在南方混得不錯,為什么又跑回來呢?

唉!馬馬虎虎,下去三年,就這么個下場,一套房子就花去了我近一半積蓄。不過。這里的房不算太貴,一百多平方米,三十萬元就搞定了,這一部車花了十多萬。看來吃老本是不成了,還得找個活兒干,人總是懷舊,我的根就在青藏高原,落葉總得歸根吧!

什么?短短幾年里,你就掙了這么多錢?

這沒有什么。有點能耐的一年還賺幾百萬呢!要不是前兩年我倒霉的話,一年,我就可以賺一百多萬元,別說是三年啦。馬飛疑惑不解地問:小梅,你做什么掙這么多的錢呢?

小梅神氣地說:這嘛,說來話長,剛去時,就是給人家洗碗涮碟子,一個一毛錢,每天就能掙個五六十元。過了一段時間就當上了服務員,這活雖然比洗碗體面一些,但是不如洗碗賺錢。到后來,當了領班,這就要看一個人統籌、領導、協調和組織等各方面的能力。其間一年光陪客人喝酒的小費就凈賺幾十萬,到后來又是跑外交,拉客戶,反正每一條道上,都有賺錢的路子和機會,我也一時半會兒給你說不清楚。

馬飛像個小孩子,認真而又好奇地聽著老師的講課一樣。雖然,他對小梅如何賺錢還是一知半解,但他還是最大可能地想象小梅賺錢的過程和路子。小梅還沒有講完她的經過,就快到了家了。馬飛意猶未盡地說,小梅,你拉上我再轉轉,把你的經歷講完。小梅調皮地說,不行,人家還有約會,你一個大軍官聽一個小女子的經歷,不行,不行,不告訴你了。噢,馬哥,聽嫂子說,你馬上就要轉業了,是真的嗎?

馬飛點了點頭,兩眼直直地瞅著前方。小梅說:那將來有什么打算呢?馬飛搖著頭說,還沒有定下來,走一步算一步,像我們這些人,到了社會上,還真不知道能干什么!

小梅說,你們這些大老爺兒們,都不知道怎么了,一個個垂頭喪氣的,沒有一點兒精氣神,我看你們是被眼前的一點兒死工資糊住了眼。不就是轉業嘛,那是給你了一個發揮和發展的機會!

這句話讓馬飛難受,他感到自己連氣也順不過來。他看了一眼小梅那自負的神態,說:沒看出來,孫小姐的覺悟還挺高的,不愧是師長的女兒。

那還用說,我就不給我爸添麻煩,自個兒找工作,自己掙錢,自己掙的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免得讓我爸落個貪官的名義。

你爸當然不是貪官啦!誰敢這么說首長!可你爸畢竟是成功了。

難道你失敗啦?你一個農民的兒子,當兵以前一窮二白,現在啥都有了,還不滿足,你還想當將軍?真是的!

說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說想當將軍,而是覺得最初的追求在這節骨眼上“短路”了,心里不甘,是追求和信念的問題。算了,別說高調子話,不就是你往上爬的政治途徑出現障礙了嘛! 不是障礙,是不讓干了!你說,我現在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正是能干事兒的時候,這時候,你讓我閑下來,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小梅笑了,誰說讓你閑下來,是讓你重新換一個崗位,為地方經濟建設做貢獻。如果像你們當兵的都想在部隊上于一輩子,那我們國家的部隊都不成了“老爺子”兵了嗎?我不是不想下來,而是現在下來的話感到空虛,到目前,我一無房子,二沒錢,也沒有一點兒社會基礎,真是一無所有。好了,別在我跟前叫喊了,其實你什么都有,你有在部隊上練就的強健體魄,你有不服輸的勁頭,這些到了社會上就是一筆了不起的資金,就是本,就是你未來的一切,有了這些,干什么不成!說話間,車到了家。馬飛掏出十元錢遞給小梅。小梅氣呼呼地說,你這是干什么,給我錢?對,你開出租的目的就是掙錢,你不拿錢能成嗎?我掙錢,看掙誰的錢,而且我曾經說過,我第一個拉的,是軍人,還是我愿意拉的,不要錢。湊巧,今天碰上的是你,就說明你的運氣好,我們有緣分,對于我來說,只有自認倒霉啦。說著她抓起十元錢塞到馬飛的口袋里,將他推下了車。

馬飛還沒來得及說聲再見,富康車就一溜煙在夜色里融入了車海人流中。

天空中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在各種燈的照射下,還真有一點:“雪花打燈燈難眠,火樹銀花不夜天”的味兒。

馬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了聲:這丫頭,還是當初那個瘋樣。他下意識地舉起手準備整理一下服裝,可是一摸頭,帽子丟到車里了。他拍了拍衣服,系上了風紀扣,原地轉了一圈,拍了一下大腿,噢!這次回來忘了給小軍買東西了。他又轉到馬路對面的小賣部里買了兩袋牛肉干和一大堆小零食。走到家門,隔門聽見妻子嘀咕說,小軍,快睡吧,都十點多了,明天還要上幼兒園呢,你爸可能今天回不來了。小軍說,媽媽,爸爸電話里不是說今天三點就回來嗎?真是說話不算數。你爸爸可能有事,脫不開身,今年爸爸肯定會和小軍一起過年。

嗷嗷,爸爸過年可以回來了,爸爸過年可以回來了……小軍,別喊了,鄰居家的小朋友都睡了。你爸和你過個年……看把你高興成這個樣子。媽媽,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讓你生氣了。乖孩子,媽媽沒有哭……快睡覺吧。不!我要吃小梅阿姨拿來的巧克力,不,媽媽。

乖孩子,媽媽給你拿,說好了,就吃一個,晚上吃多了對牙齒不好,記住了,吃完了要刷牙……

聽到這里,馬飛腿一軟,不小心把門撞了一下。

媽媽,爸爸回來了,我聽見有人敲門。

快睡覺吧,乖孩子!那是風吹的,爸爸拿著鑰匙。

站在門外的馬飛心里不是滋味,他感到全身無力,沒有勇氣進這個家門。十多年來,妻子僑紅跟著他沒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剛結婚,他把僑紅帶到玉樹,戰友們開玩笑說,他這個黑臉大漢娶了個白牡丹,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本來小巧玲瓏的妻子,到玉樹沒幾天就變成了紅臉蛋兒,身體一天天垮下去,經常生病臥床。無奈,他只有在省城租了一間房子,過起半分居的生活。

第二年回老家,岳父、岳母說他沒有善待僑紅,瘦了一圈,老了一茬,說放心不下,就讓僑紅留在家里。到后來,岳父岳母又放心不下馬飛,又把僑紅打發了上來。

他不愿往下想了,他感到眼眶有些濕,他輕輕地擦了一下眼淚,點了一支煙,狠狠地抽了幾口,提了提神,鼓足勇氣,輕輕打開了家門。

兒子的房子里靜靜的,只聽到均勻的呼吸,不時傳來隱約的“爸爸……過年……”的囈語。客廳里黑乎乎的,他順手打開客廳的燈,僑紅驚喜地推開門,你回來了。

馬飛一把把僑紅攬到懷里,激動地說,回來了,我再也不離開你們了。他抱住僑紅狠狠地吻了一下,僑紅睜大眼睛,驚訝地問,你今晚怎么啦?滿身都是煙味兒,你原來是不抽煙的呀?

沒什么,我只感到對不住你們。偶爾抽一兩支,你別大驚小怪的。

這時,僑紅更加緊張了,你背著我干了什么啦?怎么又對不住我們母子倆啦?

他又一次吻了僑紅,喃喃地說,你小聲一點兒,兒子睡著啦,我聽了你和小軍的談話。

他抱起僑紅從客廳里輕輕地走到了臥室,將僑紅放在床上說,躺著別動,我先看看兒子。

多時不見,僑紅像害羞的姑娘,傻傻地躺在床上。馬飛拿起手電筒來到兒子房間,只見兒子眼角還噙著淚水,已經熟睡,馬飛吻了吻兒子的額頭,輕輕地說,兒子,爸爸回來了,今年可以和你一塊兒過年了,乖孩子,睡覺吧。兒子翻了翻身,打起了呼嚕。

小房間里靜靜的,擺設和原來一模一樣,寫字臺上放著一只布老虎,旁邊的相架上依然是小軍三歲時全家的合影,小茶機上擺放著兒子的圖畫作業,彩筆畫的太陽底下是一棵大樹,大樹下一個小孩子在讀書,只是畫的有些滑稽,書比人大,人比樹高。馬飛笑著說,這孩子。隨后,他拉了門,掃了一眼客廳,關上了燈。這情景在馬飛的感覺中好像在部隊查鋪查哨一樣。這樣想著,動作就不免慢了下來。

等來到臥室時,他發現妻子還是剛才的姿勢,眼里含著兩顆豆大的淚珠,嘴角掛著一絲費解的微笑。 僑紅,你怎么啦?沒什么,我只是激動了,你今天怎么啦?僑紅一邊擦眼淚,一邊望著馬飛說。我只是感到你越來越漂亮,感到欠你們母子的太多太多……別這么說,都是多年的老夫老妻了,你還這么說,快休息吧,坐了兩天的長途班車已經夠累了,快洗一下睡覺吧。說著,僑紅要給馬飛解扣子。別動,今天晚上我應該給你解。僑紅懂得馬飛的意思,就一臉羞紅地說,那事明天晚上再說吧,身體要緊!看樣子好幾天沒洗澡了,來,我給你拿換洗衣服。

馬飛激動地說,讓你別動就別動,是千年等一回。說著,他一邊給僑紅解衣扣,一邊脫鞋上了床。

僑紅的意思被馬飛的舉動擊潰了。是的,在她的記憶中,馬飛沒有給她脫過一次衣服,就是在新婚之夜,也是馬飛哄著她自己脫的。想起第一次,僑紅還是感到耳熱心跳,加上馬飛今天這樣,更使她感到激動、新鮮、刺激。身體軟軟的,心里的激動怎么也壓不住,她伸手攬住馬飛的脖子,親吻著說,馬飛,別這樣,我自己來吧。

馬飛的嘴久久長長地親吻著,說,你就讓我彌補一次我內疚的心病吧!我即將脫掉這身軍裝了,以后,我要把我帶兵時所傾注的那一份愛轉移到你這邊來。今天,我沒有洗澡,我是帶著高原的雄性和太陽般的熾熱而來的。僑,你不要嫌我臟吧!

不,你的言行和心靈永遠像剛擦過的槍管一樣。僑紅不知哪來的機智,競不失時機地幽了一默。說著,她順手給馬飛解扣子。燈啪地一聲滅了。外面,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從暗灰色的天際灑落下來,整個西寧城在一片乳白色的圣潔中緘默了,這是青藏高原的第一場雪。淚水和汗水模糊了所有的記憶,興奮和激動沖擊著他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愛的潮水把兩個人一次又一次推向幸福的浪尖。

馬飛,你今兒哪里來的這么大的興頭? 沒,沒什么,僑,我只是感到對不住你們……僑紅合上眼,浮現在她腦子里的是馬飛和士兵摸爬滾打,一次次的抗雪救災、一次次奔向械斗現場、一次次和犯罪分子殊死博斗的場面……她伸手摸了摸馬飛那聳起的胸,她把手緊緊地貼在馬飛的胸部,側過頭來聽著他急劇跳動的心臟,她感到馬飛的心每跳一次,他的生命就在減少一天。

在僑紅的記憶中,馬飛兩次瞞著她去看病。有一次,僑紅給馬飛洗衣服時,發現衣服口袋里的一張檢查報告:高原性心肌缺血,心臟代謝性增大,肝臟、脾臟增大。當時,她一邊洗衣服一邊想著笑,馬飛這個官沒有當大,但是身體的每一個器官都在增大。后來,她才知道這是威脅馬飛生命的不治之癥。僑紅在一種“不治之癥”的困惑中漸漸地入睡了。

馬飛閉上眼,心早已分成了幾家。老家,七十多歲的母親還在鋤田嗎?身體還能撐得住嗎?多多保重!妻子跟了這么多年,連一件像樣子的衣服都沒有穿上,答應結婚以后買白金項鏈和耳環,兒子都這么大了,她還戴的是銀子的,僑紅,你不原諒,我還好受一些,你原諒了我,我的心里老是過意不去。兒子在幼兒園開家長會,找不見爸爸,夢里喊爸爸,以后能原諒我嗎?早早自立吧!部隊上,官兵近期吃的怎么樣?執勤訓練緊張嗎?這一場雪會不會給草原帶來災難,牧民的牛糞夠不夠燒……

想起雪災,他的心里猛的一陣急,他想起身看一看這雪究竟下了多厚,但是他的腦子里嗡的一響,他想起自己已經確定轉業了。僑紅用手撫著他的胸口,但是他還是輕輕地推開僑紅的手,從被子里慢慢地抽出身子,穿上拖鞋,拉開窗簾,看了看后又躺了下來,喃喃地說,只要雪下得不大這就好了。可是,他的腦子總是不由自主地想雪,雪在他的腦海里堆積成永遠不化的塊壘。

有了雪,高原才不會寂寞,有了雪,高原才有了靈性。是雪滋潤了高原,是雪孕育了長江、黃河和瀾滄江的奔流不息。但是雪一旦憤怒起來,它也帶給人類災難,那是一種常人想象不到的災難。馬飛失眠了。小梅把馬飛送回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了,她給馬飛說是約會,其實,什么事兒也沒有,說白了也是漫無目標的瞎轉。以前的同學,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她剛從南方回來時,同學們還有一點兒熱呼勁兒,時間長了,同學們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大部分同學面對這位有錢、有車、有房子的高干女兒時都是敬而遠之。但是,小梅的錢沒有一分是她的師長父親留下來的。只是這話說給誰呢?一個女孩子在幾年的時間里從哪里掙那么多的錢呢?只有這位不參與社會交往的警官馬飛略知一點兒,但是馬飛又給誰說這些去呢?在馬飛的心里,孫師長一輩子也沒有小梅兩三年掙的錢多。于是有錢的小梅在別人的眼中也就多了一份神秘。小梅對軍人的好感是從馬飛開始的。而并不是他的師長父親。

小梅的父親原來在解放軍某部任師長。那時,她父親坐的是一輛伏爾加小轎車,當時這車在西寧城里為數不多。逢年過節,家里總要來很多的人,大包小包的都是好東西,這時父親便在誰提來的東西上面標上誰的名字,節日過后,父親便按照誰提來的,什么東西,一件一件地讓司機送回誰家。那時她年齡還小,有時為了吃別人提來的東西還經常哭鼻子,她只是半懂不懂地聽父親說,收了人家的東西就叫“受賄”,不收東西就叫“廉潔”。至于父親的那輛伏爾加車,她只坐過兩次,還是她住院時,父親送了一次,接了一次。她感到,父親雖然是個師長,但缺少軍人的氣質,干什么事總是思前想后,有時為了一件事抓耳撓腮地在書房里轉來轉去,或是托著腮幫子想半天,優柔寡斷的,沒有一點軍人的氣派,和電影、小說里軍人的果敢、堅毅的形象完全是兩個樣子。 認識馬飛,是在父親離休后。馬飛到她家,她感到馬飛有一種特有的吸引力和僑紅,你怎么啦?沒什么,我只是激動了,你今天怎么啦?僑紅一邊擦眼淚,一邊望著馬飛說。我只是感到你越來越漂亮,感到欠你們母子的太多太多……

別這么說,都是多年的老夫老妻了,你還這么說,快休息吧,坐了兩天的長途班車已經夠累了,快洗一下睡覺吧。說著,僑紅要給馬飛解扣子。

別動,今天晚上我應該給你解。

僑紅懂得馬飛的意思,就一臉羞紅地說,那事明天晚上再說吧,身體要緊!看樣子好幾天沒洗澡了,來,我給你拿換洗衣服。

馬飛激動地說,讓你別動就別動,是千年等一回。說著,他一邊給僑紅解衣扣,一邊脫鞋上了床。

僑紅的意思被馬飛的舉動擊潰了。是。的,在她的記憶中,馬飛沒有給她脫過一次衣服,就是在新婚之夜,也是馬飛哄著她自己脫的。想起第一次,僑紅還是感到耳熱心跳,加上馬飛今天這樣,更使她感到激動、新鮮、刺激。身體軟軟的,心里的激動怎么也壓不住,她伸手攬住馬飛的脖子,親吻著說,馬飛,別這樣,我自己來吧。

馬飛的嘴久久長長地親吻著,說,你就讓我彌補一次我內疚的心病吧!我即將脫掉這身軍裝了,以后,我要把我帶兵時所傾注的那一份愛轉移到你這邊來。今天,我沒有洗澡,我是帶著高原的雄性和太陽般的熾熱而來的。僑,你不要嫌我臟吧!

不,你的言行和心靈永遠像剛擦過的槍管一樣。僑紅不知哪來的機智,竟不失時機地幽了一默。說著,她順手給馬飛解扣子。燈啪地一聲滅了。外面,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從暗灰色的天際灑落下來,整個西寧城在一片乳白色的圣潔中緘默了,這是青藏高原的第一場雪。

淚水和汗水模糊了所有的記憶,興奮和激動沖擊著他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愛的潮水把兩個人一次又一次推向幸福的浪尖。

馬飛,你今兒哪里來的這么大的興頭?

沒,沒什么,僑,我只是感到對不住你們……

僑紅合上眼,浮現在她腦子里的是馬飛和士兵摸爬滾打,一次次的抗雪救災、一次次奔向械斗現場、一次次和犯罪分子殊死博斗的場面……她伸手摸了摸馬飛那聳起的胸,她把手緊緊地貼在馬飛的胸部,側過頭來聽著他急劇跳動的心臟,她感到馬飛的心每跳一次,他的生命就在減少一天。

在僑紅的記憶中,馬飛兩次瞞著她去看病。有一次,僑紅給馬飛洗衣服時,發現衣服口袋里的一張檢查報告:高原性心肌缺血,心臟代謝性增大,肝臟、脾臟增大。當時,她一邊洗衣服一邊想著笑,馬飛這個官沒有當大,但是身體的每一個器官都在增大。后來,她才知道這是威脅馬飛生命的不治之癥。僑紅在一種“不治之癥”的困惑中漸漸地入睡了。

馬飛閉上眼,心早已分成了幾家。老家,七十多歲的母親還在鋤田嗎?身體還能撐得住嗎?多多保重!妻子跟了這么多年,連一件像樣子的衣服都沒有穿上,答應結婚以后買白金項鏈和耳環,兒子都這么大了,她還戴的是銀子的,僑紅,你不原諒,我還好受一些,你原諒了我,我的心里老是過意不去。兒子在幼兒園開家長會,找不見爸爸,夢里喊爸爸,以后能原諒我嗎?早早自立吧!部隊上,官兵近期吃的怎么樣?執勤訓練緊張嗎?這一場雪會不會給草原帶來災難,牧民的牛糞夠不夠燒……

想起雪災,他的心里猛的一陣急,他想起身看一看這雪究竟下了多厚,但是他的腦子里嗡的一響,他想起自己已經確定轉業了。僑紅用手撫著他的胸口,但是他還是輕輕地推開僑紅的手,從被子里慢慢地抽出身子,穿上拖鞋,拉開窗簾,看了看后又躺了下來,喃喃地說,只要雪下得不大這就好了。可是,他的腦子總是不由自主地想雪,雪在他的腦海里堆積成永遠不化的塊壘。

有了雪,高原才不會寂寞,有了雪,高原才有了靈性。是雪滋潤了高原,是雪孕育了長江、黃河和瀾滄江的奔流不息。但是雪一旦憤怒起來,它也帶給人類災難,那是一種常人想象不到的災難。馬飛失眠了。小梅把馬飛送回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了,她給馬飛說是約會,其實,什么事兒也沒有,說白了也是漫無目標的瞎轉。以前的同學,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她剛從南方回來時,同學們還有一點兒熱呼勁兒,時間長了,同學們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大部分同學面對這位有錢、有車、有房子的高干女兒時都是敬而遠之。

但是,小梅的錢沒有一分是她的師長父親留下來的。只是這話說給誰呢?一個女孩子在幾年的時間里從哪里掙那么多的錢呢?只有這位不參與社會交往的警官馬飛略知一點兒,但是馬飛又給誰說這些去呢?在馬飛的心里,孫師長一輩子也沒有小梅兩三年掙的錢多。于是有錢的小梅在別人的眼中也就多了一份神秘。

小梅對軍人的好感是從馬飛并始的。而并不是他的師長父親。

小梅的父親原來在解放軍某部任師長。那時,她父親坐的是一輛伏爾力Ⅱ小轎車,當時這車在西寧城里為數不多。逢年過節,家里總要來很多的人,大包小包的都是好東西,這時父親便在誰提來的東西上面標上誰的名字,節日過后,父親便按照誰提來的,什么東西,一件一件地讓司機送回誰家。那時她年齡還小,有時為了吃別人提來的東西還經常哭鼻子,她只是半懂不懂地聽父親說,收了人家的東西就叫“受賄”,不收東西就叫“廉潔”至于父親的那輛伏爾加車,她只坐過兩次,還是她住院時,父親送了一次,接了一次。她感到,父親雖然是個師長,但缺少軍人的氣質,干什么事總是思前想后,有時為了一件事抓耳撓腮地在書房里轉來轉去,或是托著腮幫子想半天,優柔寡斷的,沒有一點軍人的氣派,和電影、小說里軍人的果敢、堅毅的形象完全是兩個樣子。認識馬飛,是在父親離休后。馬飛到她家,她感到馬飛有一種特有的吸引力和令人向往的氣質,干事果斷干練,從不拖泥帶水,在不多的幾次接觸中,她就對馬飛產生了好感。有一次,她向馬飛提出當兵的愿望,可馬飛一口回絕。雖然求他辦的事被推得遠遠的,但倒也爽快。

而現今,她感到馬飛變了,變得像父親一樣,思前想后,沒個決斷。不過那麻利的動作和冷峻的面孔和以前一模一樣。

小梅小的時候聽母親說,父親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當時,她好奇地問,媽媽,爸爸跑到死人堆里去干什么?母親笑著對她說,孩子,誰愿意跑到死人堆里去呀?這是戰爭殘酷的結果。那時戰爭的概念對小梅來說就是打架,她似懂非懂地說,肯定是爸爸不好,打死了別人才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直到后來,她才知道父親原來是解放戰爭中的英雄,在一次戰斗中,為了炸掉阻止部隊前進的敵軍碉堡,父親和幾個戰友乘著黑夜插入敵后,炸掉了敵人的碉堡,其他的戰友都犧牲在了敵人的機槍下面,只有父親大腿和胳膊中彈,僥幸爬了回來。解放后,父親便成了英雄,向父親學習的呼聲很高。可是,這種日子沒有過多久,緊接而來的是斗爭年代。有人說父親在那一次炸碉堡的戰斗中沒有犧牲的原因說不清。于是,父親就戴上了高帽子在城里被拉過來,轉過去,揪來揪去的批斗開了。

那時,家里的所有成員都成了“黑五類”,父親為了保全家人的清白,就和母親及兩個姐姐劃清了界線,斷絕了關系,再到后來,父親和母親一并被下放到玉樹藏族自治州的一個叫巴塘草原的地方養軍馬。據母親說,由于當時玉樹的生活十分困難,全家人在冬天都穿得很單薄,每年冬天父親腿上和胳膊上的槍傷總是復發。落實政策后,父親就當上了師長。小梅和三姐小云就是在玉樹生的,小時候有人開玩笑說她是在馬圈里生的,這時,她總是不依不饒地和別人爭吵、打架,說別人才是在馬圈里生的。孫小梅的思緒和車一樣按原路追尋著,車轉到賣糖葫蘆的地方,她停下車,剛一轉身,發現馬飛的帽子放在車后面,她下意識地調了車頭,向磨爾院開去,沒幾分鐘,就到了,她將車倒回車位,提著帽子鎖好車門,抬頭望了一眼說,馬飛家里的燈亮著呢!這會還沒有睡吧!唉,別打攪人家了,馬哥今天剛到,人家兩口子,可是小別勝新婚呢!小梅思前想后,還是上了樓,在快到門口的臺階上她放輕腳步,她剛要敲門,又想了一下,還是先偷聽一下,看有沒有什么異常動靜。她輕輕地將耳朵緊緊地貼在門上。 但是什么也聽不見。此時小梅意識到偷聽是不道德的,她的心里感到空蕩蕩的,連她對自己的存在與否都在持著懷疑的態度。

小梅回到家,輕輕地關上門,換上拖鞋,打開了臺燈,關上壁燈,機械地一屁股躺在床上,松軟的席夢思床將她彈了起來,好像在半空中凝固了一會兒,又返回到了原來床的位置上。她欠了欠身子,拖鞋掉到了地上,她把馬飛的帽子順手放在同她枕頭同齊的床頭上,轉過身子,靜靜地瞅著帽子、國徽。不,是馬飛,是馬飛那黝黑的“國”字臉,厚厚的嘴唇,挺直的鼻子……

這時,她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激動,她一骨碌爬起來,像宣言、又像發泄。她解開上衣,脫掉褲子,脫得一絲不掛,她用手撫摸著沒有知覺的乳房、大腿、臀部,她通過左腳指甲和飄散的頭發,她感到自己的存在,一連串的數字在她的腦子里閃現,身高168cm,胸圍98cm,腰圍39cm,臀圍96cm,一個標準的,一個標致的女性,這就是她自己。

后來,她累了,沉沉地睡過去。

一覺醒來,她發現枕巾被眼淚浸濕了一大片,連馬飛的帽子上都有濕的地方。

僑紅和馬飛早早地起床了,馬飛將臟衣服塞進洗衣機,僑紅看了一眼馬飛。不好意思地說,你起這么早干什么?也不要你干家務活?

馬飛順口說,你不是一直跟我說男女平等嗎?我干了你又不順心,不干又是不平等,看看,你來說。他把掃把遞給僑紅,在僑紅拿掃把時,他又抓住僑紅的手,一把摟在懷里說,坐到這里,讓我好好地瞧瞧你。

馬飛這才發現僑紅的眼窩又黑又深,以前緋紅圓潤的臉瘦多了,兩頰出現了醬紫色,但是略顯厚重的嘴唇還和以前一樣惹人喜愛,略倦的神態卻蕩漾著幸福的漣漪。僑紅也像看一件珍貴的家藏一樣,細細地端詳著馬飛,黝黑的臉膛充滿了高原人的厚重。“國”字臉瘦得變成了一個“日”字。可是,在她看來,馬飛還是那個馬飛,心永遠是那樣的年輕,只有減少了的頭發,和那前額上的皺紋在告訴她,如今的馬飛已經不是以前的馬飛了。

馬飛把他那胡子拉茬的臉湊到僑紅臉上,僑紅推了推他說,看你憔悴成什么樣子了,還不知足似的,行了,行了。說著,她將馬飛搭在胸部的手推開了。

媽媽,你跟誰說話,是不是爸爸回來了……。

噢,兒子!爸爸回來了。馬飛放開僑紅,一下跳了起來……

僑紅喃喃地說,看把你激動成啥樣子啦!說不準,兒子還不認你這個陌生的老爸呢。一邊說著,一邊也走出了臥室。

僑紅一進門,驚呆了,兒子和丈夫都傻站在客廳,兒子只穿著小背心,一副陌生的眼神,丈夫兩只眼睛盯著兒子,伸出的胳膊停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兒子連衣服都沒有穿,看你那個傻相!小軍,快叫爸爸呀,你不是成天想爸爸嗎!

小軍聽媽媽一喊,委曲地一下子撲到馬飛的懷里,放聲哭起來。

爸爸在小軍的頭腦里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從他記事起,爸爸只是照片上的樣子。今天,面對突如其來的父愛,小軍感到陌生和極不真實。

是的,爸爸確實對不起小軍和他媽,兒子出生時爸爸不在跟前,在兒子兩歲時爸爸才見一面,三歲時照過一次相,而以后的兒子,是照片上那乖巧的形象和妻子筆下頑皮的樣子,還有在電話里亂喊亂叫的調皮,一切都歸于語言。那時,馬飛只能通過電話感到兒子一天天在長大……小軍攬住馬飛的脖子對著他耳朵悄悄地說,爸爸,你今年陪我和媽媽一塊過年嗎?

是的,兒子,爸爸今年一定和你和媽媽一起過年。

兒子還像昨天晚上一樣,只是手中多了一袋他給買的牛肉干在喊,爸爸今年可以陪我們過年了……

面對四歲的兒子,馬飛再不能說不了,其實,他今天完全有理由,而且充分肯定地給兒子說在家過年。他給妻子許諾過,以后要把帶兵的那種情和全部的愛都傾注到這個家里來,因為組織上找他談過話,今年確定他為轉業對象。這次回家,是組織上讓他到省城聯系工作的,面對這個家,他再也不能說“不”了。淚水模糊了馬飛的眼睛,他抱住兒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兒子卻用胖乎乎的小手擦了擦爸爸的眼淚說,爸爸你為什么哭呢?

馬飛說,爸爸沒有哭,是激動得流眼淚。看來你們大人都愛激動,我以為只有我媽媽才經常激動。小軍很老氣地說。

馬飛從小軍不經意的說話中得知僑紅經常哭的事。用一種疑慮的眼神看了看僑紅,僑紅卻還以馬飛肯定的目光。

隆冬的高原清晨,雪還是在零零星星地下著。馬路上、樹枝上、房頂上都是同一種白顏色。

該是工人們上班的時間了。車流、人流,緩慢而又擁擠地在這個古老的城市移動開了。家里溢滿了溫馨,家具還是八十年代的幾件紅木器,現在就歷史價值也就能值幾個錢。一臺25英寸的彩色電視放在臺架上,旁邊兩盆金邊吊蘭吐出淡淡的白花,散發著淡淡的幽香。正后面的墻上是一副《八駿圖》,領頭的那匹膘肥體壯的紫青馬,仰首飛奔著,桀驁不馴。馬飛像是又回到草原。在那片神秘的地方,他一呆就是十八年,從當新兵到提干,到當了大隊長,他常常想著自己騎著一匹紫青色的駿馬,縱情奔馳在草原。

這時,僑紅喊了一聲,馬飛,今天干什么?

馬飛未加思索,鏗鏘有力地說,逛市場游公園。

妻子瞄了一眼馬飛說,大雪天的逛市場,游公園,是不是有病?

兒子卻喊著,逛公園,爸爸說了逛公園。

馬飛說,給我把便裝找出來。

僑紅噗哧一笑,今天是咋了,要穿便裝,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馬飛很少穿便裝,而且從沒有穿著便裝和她一塊兒逛過公園。

一家人開始換裝。僑紅黑色的牛絨衫上披了一件紅呢子翻領大衣,一條褐紅色的褲子套在她那修長的腿上,一雙粉色的長筒靴子更加襯托出了她的苗條與美麗,這樣一身打扮使僑紅年輕了許多。

馬飛一套灰褐色帶淺藍線條的西服,配了一件雪花點紫色帶黑圓點的領帶,他一邊用腳蹬皮鞋,一邊給兒子穿羽絨服。兒子嚷著要穿新鞋。僑紅說,下雪天,把新鞋子弄壞了,說好了過年再穿。小軍卻跺著雙腳,哭喊著堅持要穿。

馬飛對僑紅說,給穿,給穿,不就是一雙鞋嘛,有什么舍不得的?

僑紅看了一眼馬飛說,看,現在全是你的功勞吧!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了個什么?僑紅邊說邊從柜子里拿鞋。

剛一出院門,寒風夾裹著雪花撲向他們,馬飛吸了一口冷氣說,你看,這個院子里,今天起得最早的一家是我們,連一個腳印都沒有。走到大門口,他又回過頭來看了看一家三口留下的腳印,兒子在中間,他和妻子在兩邊,整個腳印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劃了一道彎彎的弧線,他皺了皺眉頭嘆道,這就是生活嗎?

僑紅看了看馬飛嚴肅認真的樣子,調侃說,又在發什么感慨,雪天逛公園,生活本來是這樣。

馬飛讓僑紅轉過身,一家人都轉過身看了看一家人的腳印……

小梅看了看表,已經八點多了,她想這回馬飛一家還沒起床吧,她于是慢騰騰地起了床。她打開門看馬飛家是否起床了,結果馬飛家的防盜門緊鎖上了,她才意識到人家已經起床出門了。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里猛一緊,胡亂地吃了一點東西,向樓下跑去,待她跑下樓時,才知道,雪下厚了,院子里的腳印是兩個大人,一個小孩,形成一個圓弧線,但在上面已經蓋上了一層淺淺的雪,這使腳印顯得有些朦朧。小梅來到停車的地方。還好,車上的雪都滑落了。小梅喃喃地念著,她不假思索地發動起車了,沒有目標地開出院子。

雪將整個公園包裹得嚴嚴實實,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穿得五顏六色的人們倒成了一道風景。僑紅對馬飛說,今天,雖然下雪,但是人還挺多的。

馬飛自豪地說,這就是公園的另一種景色,孩子和僑紅打起了雪仗,他們一邊跑一邊搖樹上的雪,還有幾個不認識的孩子和大人也參加進來。

馬飛踩著腳下咯咯生響的雪,感到他的心跳比腳下的雪響聲還要響,他的意識一下子回到了玉樹。

玉樹,可不也是他的家么!他十八年的青春就是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度過的。藍天,綠地,牛羊,白云,雄鷹,還有眾多的野生動物;每一座山里都有小溪在淙淙地流淌,每一條河里都有魚兒在快樂地生長;牧民們自由地生活著,星星點點的帳篷像是天上的繁星;原始古老的牧歌帶著濃濃的酥油味兒和奶茶味兒,永選地飄蕩在草原上。那就是玉樹,多好的地方呵!馬飛的思緒好像是在油畫上飛奔一樣。

接到支隊的轉業通知后,他的腦子里嗡地響了一聲,他喃喃地說,也到時候了,該走了。

他喊了一聲,通訊員,收拾東西。

站在旁邊的通訊員趙志偉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大隊長如此口氣,不知道干什么,收拾什么東西,就傻問道,大隊長,你又到雪山鄉去嗎?沒有聽說雪山鄉有雪災呀!

是的,沒有雪災,我就沒用了,我回家還不行嗎?馬飛像給通訊員發火似的。

來通知馬飛的支隊政治處主任張海明,一邊給他點煙,一邊解釋,馬飛,這事支隊黨委還沒有決定,只是找你談話,你這是著那一門子的急呀!我哪里敢著急啊!你們是領導,你們讓我干我就干,你們不讓我干我就走。你還在這里裝什么好人,是過來可憐我的吧!去,去,給你們的領導、黨委說一聲,我馬飛沒有什么困難,也沒有什么想法,我走還不行嗎?馬飛將帽子重重地摔到了桌子上,扭身就出了房門。通訊員趙志偉提著帽子追了出來。馬飛出了營房門,站在路邊。他望著遠處崇山峻嶺和連綿起伏的山峰,兒時的情景像是過電影似的一個接一個在他腦子里閃現出來。

馬飛看到了通訊員趙志偉,好像是找到了傾訴的對象似的對他說,小趙你知道我的身世和家庭嗎?

小趙搖搖頭說,不知道,你也從來沒有給我說過。

馬飛看了一眼眼里充滿驚恐的小趙說,你給我當了三年的通訊員了,也一直沒有離開過我,也從來沒有走出過這一片大山。今天,我就給你講一講山外面的事和我以前的事,算是你對的我一次重新認識吧。

主任張海明也從房子里走了出來,馬飛看了一眼主任說,領導,正好,你們這些領導也應該聽一聽一個農民的兒了,一個基層干部的苦衷和心里話。主任笑著說,洗耳恭聽,請吧!馬飛清了清嗓門子,好像壓抑已久準備宣泄做似的。

他看了一眼主任和小趙說,我的家應該在北京,當年,我的父親在支邊時,來青海農村插隊。由于父親學的是路橋專業,就抽調到青海省路橋公司當工人。后來,父親和一個下鄉女青年就是和我媽媽認識了,由于都是北京人,一則是老鄉,二則都是知青,二人為時不長,就戀愛了。媽媽是紡織工人,三八紅旗手,爸爸是勞模。兩個人是在1965年青海省舉行的一次勞模表彰大會上相識的,后來結婚,1967年生了我。在我三歲那年,爸爸去格爾木測量開山道路時,不慎從懸崖上摔了下來,紅衛兵卻說,他是完不成上級交給的建設任務,是畏罪自殺,從此,我就屬于“黑五類”了。媽媽也戴上了黑帽子。一個女人家,拉扯一個該子,在那樣的歲月里,你知道她是怎么熬過來的嗎?那時,很少人跟我一起玩,說我是“黑種子”。我也養成了堅強自閉的性格,不懂事的我經常跟別人家的孩子打架。總是有很多的家長找我算賬。有時,媽媽狠狠地打我,不讓我跟別人玩。有時,又哭著勸我不要和別人家的孩子打架。晚上,我給媽媽答應好的,不和別人家的孩子打架,可到了第二天,還是老樣子,該打的架和不該打的架照打不誤。

我四歲那年,我打了文革辦主任的兒子,當天,辦公室主任氣沖沖地踢開我家的門,說我打得他兒子口中流血。媽媽馬上拿起木棒要打我,可是主任又不讓媽媽打我,說是小孩子不懂事,又問媽媽生活怎樣?老家怎樣?一直談到深夜,主任讓我睡覺。媽媽總是在捏我的屁股。最后我瞌睡極了,沒有脫衣服,倒在炕上就睡著了,在夢中,我聽見媽媽在喊我的名字,可是我沒有醒來。

第二天,媽媽沒有叫我,待我醒來時,發現媽媽倒在血泊中,我一邊推媽媽,一邊喊,可是她始終不理我。當時,我嚇壞了,跑到陳媽家叫人,陳媽也怕極了。

主任就找了幾個人把媽媽埋了,以后我就跟陳媽過,第二天我在口袋里發現了一些錢和一封信,陳媽把錢和信都收了起來。

后來,我知道其中的大概內容是主任欺侮了媽媽。當時我還怨媽媽,別人不也經常欺侮我嗎?長大了以后,我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事情并不像小孩子打架那么簡單,媽媽是受到了人格和心理上的欺凌。

陳媽把媽媽留的錢和信都存起來,說是長大以后再給我。那年月,傷心和孤獨幾乎在我身上沒有什么感覺,唯一清晰的記憶就是誰罵我是“黑種子”,我就和誰打架,誰如果欺侮我,我就跟誰沒完。后來我就住到了陳媽家,陳媽家就是我的家了。

在那年頭里,饑餓是我唯一的“天敵”,唯一能填肚子的是粗糧和樹皮,那種日子苦得可以擰出苦水來,我用眼淚浸泡著每個日夜,用裝出來的笑聲欺騙著陳媽,用幻想中的希望包裹著我多年以后的今天。一切記憶都是模糊的,而唯一清楚的就是饑餓。那時,晚上總是一碗能看得見人影兒的玉米面糊糊,當時打著飽嗝,身子一晃,肚子像是一個水袋似的咕咚、咕咚直響,艱難地爬上炕,半夜里破被子蹬下炕,凍醒后撒過一泡尿,放過幾個響屁,肚子餓得像貓抓似的,整個身子直打哆嗦。瞅星星,望月亮,天就是不亮,只要天有一絲亮光,我就迅速從炕上爬起來,帶上鐵鍬,背上竹筐,看誰家的狗在村子周圍拉下屎,撿回來讓陳媽看一眼成績后,倒進自己家的地里。長大當兵后,陳媽,也就是我現在的媽,回到了她的甘肅老家……

馬飛正在搜索記憶深處的往事小軍悄悄地將一把雪塞進了他的脖子,使他猛地驚醒過來。他追著兒子玩起了雪J正玩到興頭上,他突然喊住僑紅和兒子要回家。

僑紅說,兒子好不容易能和你在一起玩,你卻要回去,這不是在掃孩子的興嗎?

當然,僑紅和小軍扭不過馬飛,他們還是打的回家了。在家里,一家人還沒有坐穩,電話來了:雪山鄉發生大面積雪災,支隊、總隊要馬飛立刻歸隊參加救援工作。僑紅嘀咕著說,這是那一檔子事兒,沒事兒就讓你轉業,就是轉業了還讓你去救災,不去!就是不去了,看他們能把你怎么著。

馬飛似乎生了僑紅的氣,說,你說什么,這是需要,我對那里的地形、良情和牧民群眾居住的地理環境了解,這說明組織上還需要我,證明我還能干一些事兒,快,快收拾東西。僑紅說,你還真去?這還有假,快收拾東西,不然,雪下大了,班車就停發了,明天就趕不到了,我在這里耽擱一天,那里的群眾就要多受一天罪,牛羊就要多死一些。馬飛一邊脫便裝,一邊說。

一時間,家的溫度冷了下來,僑紅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滴咕。

兒子本來就沒有玩高興,加上馬飛馬上要走,努著臉不說話。

馬飛走到兒子跟前,逗著兒子說,小軍聽話,高興一點兒,爸爸到部隊是有任務,等爸爸回來后再帶你去玩。 小軍哭泣著說,爸爸說話不算數,說好了今年跟我一起過年的,現在又走了,是不是又不回來了?

僑紅看了一眼小軍說,這孩子,你說啥呢,爸爸辦完事了就回來。

馬飛也安慰孩子說,爸爸過幾天就回來了。

一家人正在收拾東西時,小梅提著馬飛帽子敲馬飛家的門。

僑紅一邊開門,一邊說,馬飛,小梅來看你來了。你看幾年不見,人家小梅變得多洋氣呀!

馬飛和小梅不約而同地說,我們早就見過面了。

這使僑紅才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說,我說呢,馬飛昨晚進門看著哪兒不對,原來是坐小梅車來的……

小梅說,可不是嘛,馬飛哥那個粗心!見馬飛又要走的樣子,又驚訝地問,你們這是回老家?

僑紅順口說,他們支隊讓他當團長,這不正在收拾東西要走嗎?

小梅輕狂地說,馬哥,你真的要當支隊長啦?

你嫂子拿我開涮,你也涮我,剛接到電話,雪山鄉發生雪災,支隊讓我迅速歸隊救災去。

小梅不解地說,你不是轉業了嗎?還去干什么?

僑紅也在一邊說,就是,轉業了,還要去,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小梅拉著僑紅的手說,嫂子,說不定馬哥這一次抗雪救災還能成為英雄,當個團長什么的。

僑紅笑著說,我就怕他變成狗熊,還當團長呢!

面對兩個女人一樣的話,馬飛說了一句,快收拾東西,別耽誤時間了。

僑紅笑著說,收拾好了,喊什么喊?看你那心急火燎的樣子,在家里一天也呆不住,還不如到山里當你的山大王去。

東西比馬飛回家時還多了一點兒。馬飛戴上軍帽后向小軍敬禮,小軍也學著爸爸敬禮,一大一小,一副滑稽的樣子,父子倆都笑了起來,在旁邊的小梅和僑紅也笑得前俯后仰。

這時,馬飛轉過身來,對小梅和僑紅說。兩位美女,少校警官馬飛向你們敬禮了,這也許是我馬飛的最后一個敬禮,請你們接受我這包融了一切的禮節。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僑紅的臉帶著緋紅,小梅低下了頭。

馬飛乘著兩個女人都沒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揉了一下眼睛。抬起頭來,他看到兩個女人眼里都噙滿了淚花,馬飛強打起精神說,怎么啦?我又不是上刑場,兩個人哭哭啼啼地干什么?

幾個人的情緒又恢復了正常,只是馬飛要走的陰影籠罩了家里所有的一切。

馬飛轉身要走,小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抱住馬飛的腿不讓走。僑紅一邊拉著小軍,一邊對小梅說,你送送你馬哥,你看這孩子。孩子停住哭啼說,爸爸就是騙人,你就是不回來了,還說跟我們一起過年呢?僑紅用手捂住小軍的嘴說,這孩子,你怎么跟爸爸說話呢?

馬飛讓小梅提上行李,他和小軍親了一下,又順帶親了一下僑紅。僑紅害羞地說,快走吧,人家小梅給你提著東西呢!

馬飛走了。

僑紅抱著孩子,走到窗子跟前,望著馬飛和小梅的背影。

這時,馬飛也轉過身來,向樓上的妻子和兒子招手飛吻,兒子也還以同樣的禮節。

小梅和馬飛來到了車前。小梅對馬飛說,別看你五大三粗的,和嫂子還挺浪漫的。

馬飛急忙說,行了,別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快走,說不定今天就沒有班車了。

那我送你。

你,哪能行呢?

這有什么不行的呢?唉,馬哥,真的讓我送你去吧,我還真想去一次玉樹呢,那是我出生的地方。馬飛有些不高興地說,我這是去執行任務,你在這里別瞎攙合。快走,別誤了班車。小梅撅著嘴說,人家說的是真的,誰在瞎胡鬧呢?說話間車已經駛出了院子門口。

馬飛搖下了車窗玻璃向樓上的妻兒揮手,小梅也打了兩下喇叭,示意回禮。

路上,大部分車都在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小梅將車開得飛快,本來路上的雪多,走的車多了都壓成了冰溜子,有時后輪還在打滑。

馬飛抓著車門的扶手說,我的孫小姐,你不要命啦,路這么滑,你開這么快,要干什么?

小梅說,你不是要趕時間嗎?我只有開得快一點兒了,你們都是領導,你讓快一點,誰敢慢!

馬飛嚴肅地說,好了,別刺我了,好好開你的車,注意安全,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全速開進。

車子很快就到了長途汽車站。結果。讓馬飛擔心的事兒還是發生了,去盅樹方向的車由于雪大,停發了。

馬飛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唉地一聲,蹲在了雪地上。

小梅暗喜道,這一下子,看你馬飛還飛去玉樹不成?還是坐我的車走吧!

馬飛提著行李向出租車走去,這下小梅可急了,喊了一聲,馬哥,你去干什么?馬飛說找出租車去。 小梅急忙說,那還是我送你吧!不行,你一個女孩子家,那路,那雪,那氣候你能行嗎?

小梅卻說,只要你給錢,我什么都行。

馬飛還是和出租車司機商量著,可是,出租車司機好說歹說就是不去,說那邊雪太大,去不了,這下可急壞了馬飛。他急火火地上車對小梅說,你真的敢去?小梅果斷地說,這有什么不敢去的呢?只要你在,我哪里都敢去。

馬飛無可奈何地說,好,你說多少錢,那你就送我去吧!小梅高興地說,真的?馬飛脫口說,那還有假。小梅高興地說,車錢你就不用給了,但是一路上的油錢,吃的你包了就行。好了,除了油錢和路上的花銷,我再給你給一千元。

小梅吐了吐舌頭說,這么多錢,行,反正,你們的工資高。

車出了汽車站。馬飛給僑紅打了一個電話,大概意思是說班車停發了,小梅送他去,讓她們放心。

僑紅接了馬飛的電話,反倒不放心了。小軍喊著要吃飯,可她總是給小軍拿玩具,小孩子玩起來也就忘記了饑餓,這使她有了更多的時間來琢磨馬飛想也沒想過的事。這一天她感到過得特別慢,她想了很多關于馬飛的事,也聯系到了以前的馬飛為什么常到小梅家去的事,最讓她感到困惑的是,小梅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表露過一絲對馬飛的好感或不好。加上昨天帽子的事,讓她總是忐忑不安,她總是過一會兒往窗外看一下,小軍問她看什么?她總是吱吱唔唔地說,沒看什么。可是,整個人像丟了魂似的。

去玉樹的激動使小梅把車開得飛快。馬飛嚴肅地對小梅說,現在,你是我的司機,咱倆的命就交給你了,我正式給你提幾點要求,我們部隊上叫出發前的政治動員,第一車速不能太快,第二確保安全,第三我說怎么走就怎么樣走,不能由著你的性子亂來。現在你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停下來,咱門準備一下后勤保障。小梅看著馬飛嚴肅認真的樣子笑了起來。別笑了,這不是開玩笑,這也是戰斗,我們的敵人就是這惡劣的氣候、這雪、這路和高度海拔的氧氣供給量,但是最大的敵人還是我們在路上麻痹的思想。

車子駛出城區后,他們來到一個叫“高原之家”的商店前,小梅將車停了下來。馬飛一邊掏錢,一邊對小梅說,快下車,你吃什么東西,快拿吧!

馬飛拿了鐵锨、鎬頭、防滑鏈、手電筒等東西,往后備箱里放。小梅一邊拿巧克力、沙其瑪、酸奶、面包和礦泉水之類的東西,一邊問馬飛拿那些東西干什么?馬飛說,路上用。小梅笑著說,這可不是搬家拆房子,拿鎬又拿鍬的。

馬飛為小梅租了一件皮大衣,車的后備箱里東西放得滿滿當當的,他又好像是清點似的一件一件地數了一遍,交錢上車。小梅美滋滋地說,還是第一次準備這么充分的旅游。

馬飛強調說,這是受罪,不過你把這種受罪的經歷當作旅游的話還挺好的,也許讓你終生難忘。小梅興奮地說,是的,我就是缺少終生難忘的旅游。好了,出發吧。

車出了西寧城,路上的雪少了許多,車也少了,空氣也好了,人的心情也好了。

車上的音樂是在青海最流行的《遇上你是我的緣》,是一個藏族女歌手唱的。小梅笑著說,遇上你,是我的緣嗎? 馬飛說,也許是吧,不過你一個小孩子家的,知道什么是緣嗎?

小梅說,別老是說人家是小孩子,人家已經成人啦!

馬飛忙說,好的,成人啦,你不能有了錢就說自己成人,成人是一個很復雜的過程,其實過早地成人是不好的社會現象,如果我現在只有你的年齡該有多好啊!

小梅卻調侃地說,承認老了吧,知道老了還不從位子上下來,讓人家年輕的上,這一點你就是不如我爸爸。我爸爸當年不到退休的年齡就讓出來了。他說,年齡大了,把時間和位置都讓給那些年輕有為的人。而你現在下來就唉聲嘆氣的,如果官當大了還占著位子不走了!

馬飛看了一眼小梅后說,怎么又說起這事兒了?你爸是功成名就,而我是半途而廢,這不是一個檔次的,不說這個事兒了,你好好開你的車,我給你當導游,解說一下沿路的風光吧。

這還差不多,不能光我一個人勞動,你就當指揮官,小梅一邊說一邊瞟了一眼馬飛。

馬飛給小梅點了一支煙,自己也抽了起來,他邊抽邊說,前面就是日月山,以前不叫日月山,叫赤嶺,是農業區和牧業區的分界線。在唐朝時,土蕃國是唐朝的屬國,后來發展強大,他們不愿意給唐王朝稱臣納貢,就經常大舉進犯,唐拒朝幾次攻打都輸了,打來打去,唐朝損財國貧,也不愿打了,土蕃國就提出要娶唐太宗的女兒作王妃,于是唐太宗將宗室女文成公主許配給了松贊干布。文成公主臨走時,唐太宗將一面日月寶鏡送給了她,讓她在思念家鄉親人的時候,拿出來就可以看到家鄉和親人。從長安出發,走了一年多時間,送文成公主的隊伍到赤嶺時,松贊干布迎親的隊伍已經等候在這里J在赤嶺,文成公主向西望去,白雪皚皚的群山下滿目荒涼,她淚如雨下,無限傷悲,她取出日月寶鏡,繁華的長安城映人公主眼簾。為了完成父皇交給她的和親大住,為了定下她西去的決心,她痛哭后,將日月寶鏡重重地摔在了山上。這時,山塌地陷,驚雷滾滾,一道閃電過后,赤嶺就劈成了兩半。后來,人們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民族女姓,就將赤嶺改名叫日月山。

小梅聽得入迷了似的說,講,再講,怎么不講了?

馬飛看了看小梅說,講完了講什么?

小梅嚷著讓馬飛講一下文成公主到土蕃國后,怎么和松贊干布一起生活的。

馬飛笑著說,這是人家兩口子的事,我怎么知道呢?

馬飛又接著說,據說松贊干砧病逝后,文成公主又續嫁給了松贊干布的弟弟。小梅半信半疑地說,那怎么行啊!

馬飛說,過去,這在藏區很正常,還有兄弟四五人娶一個老婆的呢!在藏區這說明他們兄弟團結,是聚財力而不分的一種風俗習慣。

小梅邊笑邊說,馬哥,你看我,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我送你到玉樹去,我肩負著多大的歷史使命和重任,我有沒有一點像文成公主那偉大、愛國而勇敢的女人形象?

馬飛遲疑了一會兒說,有,比如說你的勇敢,不過,你來玉樹的動機和她去吐蕃國的動機是不一樣的,她是為了和親,平息戰亂,給雙方帶來安寧的生活;而你一則是為了送我,二則是為了旅游。而我在這方面還真有一點和文成公主一樣的地方,我去了就可以為災民減輕一點苦難。

小梅調皮地做出一副怪臉的樣子,嘻嘻地說,看你那老不茬茬的樣子,還像文成公主呢?唉,馬哥,我給你講一個關于青藏高原的故事。

馬飛用一種期待的目光看著小梅說,行,講吧。小梅卻說,你看得讓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嘛。小梅賣了一會關子說,有一天,一只大象把糞便排到了馬路上,一只螞蟻正好路過,它抬頭望了望那云霧繚繞的頂峰,不禁感嘆道:呀拉索,這就是青藏高原。爽朗的笑聲在飛奔的車里徘徊著。馬飛笑著說,你就是那螞蟻吧!小梅大笑說,那你就是糞便的青藏高原了嗎?

馬飛沒想到這一下子把他套了進去。便說,是呵,我哪里能和青藏高原相比呢!面對青藏高原,我只是大象的糞便。

說到青藏高原,馬飛的心里沉沉的,是憂國憂民的民族大義,還是自我生存環境的強烈的保護意識,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突然,他冒出一句,雪,你就盡情地下吧,這都是人類自己破壞的結果。

好長時間沒有說話的小梅咯咯地笑了起來。

車子駛上海拔4700多米的河卡山,發動機的聲音已經變得沉悶起來,山上和山下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太陽也拖著長長的尾巴向西山靠近。到了埡口,眼看著天就要黑下來了,小梅卻停下車來,要讓馬飛照相,小梅在瑪尼石堆的經幡下擺弄出各種各樣的姿勢讓馬飛一張又一張地照,照完后,她又要上廁所。

馬飛不讓她在這里上,說這是圣地,下山之后再上。小梅撅著嘴說,上個廁所,還這么講究,真是的。

山上還有一點兒太陽的余光,山下面卻完全黑了下來。剛下山,馬飛讓小梅將車停下來先上廁所后吃東西。 小梅下車后,調皮地說,在車里呆著吧,不許下車偷看。馬飛像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一樣靜靜地在車里等候,小梅上車后,他卻下車解手。他笑著對小梅說,車里呆著,不許下車偷看。小梅笑道,老男人還怕羞。可是,她還是頑皮地向車窗外偷偷地掃了兩眼。馬飛上車后,兩個人相互用礦泉水澆著洗了洗手。兩個人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小梅邊吃邊說,真餓了,吃什么都這么香。

馬飛說,這就是本能,這就是需要,當你最最要的時候得到需要的東西,你就感到這是最珍貴的,就像你餓了吃起來覺得香,我想走找不到車,你卻送我走,這都是最珍貴的。

小梅笑著說,快吃,要不然我都要吃完了,吃點東西還跟我講一番道理,在你轉業的問題上為什么轉不過彎來?

馬飛也笑著說,當局者迷嘛!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本來這條路上車輛就少,加上雪天,班車停發,一路上就沒有碰見幾輛車,打開車燈四周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路是白色的雪和黑色的東西混在一起的色調。

小梅發動起車對馬飛說,馬哥,我有一點兒怕。

馬飛說,怕什么?有我在有什么可怕的?

小梅低聲說,你聽,外面有叫聲。

別怕,開你的車,那是狼聞到味兒趕過來了。馬飛說。

聽到是狼來了,小梅連方向盤都抓不穩了,一腳油門踩到底,車全速跑了起來。

馬飛不怕狼,他只怕小梅因為怕狼亂開車,急忙說,停下來,我讓你看一下狼。

小梅驚恐地說,狼來了,跑都跑不及,還停下來看狼,真是的。

馬飛說,別怕,狼不會把我們怎么樣的,狼又進不了我們的車子,你停下來。小梅半信半疑地降低速度將車停了下來。

馬飛指著黑暗中的一簇簇綠點說,那些綠點是狼群,你聽它們在嗷嗷地嗥叫著召集同伴,這些狼少說也有二三十只,你知道嗎?狼是高原上的精靈。

小梅聽到狼嗷嗷的叫聲,看著一簇簇數不清的綠點,讓她感到毛骨悚然。看夠了吧,開車上路,這一路上還有讓你感到想不到和意外的事兒。馬飛好像是鼓勵小梅一樣地說。

小梅為了不讓自己瞌睡,和馬飛聊起了雪災的事兒,她說,馬哥,你參加過抗雪救災的事兒吧?

馬飛說,這地方,一年一小災J五年一大災,抗雪救災的事兒是常有的。今年,剛好是大災之年,說不準雪山鄉的災情還嚴重著呢! 能給我講講嗎?馬飛說,雪下得太厚了就成了雪災。但這種雪災一般情況下,幾年甚至幾十年才能遇一次;另一種情況是氣溫造成的雪災,不是因為雪下的厚,比如剛下了十公分厚的雪,太陽馬上出來,氣溫急劇升高,最上面的一層雪就融化了,過止一會兒氣溫又急劇下降,上面化掉的一層雪就結成了冰,這樣反復上幾次,就在彗的表面上形成一層冰蓋,牛羊的嘴拱不并這層冰蓋吃草,餓得受不了,自己就彎著脖子吃自己身上的毛充饑,到后來,身止能吃到的毛全部吃完了,雪上的冰蓋還沒有融化,牛羊只能在饑寒交迫中凍死,餓死。我說小梅,你沒有見過牛羊死亡時的那種狀態,那和人差不多,可憐得很。小梅忙說,你只說牛羊,別說人的事兒。為什么有雪災了牧民不給牛羊吃干草呢?

馬飛緊接著說,沒有干草。青藏高原不像內蒙古和新疆的草原,他們那里是秋夏季打草、備干草,冬天下雪時吃。你看,這里的草都是貼著地皮長,秋夏季牛羊吃的都不夠,冬天還能備上干草!小梅說,那為什么有雪災時,牧民不將牛羊宰殺掉賣成肉呢?

馬飛笑著,小姑娘還挺有經濟頭腦的,牧民群眾總是往好處想,牛羊是牧民群眾賴以生存生活的生產資料。他們總是想,過上一陣子會好的,不到萬不得已,藏族群眾在冬季里是不會輕易宰殺牛羊的,這是他們的風俗和習慣。可是,等到最后,牛羊一天天地瘦下來了,到了皮包骨頭時,誰還會吃那種肉,直到最后保也保不住的時候,他們才宰殺掉,只能賣一張皮子。

汽車在海拔4500多米的高原上已經行駛了300多公里,他們一邊走一邊聊,車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小梅開車第一次跑遠路,新鮮感、好奇性促使著她旺盛的精力,也沒有感到困。

突然,小梅感到車的方向總是向右偏,她唉地一聲說,壞了壞了,前面的右輪胎不對勁,是不是爆了,車胎都是新的。怎么能爆呢?

馬飛說,啊,是爆了。新車胎更容易爆,高原上行車,由于大氣壓力和海拔高度等因素,新的輪胎最容易出現爆胎現象。他讓小梅慢慢地將車停在路邊,問她帶沒帶備胎。小梅說帶了。馬飛說,你在車上休息一會兒,我去換胎。小梅說,你會嗎?馬飛說,沒問題,他下了車,這當兒風裹著雪一下子卷進了車內。馬飛取出備胎和工具,打起了千斤,凍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可是在這么高的海拔干力氣活,哪有不喘氣的呢?

一會兒的工夫,小梅在車里面睡著了,馬飛什么時間換好胎,什么時間上的車她都不知道。馬飛凍得直打哆嗦,上車后,他看到小梅熟睡的樣子,喃喃地說,小姑娘累了吧,再睡十分鐘吧,他看一下表,已經零點二十分多了,他也在車里想清靜一會兒。這時,他想起了妻子僑紅,想起了一起玩了一次,還沒有玩夠的兒子小軍,他想這會兒他們早該睡著了吧。對于僑紅來說,馬飛突然的走,讓她感到非常的意外和不安,意外的是說好轉業。又讓他回去參加抗雪救災;不安的是小梅送他走,兩個人,孤男寡女的,說不準會干出啥事兒來。僑紅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小梅不是那樣的人,馬飛更不是那種人。但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朝那方面想,她有一種不祥的感覺。自馬飛和小梅走后,她感到她一整天都處于惶惶不安之中,晚上也不哄孩子睡覺,自己連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兒子沒有脫衣服自己睡著了,她才慢慢地給兒子脫衣服。可是,躺下來還是感到外面明晃晃地亮著。她幾次起床看了看小梅來了沒有。這是不可能的事兒,今天他們剛走,一種潛意識讓她這么重復地看了幾次。晚上,僑紅沒有脫衣服,連被子都沒有蓋,合衣躺著,想著,馬飛為什么正在和孩子玩的時候突然要回家來?回到家后又馬上接到了部隊的電話,難道他有預感?這一夜,僑紅是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來個為什么。她總是感到不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像是陰霾一樣一直籠罩在她的心里。

馬飛剛打了一個盹兒,發現已經凌晨一點多了,他用手推了推睡得正香的小梅,這才發現小梅睡得不對勁兒,他一邊使勁地搖,一邊大聲喊,看到小梅沒有反應,急了,他憋足一口氣,按在小梅的嘴巴上進行人工呼吸。他知道小梅是因在車里睡覺,有高原反應的心肌缺氧造成的暫時性休克,這種情況他多次處治過。人工呼吸了一會兒,他感到小梅有了呼吸后,從行李包里拿出一枚針,對準小梅的人中插了下丟。

小梅哇地喊了一聲,醒過來時說她頭暈,嘴皮痛,馬飛沒說什么,只是從包里拿出了一支葡萄糖液,四顆紅景天藥,讓小梅服,小梅在迷糊中也不知道是什么藥,能治什么病,就喝了下去。

小梅剛要發動車走,馬飛說,等一會兒。接著,馬飛把小梅扶出了車,在地上慢慢地轉了兩圈。起初小梅說她感到頭重腳輕。過了一會兒就好了。

小梅很快就恢復了過來。可把馬飛給嚇得半死。他想如果小梅有個三長兩短,他無法向她過世的父親交待,他就成了小梅家的罪人了。馬飛在一種自責中讓小梅慢一點兒開車。走了一會兒,馬飛讓小梅停車,讓她抓起一把雪擦擦臉,這樣即能讓小梅不瞌睡,又對她的暫時性休克的進一步恢復有好處。

凌晨四點多鐘,到了野牛溝,這里是前往玉樹一半的路程。他讓小梅停下車來補備胎,小梅說,她再到車上休息一會兒。

馬飛死活也不讓小梅一個人在車里睡覺了,也沒有給小梅說為什么,反正就是不讓睡,馬飛說他一個人害怕,讓小梅陪著在修車補胎的臨時點上,他們兩個人都喝了一杯熱熱的釅茶,吃了一點兒東西,倆人都感到精神多了,待備胎補好時,他們都恢復了體力。裝上備胎,小梅有些得意,馬哥,你看我還行吧!在海拔這么高的地方,還是很適應的,這說明我的身體素質很好嘛!

馬飛笑著說,是的,你當然沒事,很好,可是你剛才睡覺差一點兒就睡過去了。小梅問,我是不是睡得很香? 馬飛說,香死了。邊笑邊上車。小梅上車追問他,笑什么?馬飛只是個笑,笑得小梅有些莫名其妙。夜,靜得讓人有些害怕,冷冷的風一陣緊似一陣,四周參差起伏的山巒被雪覆蓋著,夜黑壓壓的,壓得整個高原好像是喘不過氣來的樣子,偶爾能聽到一兩聲狼嗥和狗叫。路上,只有一輛車子飛跑,有些孤獨,有些輕快和放縱。

走了一會兒,小梅就問馬飛,怎么樣還不到?

馬飛總是說快到了。

小梅嘟囔著說,沒想到這么遠。

馬飛接著小梅的話茬說,是的,我的千金小姐,有一句話說得好: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位的大小,不到廣州不知道自己身上錢的多少,不到青藏線就不知道天下道路的長短。北京你是去了,廣州你是游了,正好這一次補上,青藏線你也走了,現在你是什么都知道了。

小梅咯咯地笑了起來。

突然,遠處一道雪梁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小梅急了說,馬哥,你怎么當向導的,路沒走錯吧,眼前怎么是一座雪山?

馬飛說,不是雪山,別急,能過去,這里是有名的巴顏卡拉山埡口,是風吹過來的雪堆積而成的,看來,這里已經好幾天不通車了,可能災區的問題嚴重著呢。

車到了雪梁前,馬飛下了車,拿出了鍬和鎬,他讓小梅站在一邊等著,他脫掉外衣,卷起袖子,在小雪梁跟前清理開了。

小梅一邊搓著手,一邊哆嗦著說,馬哥,我來幫你,站在這里凍得夠嗆。小梅東一鎬、西一鎬地亂挖。馬飛只是朝著順路的地方一鍬一鍬地打起了洞,不一會兒,汗水就濕透了全身,馬飛挖一會兒,休息一會兒,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一個剛好能過一輛車的洞也打開了。馬飛讓小梅發動車開過去。

小梅說,上面的雪塌下來會壓住車。

馬飛說,沒事,車肯定能過去,就是將車身開正了,別掛著兩邊的雪就行。

小梅咬著牙將車開了過去。馬飛還沒有上車,洞頂上的雪就轟地—聲塌了下來。小梅吱吱地說,多懸,要不是我的技術好,我們的車肯定會被壓住的。在車上,馬飛向小梅伸出了贊許的大拇指。

馬飛一邊擦拭著頭上的汗水,一邊說,翻過這座5000多米的巴顏卡拉山埡口,就到玉樹的地界了,這里一路上都是下坡路,路上有冰溝、冰坎的,你小心一點兒,別大意。

小梅大大咧咧地說,你還不信任我的技術嗎?馬飛頻頻點頭說,相信。說真的,馬飛還真的佩服這個女孩子,一般情況下,一個人在高原出現暫時性休克,要幾天才能緩過神兒來,可她在醒過來后,馬上恢復了精神,這一般人是做不到的。馬飛暗想,這個女孩子骨子里肯定是帶著他父親的那股子勁兒。

下山了,路也好走了,支隊也快到了。東邊,太陽露出了一點兒笑臉,燒得紅紅的,連周圍的云都燒紅了。

小梅對馬飛說,馬哥,到你們支隊后,你怎么介紹我呢?

馬飛不假思索地說,我就說你是孫師長的千金!不過,你不用介紹了,主要領導你都認識,支隊長石華杰,你們以前住一個院子,政委秋志云你也知道吧。

噢,他們我都認識,那就不用介紹了。

馬飛卻說,那我還應該為他們介紹一下你的功勞吧!小梅點頭笑了笑。

早晨八點多,車緩緩地進人武警玉樹支隊的大院。支隊領導好像是專門迎接他們似的,政委秋志云,副支隊長李秀安都和他們一一握手,詢問路上的情況。

馬飛剛要介紹小梅,秋志云說,不用介紹了,我們都認識,是孫師長的女兒,叫小梅。

小梅這時有些靦腆,臉紅紅的害羞了似的和政委握手

秋志云將馬飛叫到旁邊說,災區情況比較嚴重,有十五戶,十五戶五十多名牧民還不知道下落,各級領導都十分重視,中央民委的人前兩天都已經到了。由于災情嚴重,救援計劃從原來的不死一人一畜,到現在的不能死傷一人,最低限度。因為部分牧民的牛羊已經死了一大半兒了,各級的壓力都很大,有的牧民已經斷糧、斷炊。前天已經派飛機空投救災物資,支隊長石華杰,參謀長范玉龍和主任張海明等領導帶著部隊在一線調運物資,只有他和副支隊長留在支隊,主持部隊正常的工作。他讓馬飛稍作調整和休息后和他一塊去雪山鄉災區一線。

馬飛也向政委匯報了小梅昨天晚上休克的事。政委安排衛生員讓小梅進行調養。馬飛簡單地吃了一點兒飯,他讓小梅給僑紅打一個電話,說他安全返回部隊了,讓小梅暫時不要走,路上危險,等到有回西寧的人一塊兒走。他也顧不上安排小梅就和政委一起出發了。

在車上秋政委說,這是一次百年不遇的大雪災,部分地區的雪厚度達到.了.五十多公分,加上這兩天氣溫忽高忽低根不穩定,災情更嚴重。

為了趕時間,他們抄近路過去,越野車在本來沒有路的雪路上顛簸著,秋政委讓馬飛在車上迷糊了一會兒,因為不到200公里的路要走五六個小時,如果不抄近路,一天的時間恐怕趕不到。

青藏高原自古以來就是一片災難深重的地方。

藏族全民篤信藏傳佛教,他們十分尊重自然規律和自然法則,不允許捕殺野生動物,他們和自然界的一切和諧相處著,他們在這片神奇的草原上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草原就是藏區牧民群眾的家園,牛羊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生活的生產資料。牛羊吃的是草原的草,牧民群眾吃的是牛羊的肉、奶,燒的是牛糞,他們過的是純自然的無破壞的生物鏈式的生活。

災情造成牧民群眾的牛羊死亡,就等于剝奪了他們的生產資料,就等于農民顆粒不收,就等于工人發不出工資。

馬飛在車上似睡非睡迷糊著。但是,他一直在想:這么嚴重的災情為什么沒有及時報上來?失去聯系的五十多名牧民,他們能上哪里去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迷糊中想起了一九九八年治多縣的那一次雪災,當他們接到災情的情報,趕到現場后,那里簡直就是一片殘忍和恐慌,牧民群眾的大批牛羊已經死亡,牧民將剝去皮的牛羊尸體圍成圈架了起來,黑紅色尸體上幾乎就沒有什么肉,只剩下了連骨頭的筋和肉皮,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是半透明的,被風吹得像榆樹皮一樣粗糙。有些沒有剝皮的牛羊堆在一起,尸體上面也是光光的,只有頭部和脖子里有一點兒毛,是牛羊自己夠不著吃的才留了下來。牧民說,尸體凍住了,皮子剝不下來了。牛羊的尸體引來了無數的禿鷲、狼群。吃飽了肉的動物、猛禽在牧戶周圍嬉戲。沒有牛糞燒的牧戶燒起了牛羊的尸體取暖,吃燒焦的牛羊肉。當武警官兵把空投的救災物資送到牧民的手中時,他們一個個跪在雪地上豎起大拇指說,共產黨好,武警官兵好,是大救星,是活菩薩。每次遇到這樣的場面,馬飛總是要哭一場,再加上雪地里容易患眼疾,使他每參加一次救災,他的眼睛就痛很長時間。

走了大約四個多小時,越野車好像也累了,發出吃力的喘息聲,政委讓司機小劉下車清醒一下,他在車上看地圖,馬飛迷糊著。

司機小劉下車后,抓起雪在臉上擦了擦,感到清醒多了。

政委叫醒馬飛讓他看一下地圖,分析地形和所處的位置。

剛醒過來的馬飛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了,那五十多名牧民還在夏棚子那邊沒有轉場過來。

政委問馬飛,你怎么知道的。

馬飛說,去年十一月,我帶領戰士巡山時就發現一些牧民還在那里放牧。

政委說,快,小劉快走,快告訴支隊長他們,說不定他們還在找呢?

車停了一陣子,好像是也有了力氣,突突地沖上了山坡,在兩個多小時的顛簸后,他們到了一個平緩的地帶。

這時,他們隱隱地聽到了飛機轟鳴聲。繞山轉過彎,遠遠看見雪地上一個個運動的黑點。

馬飛長嘆了一口氣說,到了。

秋政委接著說,在高原有一句俗話,看得見的山,跑斷馬的腿。盡管已經看見了,但是車跑到還要半小時。

近了,更近了,馬飛在車窗里看到空投現場一派忙碌的景象,大部分都是軍人和公安干警,飛機的螺旋槳刮起的雪末子在他們的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連哪個人都認不出來。

車到跟前,他才看見支隊長石華杰手里拿著小紅旗,嘴里含著指揮哨。本來就有高原反應的他,臉顯得更黑了,嘴唇更加青紫。

車剛停下來,政委就下車接替了石支隊長的指揮工作。

石支隊長握著馬飛的手說,你辛苦了。現在的情況是還有十五戶牧民仍然沒有找到下落,如果今天晚上找不見,救災物資不及時送過去,他們可能就有生命危險。

馬飛果斷地說,支隊長,我知道他們在哪里,給我二十個人,每人帶四十斤救災物資,天黑前一定送到。

支隊長笑著說,別說二十人,你看現在有幾個是我們的官兵,我們的人都派出去找人去了。噢,小穆,快用衛星電話招回參謀長、主任他們。我現在只能給你湊十五人就不錯了,但是你一定要完成任務,一定要把這些人一個不少地安安全全地給我帶回來。

是!支隊長。馬飛向支隊長長時間地敬禮。

支隊長拍著馬飛的肩膀,將他敬禮的手壓了下來。

很快,一個由十五人組成的運輸隊組織了起來,由于都戴的是大頭帽,戴的是防雪眼鏡,戴著口罩,穿的是防寒大衣,一時半會兒認不出人來,馬飛干脆來了個分類編組法。

他面對隊伍喊到,是黨員干部的向前一步走,五個人走了出來。他又說,那你們五個人就是每一個小分隊分隊長,現在你們帶上你們的人到處長那邊領東西去,每人兩箱壓縮干糧,兩箱藥品,總量不得少于四十斤。

安排完后,馬飛返回車上收拾起了他的東西。

其實在雪災區,藥品比食品更缺。因為牧民平時很少備藥,他們的習慣是人有病了就找活佛摸頂或求神保佑。一般情況下,雪災死人的主要原因是氣溫不定,引起感冒,又重復感冒引起的各類呼吸道感染、肺氣腫等疾病,得不到及時治療而死亡。

飛機上大包大包的往下投東西,官兵們又將投下來的大包打開后按類別和品種分開,分批送到災民手中。在這里說是運輸隊,其實就是搬運隊,因為送的目的地都不通車,畜生有的餓死了,沒有死的也是皮包骨頭,爬都爬不起來,所以,在這里救災是最原始的方式,只有人背、肩扛和手提了。

十分鐘后,各分隊都準備好了,馬飛一邊檢查他們的裝備,一邊簡要地向他們作動員。最后馬飛向支隊長、政委報告出發。

臨走前,馬飛讓他們都摘掉眼鏡和口罩,他要確認一下他到底帶了哪些人?這一看讓馬飛吃了一驚,原來五個黨員干部都是支隊的機關干部,有運輸股長王耀峰、財務股助理員徐廣霖、作訓參謀吳小二、宣保干事曹黎民和組織股長周克明。這使馬飛有些難堪。他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各位領導,十分抱歉,我不知道是你們,你們為什么不說話呢?

徐廣霖說,正因為怕你不讓我們去,我們才不說話,現在我們都是你的兵,你說怎么走,我們就怎么走,我們一定能完成任務,決不給你和支隊丟人。

一席話說得馬飛很感動。他笑著說,那我就冒犯了,就當一會領導的領導吧。但是,這次為災民運送物資是很辛苦和困難的,你們能行嗎?五名小分隊長異口同聲喊道:一定完成任務。

部隊出發了,支隊長叫住馬飛說,我前面沒有給你說明運輸隊的成員,主要是考慮到你有顧慮,對完成這次任務不利,不過他們一個個都是硬梆梆的漢子,他們會在你的帶領下圓滿地完成任務的。現在你看,我是真的派不出人來了,所以,我只有這么做了,你肩上的擔子重著呢。

馬飛又一次和支隊長、政委握手道別。接著,他又到處長李家彬那里領了一瓶白酒和紅景天等藥品,很快追上了部隊。可是,他看到官兵們一個個已經大汗淋漓。看到這樣的情景,馬飛讓所有的人御下裝具和物資,讓他們都脫掉大衣,將所有的東西打包到大衣里面,他讓能背動的人背著物資,讓背不動的人,用繩子拉著走。

剛上路,官兵們還不算累,王耀峰還開玩笑地說,還真有點兒狗拉雪撬的感覺。引起了官兵們的一陣轟笑。為了趕時間救災民,他們就翻山越嶺地抄近路走,每走一個小時就稍休息—會兒,走了三個多小時,官兵們誰都沒有了笑聲,只有喘氣聲、腳步聲和拉著的東西與冰面的摩擦聲。本應當走在隊伍前面帶路的馬飛,上山時,他要推人收尾,走在最后面;下山時,他要先滑下去探路,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一會兒推這個,一會兒拉那個,總是給他們打氣說,快到了。在一個叫尕奶子山腳的地方,他們進行了大休息。

馬飛喘著氣說,你們知道這里為什么叫尕奶子山嗎?

一個個有氣無力地拉著長長的聲調說,不知道。

馬飛憋了憋氣說,是因為這里的地形像是一個女人的小乳房,才叫尕奶子山,尕就是小的意思嘛!這下引來了大家的笑聲。周克明接說,那我們現在就在女人的乳房上面了。

馬飛怪腔怪調地說,錯了,我們現在是在乳房的根部,所以后面的路是我們跟乳房的零距離的親密接觸。上了這座山,就是一個大平灘,在平灘的中央有座高高的突兀的小山,那就是乳頭了;在那個乳頭里有一汪一年四季熱氣騰騰的清泉,那就是乳汁了;那泉水呀,可真是好喝,香甜可口,真像小時候吃的母親的乳汁,回味無窮。一席話說得讓官兵們吃了起來喝了起來,他們一邊吃喝一邊談笑,讓累得動不了的官兵恢復了一點兒精氣神。

馬飛趁熱打鐵接著說,由于那里水草豐美,是牧民群眾的人間天堂,世外桃源。所以,有十五戶牧民一直就定居在那里,如果不是這次雪災,你們還真的不知道在青藏高原還有這么一個人間仙境。最后馬飛笑著說,其實這就是一座火山,就像西藏的羊八井一樣,就是地熱溫泉。這讓一個個聽得云里霧里的官兵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吳小二和幾個戰士攢到一塊兒神秘兮兮地在議論著,乳房就是火山爆發時堆積的巖灰,乳頭就是火山的噴發口等。

休息了一會兒,臨行前,馬飛取出白酒讓官兵們每人喝上一口,一圈輪下來,半瓶酒已經下去了,他把酒交給了體力較弱的王耀峰,部隊整理裝具后出發了。官兵們腳下踩的是雪和冰,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而緩慢地向山上移動,本來雪就有四五十公分厚,有的地方被風吹起來的雪深達他們的腰部了,再加上他們都是負重行走,真是難上加難。

走到半山腰,有的官兵真的走不動了,就地爬到雪里抓起雪往臉上擦,大口大口地吃雪。這時,馬飛命令部隊全部就地休息,他一個人背著物資徑直向山頂攀去,他像是一個喝醉了酒的人一樣,一會兒摔到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攀到山頂后,他拿出小紅旗嗷嗷地大喊起來,官兵們看到馬飛到了山頂,一個個也有了一點兒力氣,像沖鋒似的連走帶爬地運動了起來。

終于到了山頂上,官兵們看到帳篷了。

牧民群眾看到武警官兵來了,他們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一個個跑過來接應。一個藏族大爺拉著馬飛的手來到一座幾乎要倒塌的帳篷里,只見一個年輕人躺在牛皮鋪的地床上。周圍聚了很多人,年輕人奄奄一息地喘息著。馬飛馬上叫來衛生員給年輕人打了一劑強心針,讓衛生員進行了檢查和搶救抬療。

衛生員說,年輕人沒有什么生命危險,他們給了一些藥品。大爺跪在地上就給他們磕頭。

馬飛拉起老大爺,用簡單的藏語和他對話得知,由于雪災,十五戶牧民都集中到了這里,大部分老人和小孩子生病了,躺在床上的是他兒子,已經五天沒吃沒喝了。

這時,馬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官兵說,把東西集中起來,分成十五份,讓牧民一戶一戶來領,家里有重病號的,按照病情多給一些藥。徐廣霖你帶上衛生員,再看一看有沒有重病的牧民。

曹黎明在分東西肘,發現馬飛背上來的物資比他們多一倍,他在解包時看了一眼馬飛,他看到馬飛的身子在打晃,他過去扶了一下馬飛說,馬大隊長,你沒事吧?馬飛說,就是頭有一點兒暈,沒事。任務完成了,官兵們一個個都十分高興,雀躍歡呼地拉著馬飛來到乳頭前看那熱氣騰騰的清泉,一個個拿起器具暢飲泉水。

馬飛蹲在泉邊,他透過清澈的泉水,看到了僑紅正在給兒子小軍洗澡,著到了支隊長、政委正在指揮著運送物資,聽到了陳媽在喊他回家的聲音……這時,大爺請他們進帳篷喝奶茶,其他的人都跑了過去,只有馬飛蹲著沒動,當官兵們返回到清泉邊時,發現馬飛已經沒氣了,臉上帶著微笑,兩眼直直地盯著泉水。

山上一片哭聲,山也哭了。

他們將馬飛的遺體抬進帳篷,整理了著裝和遺容,用牛皮床抬著下山。

走出帳篷,靠近西山的太陽還很圓,在雪的強烈反射下很刺眼,戴上防雪眼鏡,有一種萬道霞光普照大地的感覺,在雪地上還能反射出一個個太陽來。

小梅幾乎是從玉樹哭到了西寧,她哭著對石支隊長說,她沒臉見僑紅利小軍,是她把馬飛從西寧拉到玉樹后犧牲的,她是馬飛犧牲的慫恿者,她是僑紅和小軍的罪人。

支隊長對小梅說,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能這么說,馬飛的犧牲與你沒有關系,請你節哀順變。

按照僑紅和陳媽的意思,馬飛的遺體沒有運到西寧,也沒有送到他的北京、甘肅老家,而是按照當地藏區最高的待遇和禮節葬到了災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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