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本殘書,是《杜甫傳》,著者馮至,一九五三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本書,是我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在一個舊書攤上,以一元之價購得的。九四年三月二十六日,我讀了之后,方知我所購買的,原是一本不全頁的殘書。但是盡管頁碼不全,我仍然認為這是本好書。好在哪里?是行文的從容不迫,真有大文化人的典雅風范。如關于杜甫建草堂的浣花溪畔,作者這樣說:從這里產生了不少的傳說,據說每逢四月十八日,成都的市民都到草堂游覽,年年在那天都是晴天,從來遇不到下雨的天氣。就把這個想法與當時西寧文聯的副主席李慶壽同志談了。李主席說,他的存書中像是有這本書,他就回去翻找,果然。于是八月二十八日,我將李主席的完整本,復印了我的書殘缺的部分。補齊了。
以上這一段文字,是根據我在該書扉頁上當時的簡記敘述的。之所以沒有把原簡記抄錄下來,而是采用以彼為據重新敘說的方法,是因為孫犁先生有一本書,叫作《書衣文錄》。書衣,字面上直白的意思是書的衣服,就是書皮。書衣文錄,就是在書皮上記述的文字的載錄。雖然孫犁先生是記在書皮上,我是記在扉頁上,情況并不相同,但我還是不敢將我的簡記照錄下來,耽心有攀先生高風的嫌疑。
孫犁先生的《書衣文錄》,是一本非常有趣和有益的書,既是書話,又是日記、隨感,讀了,可以窺見先生當時的生活狀態和心情狀態。按時間順序讀下來,又像是現實生活和心路的簡歷。如一九六五年記在《明清藏書家尺牘》上的一則:一九六五年二月,時妻病入醫院,心情頗痛。京中寄此殘書來,每晚修整數頁,十余日方畢。年過五旬,入此情景,以前夢中,無比遭際。(雨水)時有所感:青春遠離,曾無怨言,攜幼奉老,時值亂年。親友無憾,鄰閭無間。晚年相隨,我性不柔,操持家務,一如初娶。知足樂命,安于淡素。(一九六五年二月十九日晚)。這一則與“書”的連接并不充分,而是記錄了一件在得到這本書時遭際的一件家事。也可以說是隨感吧,因為有對妻子做人處世的贊嘆慨嘆。再如一九六六年記于《金陵瑣事》書衣上的一則:此等書不知何年所購置,蓋當時影印本出,未得,想知其內容,買來翻翻。整理書櫥,見其襤褸,裝以粗紙,寒傖如故。一九六六年,時已五十四歲,憶鼓搗舊書殘籍,自十四歲起,則此種生涯,已四十年。黃卷青燈,寂寥有加,長進無尺寸可談。愧當如何?此也可以屬于隨感的一類,但并不單純,也有書話的成分。
馮至、孫犁都可以說是有成就的大文化人,他們的行文,固然有風格的不同,但也有相同處,是樸實,不作造作忸怩、憋住假嗓向外擠氣之筆,此誠為深有道行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