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了這么多年,早該給故鄉一些文字的,可是無數次提起筆又放下,實在想不出該寫它什么。在東北,像它這樣存在了近半個世紀還只有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比比皆是,沒有悠久的歷史,沒有別樣的景致,有的只是那幾十年如一日地撒落在山坳里的人家。只是那些漫山遍野的莊稼,它似乎什么都沒有,而我卻對它那樣地念念不忘,一次次在夢里,千回百轉。
這里原本沒有人家,只是一個四面環山的小山坳,四面的山上大都是椴樹,春暖花開時節,滿山遍野的椴樹就羞答答地抽出了乳黃色的花蕾,一樹一樹,一片一片,一坡一坡,一山一山,開成個芳香怡人的世界。花香引來了山外的趕花人,趕花人本來是帶著蜜蜂來采花粉的,花期一過,趕花人通常會離開。可是50年前,這里來了兩位原籍山東的趕花人,他們一下子就愛上了這里,愛上了這片原始的、沒有被人踏過的土地,愛上了樹林里各種各樣的原始資源,還有因了四面環山少了風沙雨雪襲擊的怡人氣候……他們倆在山坳里搭了茅屋,接來了妻兒,慢慢地開始有山東人闖關東也來了這里,用黃泥脫成坯,隨便地選個地方壘起來,上面用茅草一蓋,在小茅屋周圍再用拳頭粗的椴樹干圈成你想要的大小的籬笆圈,這就是你的家了。在這里家家都有前院子后園子,土地肥沃得很,隨便撒上些什么樣的種子,都能長得郁郁蔥蔥,生機勃勃。
因了趕花人,因了那些蜜蜂,小村的名字自然地叫了“蜂子窩”。
1975年我4歲,那年春天一個晴朗的日子,年輕的父親趕著毛驢車,車上裝著鍋碗瓢盆——我們的家當,同樣年輕的母親抱著3個月大的弟弟,小腳的姥姥牽著我的小手,最后面是與我同齡的那條大黃狗,我們從穆棱鎮上出發,一直朝著西北方向那個剛剛有了名字僅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走去。
長大以后聽母親說起過那次大遷徙的原因。姥姥本是穆棱鎮上大地主趙永貴的老婆,因為一生未育,趙永貴便停妻再娶,孤獨半生的姥姥40歲上才抱養了母親。母親16歲初中畢業,姥姥做主招贅了父親。我4歲那年春天,家里來了一對年過半百的老人,看著抱著弟弟喂奶的母親就叫閨女,說孩子你受苦了,我們可算找到了你。在屋里正給弟弟洗尿布的姥姥聽了這話立馬抄起根木棍顛著小腳沖了出來,嘴里罵道:放你娘個屁,我一輩子就這么一個閨女誰要你來認……
母親說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是抱來的孩子,她從沒想過要離開拿她當命一樣珍愛的姥姥,可是姥姥不信整天憂心忡忡,寢食難安。為了姥姥,年輕的父親母親從住得好好的鎮上去了那個荒涼的小村子。
那時小村只有十來戶人家,以開荒種地采山為生。只有兩家是放蜂的,父親在靠近北山根的小河邊,搭了個馬架子(馬架子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是一種可以住人算不得房子的房子)。碗口粗的圓木支成人字,上面用樹枝和泥巴搭起來,蓋上些茅草,下面是挖進地下尺把深的地窨子,里面一鋪大火炕占了空間的一半,火炕的另一端,連著一口12印的大鐵鍋,我們就這樣安了家。
從未參加過耕種的母親開始跟在父親身后開荒種地,姥姥也開始背上背著弟弟手里牽著我房前屋后地種菜養雞。
母親說我們剛到小村落戶時小村人是有些欺生的。他們清一色都是山東人,十幾戶人家一個口音,都講著一口流利難懂的山東話,媽媽不叫媽叫娘,拖著長腔甚至叫成“粘”。爸不叫爸叫大大,女孩子一律叫“妮”,你做什么偏扯著濃重的口音說成“你咋”,于是他們視講普通話的父親母親為另類,叫我們一家“臭迷子”。父親也不示弱,理直氣壯地喊他們“山東棒子”。后來他們又編了順口溜罵父親:臭迷子趕大車,山東棒子是你爹。日子開始在不友好的氣氛中過起來,罵人歸罵人,生性熱情耿直的山東人是不記隔夜仇的,偶爾缺東少西的,他們照樣伸出熱情的雙手來幫你。
那時小村的夜晚格外地漫長、寧靜。天一擦黑,男人們就撂下飯碗走出家門,仨一堆倆一伙地坐在小河邊,叼上一鍋自家種植的煙葉,從山東到東北,從種地到狩獵,侃個眉飛色舞,興致勃勃。女人這時就哄睡了孩子,守個忽明忽暗的煤油燈開始縫縫補補,洗洗涮涮。
幾聲犬吠,幾聲蛙鳴,幾聲大笑,和著小河流水聲匯成山村小夜曲。
那時小村雖然荒涼,但資源還是很豐富的。當地曾流傳著這樣一段順口溜: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沙鍋里,胖胖的野兔鉆鍋底……這絕不是夸張,我記得小時候母親常帶我去后山根的小河邊洗衣服,河邊有幾塊青石板被當成搓衣板,常常是邊洗邊曬在河邊的草地上,然后捋起褲管拿上臉盆走進清涼的河水里抓魚。有些時候回家時我抱著一摞透著肥皂香味的衣服,母親端著盆里那幾條歡蹦亂跳可以熬湯或可以煎烹的魚,滿載而歸。至于什么野兔肉、山雞肉、狼肉、野豬肉、狍子肉、刺猬肉,我都吃過,吃得最多最有滋味的就是刺猬肉了。夕陽西下,暮色降臨,勞作一天的父親扛著鋤鎬回家了,手上拎著至少一只或幾只縮成一團的刺猬。晚飯后,灶堂里的火炭正紅著,父親蹲在院子里開始和黃泥,我們姐弟幾個圍蹲在一邊看,看父親用黃泥把刺猬裹起來,埋進灶膛里,我們就歡天喜地地上炕睡覺去了,酣甜的夢鄉里有著絲絲縷縷的肉香。
第二天一清早,我們被父親的大手拍醒,來不及穿好衣服就齊刷刷地跑到院子里的磨臺邊。父親在我們垂涎欲滴焦急的目光中噓著哈氣把黃泥掰開,刺猬的皮也隨著黃泥剝了去,里面是粗粗的瘦瘦的一團肉絲,一條條地撕下來,蘸著母親搟好的鹽面,我們吃得津津有味,那香濃的滋味,到現在都回味無窮。
那時候不知道蛇也能吃,如果知道,怕是當飯吃也吃不完了。那里最多最常見的是一種深灰色叫做“土球子”的小型蟒蛇,無毒,不兇。如果睡到半夜腳底發涼,掀開被窩準有一條蛇盤在那里。房梁上、院子里,看見條蛇再正常不過,沒有人會大驚小怪,看見了就像看見自家養的雞狗一樣,瞟一眼便過去了。
村民最怕的是狼和黑瞎子。那時家家院子里都有一只壞掉的鐵桶或鐵盆,如果熊狼光顧,便拿根木棍使勁地敲。誰家聽到了也跟著敲,甚至燃起篝火才能嚇跑它們。最容易受傷害最讓大人不放心的,就是那剛出生幾個月大的孩子。女人出去,抱個柴去趟茅房什么的,都會把熟睡的孩子放進用柳條編成的筐里吊在高高的房梁上。剛從山東闖關東的人曾經編過這樣一段順口溜:關東山,三大怪,窗戶紙,糊在外,大姑娘叼著長煙袋,養活孩子吊起來。在山東人眼里的這些怪事其實都是當時當地村民生活的真實寫照。窗戶紙,糊在外,是因為冬天太冷,屋子里的熱氣太重,會把紙弄濕;大姑娘叼煙袋是為了熏蚊子,那年月那樣的深山老林子,太陽一下山,不論男女就點著一鍋旱煙,否則沒有任何辦法對付那從草甸子里蜂擁而至的蚊子。
小村的四面都是山,而每一座山又是一座寶藏。金秋時節,白露霜剛降,女人們開始背起碩大的柳條筐進山了,鮮紅的五味子、紫盈盈的山葡萄、山核桃、松樹籽……趕上什么就捋幾把什么。菌類就更多了,榛蘑、凍蘑、松蘑、草蘑、油蘑、猴頭蘑、山木耳……一筐筐從山里運到曬谷場上曬起來,冬天可以拿到鎮上賣個好價錢呢。
男人是不屑于這些的,隨便在山里下個套,埋個夾子,就回家了,半個晌過去,一準會提上個什么山雞野兔之類的回家,運氣好還能套個狍子狐貍什么的。當時最值錢的是一種紅色或白色的狐貍,拿到鎮上最搶手,賣價也高。誰家要是逮到了紅狐或白狐,一般會放串鞭炮,據說一是為了慶賀豐收,二是辟邪。
來小村求生活的山東人求到了甜頭,一封封家書從小村直抵山東,于是一撥兒又一撥兒的山東漢攜妻帶兒地投奔了來。等我上小學的時候,小村竟有近百戶人家了。
1978年,村里小學校成立,小村惟一的初中畢業生母親擔任了老師。
五星紅旗在三間土房上空“呼啦啦”地迎風飄揚,母親用標準的普通話領著十幾個孩子的讀書聲在小村上空回蕩。小村人不再排斥和取笑母親了,那些曾經叫母親“臭迷子”的人開始叫母親王老師,言語中透著幾分尊重。那時我們家是小村惟一一家吃國庫糧的,每個月父親都會趕著馬車去鎮上拉回些大米、白面。然后母親會蒸上一大鐵鍋白米飯,父親會剁一只肥大的鵝,左鄰右舍的鄉里鄉親每人手上都端一只碗,一大鍋米飯,一大鐵鍋大鵝燒土豆,一院子的談笑風生,那是我記憶中一生都揮之不去的風景。
小村的冬天是最美麗的,大雪一下就沒膝蓋,山、樹、村莊,一夜之間銀裝素裹,宛如童話世界。
忙碌了大半年的農民,這時正是清閑的時候,那用大豆苞米棒子喂了大半年的豬也膘肥體壯了,大雪一下,就你一家我一家地殺起豬來。幾個青壯年的漢子在當院用青石塊支起口大鐵鍋,磨刀石上的刀漸漸地在太陽底下晃了眼,鐵鍋里的水沸騰的時候,豬也絕望地嚎叫著被抬上了臨時搭起的案臺上。殺豬手是一位40多歲的漢子,嘴里叼著明晃晃的尖刀,手里拿一只接豬血的木盆,手起刀落,干凈利落,真正的穩、準、狠。膽小的女人用手蒙了雙眼,只聽殺豬人嘴里念叨著:豬、豬、你別怪,你本人間一道菜……等女人把蒙眼睛的手拿開時,半盆豬血都接完了,殺豬人指揮著男人調轉豬身鼓起腮幫子吹氣、刮毛、開膛。女人們邊呵斥著瘋跑的孩子邊將大棵的酸菜洗凈、切好。樺木柈子“劈啪”做響地在鐵鍋下面燃起熊熊火焰。一袋煙的工夫,香味就飄滿了小院。大鐵鍋里翻滾著連骨帶肉、血腸下水加酸菜粉條子。人人有份兒,剩下的豬肉柈子,澆上涼水,掛在倉房里凍起來,一直吃到春暖花開。
寫到這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寫不下去了,這是21年前的故鄉,21年前它的種種已經沉甸在我的記憶里,那么今天呢?
我終于將手頭的工作安排妥當,坐上了回鄉的汽車。開車的小伙子是故鄉人,二十幾歲的年紀,他在我生活的小城里開出租車,知道我回鄉便做了我的帶路人。
一路上,激動的心情隨著車輪顛簸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行至村口,我執意下車步行。當腳步終于踏上那塊熟悉的土地時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仔細地尋找著我童年的足跡,可是那條曾經長滿了車前子貫穿全村的羊腸小路哪里去了呢?我的腳下是一條近3米寬的大路,那些散亂的茅屋呢?那些圓木的籬笆呢?我眼前是一排排整齊的、氣派的青磚紅瓦的房屋,一扇扇氣派的大鐵門,連著紅磚壘成的院墻,我沒有在這些嶄新的建筑中找到我兒時的家園。
我一路朝著二大爺(曾經的鄰居)家走去,我眼睜睜地看著小伙子用熟悉的方言和我身邊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打著招呼,然后再向鄉親介紹著,這是王老師的大閨女。那些兩鬢飛霜的長者頓一下,然后驚呼我的乳名,是華丫頭啊,20多年沒見,都不認識了,快去家里坐,你爹媽還好嗎?我點頭應著竟然有幾分拘謹幾分羞澀。看著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想起了這樣的句子: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我在二大爺家吃的晚飯,二大娘從冰箱里拿出些雞魚肉蛋,用城里人的話說,雞是小笨雞,肉是笨豬肉,蛋是小笨蛋。再從自家的菜園子里扯上幾把青翠碧綠的農家菜,那頓飯我吃得特別香,那香味一直飄進記憶里。
飯后,我又漫步在小村里,這一次我堅持獨行,我知道腳下的土地曾經布滿了我兒時的足跡,我是那么地想親近它。21年前,為了讀書我離開了這里,而今,為了尋夢我又踏上了這塊曾經養育過我的土地。在這里,我沒有找到逝去了的影子,這是一個新式的小村子。它有了電燈電話,有了能收三十多個頻道的和城里一樣的大彩電,有城里所有的現代化生活的標志,這里和城里惟一不同的地方便是那沁人心脾的漫山遍野的野花香,那裊裊地飄在小村上空的炊煙,和黎明時分幾聲雞鳴犬吠了。這里不再是貧瘠的農村,而是一個世外的桃源了。
對于離開這里21年的我來說,喝一口家鄉的井水,吃一口家鄉的飯,聽一聽鄉音,都是在圓一個游子的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