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仙地“瑤池邊”
剛察縣坐落在美麗的青海湖北岸,青海湖也就是昆侖神話傳說中的瑤池。青海湖是不是瑤池,眾說不一,我說應該是。傳說中的西王母,實際上是一位活躍在青海湖一帶的原始母系氏族社會的女性部落酋長,后人只是不斷將她進行了神化。
楊貴明在他的《瑤池相會》一文中談到,有人認為瑤池是新疆的天池,也有人說是青海的察漢諾爾鹽池。多數人則認為是西海,就是青海湖。張忠孝教授也認為,青海湖是西王母最大的瑤池。八月的青海湖也確實仙境一般,藍寶石般晶瑩透明的天空,落進了浩瀚的明鏡般的青海湖;綴滿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野花的湖岸綠草地,造就了百鳥爭鳴,蜂飛蝶舞的熱鬧世界。然而,神話畢竟是神話,有太濃厚的理想成分和神秘色彩,現實與神話往往有著天壤之別。
跟父親而來,一見我們的新家,便好似一盆冷水迎面潑來。
在剛察縣西頭,有條南北走向的大溝,足有兩公里長,那是歲月留痕,時間老人的杰作。父親領我們來到大溝北端東側的一座廢棄的磚窯前,告訴我們這就是家。這算什么家呀!父親將窯洞前后一堵,安了個門,連窗戶也沒有。
剛察縣是一九五三年底經中央人民政府批準設立的,縣名取自當地藏族部落名。藏族同胞多住帳房,建筑設施等于零。縣政府成立時,辦公住宿都在帳房里。因此這里急需大批的建設者。
父親在家鄉可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抗日戰爭時期他從事地下工作,送情報,搗鐵路,端炮樓,名鎮一方。組織上給他在區上安排了工作。沒有文化,力不從心,著急上火,甚至吐血,也不能稱心如意地干好工作。混也能混,剛解放,沒文化的人多著呢,偏偏父親性格耿直,脾氣倔強,工作上稍有點差錯或不如意,渾身不自在,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感到還不如干手藝活自由灑脫,于是就辭職到了青海。
母親在窯洞前愣了一會兒,故作輕松地說,有個窩就是家,便領我們進了窯洞。
洞門朝西,屋內光線黯淡,房門一關,大白天也得點燈,陰冷潮濕,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不久我和妹妹相繼生起病來,時而發燒,時而咳嗽。拖拖拉拉半月不見好。母親也時常頭暈頭痛。
醫生說,我和妹妹的病是長時間見不到陽光所致。
母親變得心事重重,郁郁寡歡。父親則是一臉的憂愁和無奈。
五月底,春姑娘才姍姍來遲。
父親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機器,沒日沒夜地忙碌起來。他今年要利用空閑時間辦兩件事:
一是重新蓋兩間住房。磚窯再不能住下去了。他在大溝南端,靠西面溝坡上選了一塊地。靠溝斜坡建房比較容易,先順斜坡挖個簸箕形的大坑,用土坯將斜坡壘平,在前面壘起留有門窗的墻,搭上幾根木頭,鋪上沙柳和雜草,上了房泥,便能居住。沙柳較方便,大溝南端就連著沙柳河,沙柳河岸齊腰高的沙柳一望無際。
新房門朝東,太陽一出來,就熱情地光顧,屋里亮堂堂、暖洋洋的,與磚窯相比真是進了天堂。 二是試種蔬菜。這里海拔三千二百米,千百年來藏族同胞過的是游牧生活,以肉食為主,沒有吃菜和種菜的習慣,交通又不便,很難買到新鮮蔬菜。在這牧草茂盛的草原上難道就種不活蔬菜?父親在屋后開出一片荒地,施肥澆水,種上了土豆、白菜、小蔥、蘿卜等七八種蔬菜。結果,長勢良好。望著綠油油的蔬菜地,一家人如獲珍寶般欣喜。一次做面條,母親讓我去拔幾根蔥,我到地里一看,那小蔥比羊毛粗不了多少,便揪了一大把,母親心痛地嘟囔了半天。
我的記憶中,在剛察縣城,父親是第一個種出蔬菜的。退休后,他已不滿足種白菜蘿卜,在院里搭起了塑料棚,蓋起了溫室,種起了黃瓜、辣椒、西紅柿之類的精細蔬菜。還在塑料棚里種活了家鄉常吃、高原上罕見的荊芥,綠油油的,鮮香撲鼻,令人心醉。
熱鬧富有的草原
生活困難時期,我家已搬到了剛察縣泉吉公社,這里人煙更稀少,距著名的青海湖鳥島只有三四十公里,時常有成群的黃鴨、魚鷗、斑頭雁、黑頸鶴、白天鵝之類的鳥飛翔,游玩,覓食,甚至生兒育女。我家就喂養過十四只小黃鴨。那時房前屋后常有成群的黃羊出沒,山坡上,山泉邊黃羊與綿羊一起吃草飲水的場景并不鮮見。有兩只黃羊曾跑進我家的羊圈里與我們家的兩只羊爭草吃。草原之夜也不寂寞,狗叫狼嗥不絕于耳……在我十多歲時,我的心目中,我的家鄉簡直是野生動物的樂園。
草原也是富有的,它的無私奉獻,使我們免受了饑餓之苦。這里有采不盡的野菜,我們競誤把雪蓮當野菜采來吃。那時青海湖的湟魚還在“輝煌”時期,一次父親領著工人澆地,隨水流竟涌進大量湟魚來,足有一千多斤,災荒年那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最難忘懷的是那次采蘑菇,不僅有趣,還過了一段“共產”生活。災荒越來越嚴重,相傳已有許多地方餓死了人,為響應上級號召,泉吉小學領導決定帶高小男生進山采蘑菇,支援災區人民。
我們乘坐三輛膠輪馬車,肩負著不凡使命,在兩名老師率領下,浩浩蕩蕩開進深山。
這一帶人跡罕至,牛羊難覓,牧草茂盛,野花爭艷,空曠寂靜。蘑菇真不少,像一個個小精靈,打一把把小傘,在草原上散步,游玩,聚會。大的像小碟子、小碗、小饅頭,小的像雞蛋、麻雀蛋、小鈕扣兒。有的剛鉆出土,有的還沒鉆出土,頂著一個小土包,從小土包的空隙里向外張望。
我們專揀大而鮮嫩的采摘。嫩蘑菇傘蓋光鮮水分飽滿,內側呈粉紅色。
追著蘑菇走,我們爬上一座大山的半山腰,鉆進了云霧里。沒有了藍天,沒有了陽光。霧濛濛,濕漉漉,涼颼颼。使我想起了青海是個很高的地方,站在山上伸手能摸著天之說。不是嗎?我們已經騰云駕霧了。
這里蘑菇出奇地多,不但有白蘑菇,還有這一帶罕見的黃蘑菇,遍地白生生,黃燦燦。不一會兒便大豐收,手提肩扛而歸。
是夜一場瓢潑大雨來勢兇猛,山風呼嘯,雷鳴電閃,冰雹、雨點像擂鼓般敲打著帳房。
清晨,天放晴,天空讓大雨洗涮得藍汪汪,亮晶晶的。高山上云霧繚繞,好似蒙上了白紗巾。
高原的天跟高原的人一樣,干脆爽快,熱情奔放,無論春夏秋冬,無論下雨下雪,說下就下,說停就停,一點也不“拖泥帶水”。這場雨有利有弊,有利于蘑菇生長,大雨卻沖毀了道路,糧食運不進來了。
為共度難關,老師把同學們自電帶的饅頭、炒面、油花(青稞面饃)、洋芋等,收集到一塊,統籌安排,與蘑菇搭酉己。早餐蘑菇炒面湯,中午蘑菇燴干糧,晚上蘑菇炒洋芋……吃得有滋有味。
個頭高大的班主任施老師卻開始浮腫,臉色臘黃,膚色發亮,一按一個坑。原來,他飯量大,吃不飽,為了省糧食,竟偷偷地吃生蘑菇。
一次,他拿出一包東西來,說是搞到好吃的了,讓同學們看。誰知竟是一包蟲子,我們疑惑地望著施老師,想:你該不會讓我們用蟲子充饑吧?
施老師笑著說,不清楚了吧,這是冬蟲夏草,營養非常豐富。這點蟲草是我從一個牧民手里花三塊錢買的,不過我已知道哪座山上有蟲草。這就好了,我們有了這種“仙草”,就不會營養不良了。下午做飯時,給每人放上三根。
“才三根呀!”
“能放多少,你們當這是蘿卜呀?”
一陣哈哈大笑,驚飛了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
一元錢結交的朋友
泉吉方圓上百里,就父親一個木匠,很吃香的,特別是他做的酥油桶,上好的木料,堅固的鐵箍,美觀大方,經久耐用,價格便宜,供不應求。
一位叫才讓的藏族中年漢子騎馬跑了三趟,才拿到酥油桶。
付了錢,他抱起酥油桶就往外走。我父親數著錢,叫住了他。
才讓以為錢不夠,從懷里抓了一把,準備再付。
父親又數了一遍,將一元錢遞給才讓說,多了一元。
才讓先是一愣,然后雙手接過錢,向父親伸出了大拇指。
沒想到,一元錢,使才讓和我們成了常來常往,交情很深的朋友。在他看來,父親這樣誠實不貪錢財的漢人朋友可交。
藏族是很善良樸實、守信用、講義氣的民族,他們最討厭爾虞我詐、見利忘義之徒。
逢年過節,才讓總是帶幾斤酥油,幾斤牛肉,或一個羊胸腔來我家做客。在藏族同胞看來羊胸腔是比較珍貴的禮品。招待客人時,常先用藏刀削一片羊胸腔前胸上的肉,雙手遞給尊貴的客人,表示對客人的敬意。
有年過春節,才讓專門趕著馬車接我們到他家做客。
父親因事不能前往,我和母親、妹妹坐著馬車,顛顛簸簸走了十多公里才到才讓家。
為迎接我們,主人費了不少心思。可能擔心我們吃不慣藏族的飲食,不知他們從哪兒弄來了幾斤大米,當時在草原上很難弄到大米的。女主人將大米下進鍋里,剛滾了兩滾,便撈了出來,放上酥油和白糖。別說母親,我們都感到難以下咽。
才讓解釋說,他老婆這是第一次做大米飯,請多包涵。
母親主動教女主人做大米飯,并燉了一鍋羊肉粉條。才讓和女主人伸著大拇指連連稱贊:“莎克,莎克!”(好的意思)吃過飯,才讓牽出一匹棗紅大馬,在草原上教我騎馬。他說,不會騎馬不能算真正的草原人,就好像雄鷹不會飛一樣。誰知才讓剛扶我上馬,才讓的小兒子將我們帶去的一串鞭炮悄悄點著了,劈劈叭叭的聲響在空曠的草原上格外響亮。草原上的馬哪經過這陣勢,一下子驚了。頓時,受驚的馬狂奔起來,韁繩也從才讓手中掙脫。才讓急追猛趕,好不容易抓住韁繩,瘋狂的馬一下子把才讓拽倒在地。才讓死死拽住韁繩不放,馬將他拖了一百多米,才停下來。不用說,我被摔得鼻青臉腫。才讓的老羊皮襖被撕爛一個大口子,臉上擦破一塊皮,手也勒出了血。多虧那件老羊皮襖,要不才讓非給拖掉一層皮不可。
看著傷痕累累的我,才讓很過意不去。我說沒啥,又沒傷筋動骨。
才讓送我們回家,臨走時競悄悄地在茶盤下壓了二百元錢。
母親過年還穿著補丁衣服,我說給母親買件衣服。
母親堅決要把錢退回去。她說,人一輩子,不該拿的錢一分也不能拿。土改時,沒收地主的財產,就在我們家,好多東西沒來得及上賬,元寶都有。這個說,嫂子,這東西你放下吧,那個說,大妹子,這東西你收起來吧!我從沒動過心。人不貪財吃得安心,睡得踏實。
第二天,她讓父親騎著自行車把錢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