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大地上,微風中浮蕩著電線桿上大喇叭里傳出的音樂,人們在田里翻地,銀犁過處,黑黑的泥土閃著油光歡快地向兩邊綻開。于是地面上蒸騰著薄薄的霧氣,那時跟著犁走累了,便躺在田野上,看云彩一朵一朵地向東北方向飄去,身下的大地堅實中帶著柔軟,暖暖地,像躺在母親的懷里。
忽然記起有一次從爺爺家回我們的村子,同行的是小我3歲的表弟。只有6里路,可對我們小孩來說已經是很遙遠的了。那是一個冬天的上午,剛剛下過雪,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上,邊走邊打鬧,累了便仰倒在地上,身下的雪也是軟軟的,只是沒有那種讓人想起懷抱的溫度。
我最喜歡夏天的時候,放學后我們便跑到村西的野地里,互相追逐打鬧,常常是捉對摔跤,摔倒了也不覺得疼,細密的草像一個大褥子,散發著清新氣息。熱了就脫光衣服沖進小河里,一通狗刨撲騰得水花四濺,然后便躺在水面上隨波逐流,河水像無數雙溫暖的手,輕柔地撫摸著我的全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
在無眠的夜里,躺在土炕上,有涼涼的風從敞開的窗子吹進來,把思緒吹得飛揚成夢形狀。有時暗藍的夜空上便堆滿了大團大團的云,像積在一起的棉花,近得仿佛可以擁入懷里。就這樣看著,朦朧中睡去,夢里也是翻涌的云朵。睡在故鄉的懷里,連夢也變得柔軟起來。
常常在秋天的時候,躺在后園中的草垛上出神,有的草葉不安分地伸出來,將我輕輕地搔癢。后面的土道上,時有馬車拉著金燦燦的玉米棒走過,留下一路歡快的笑聲和響亮的鞭哨聲。于是心底柔柔地充滿了莫名的感動,在這樣的季節里,每一張臉上都帶著柔軟的幸福。
那時鄰家的園子里有一棵老杏樹,每當杏花開得一片深情的時候,我便牽著鄰家妹妹的手站在樹下數花朵。那只手是那樣地柔軟,而滿樹的杏花又是那樣地溫暖,這一幕竟在心底沉甸成遠離故鄉后濃得化不開的悵惘。
是的,故鄉已遙遠,只能在回憶中重溫那些天藍樹綠的日子。在往事之中,心總是柔潤如初,充滿著濡濕的感動。千里之外那個小小的村莊,使我的鄉愁也變得柔軟起來,如一縷和風,穿越那些水阻山隔,穿越那些起起落落的風雪,直抵那個千百次夢回的地方。于是在醒來時的清晨里,流下兩滴最柔軟的淚。、
磨盤碾過的歲月
去年回到家鄉故居,又看見了庭中的那一盤磨,磨盤上的橫桿已不見了,積滿了歲月的塵埃。像一個垂暮的老人,靜靜地守候著不再喧鬧的時光。
在我很小的時候,家里就守著這盤磨過日子。每天的凌晨,父親就開始推磨了,磨盤“吱吱”地轉動著,搖淡了星光,搖起了太陽,搖出了一個又一個如舊的清晨。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樣,我驚奇地看著這盤磨碾出來的美好,黃澄澄的米粉,白花花的豆腐。只是那時還不知道,它在碾出生活希望的同時,也碾碎了父母最好的年華。
每次拉完磨,母親都要用水細心地清洗磨里磨外的殘渣余屑,讓它變得潔凈無比。我曾細細地觀察過這盤磨,石質細密,鏨得很精細,絲毫沒有粗糙之感。我可以想像出石匠怎樣地把一塊塊石頭精雕細刻,怎樣地沖洗打磨,才有了這樣一盤完美的磨。我也知道,我最親愛的人怎樣地一斧一鑿為我們砸碎艱難的日子,為我們雕刻出生活的希望。
石磨就這樣無怨無悔地旋轉著,重復著枯燥的步伐,那該是它最輝煌的歲月吧!如今磨盤依然,而當年的推磨人卻垂垂老矣,再也無力推動歲月的輪盤。他們和這磨盤一樣,在暮靄蒼茫中,于回憶中沉默著,任滄桑漫卷,靜靜地站成一幀被夕陽染紅的風景。
我輕輕地撫摸著磨盤,二十多年的時光,它也變得粗糙了,就像青春紅顏的少女變成兩鬢蒼蒼的老嫗。可那份親切的手感卻沒有改變,我緩緩地移動著手掌,一如觸摸艱難歲月里最溫暖的清晨。在那朝霞滿天的時刻,石磨被映得燦爛無比,就像盛妝的少女,旋轉出最美的舞姿。
故鄉遙遠,而回憶卻是如此之近,20年的光陰薄得就像一張紙,卻隔斷了天真與滄桑。可以清楚地回望,卻永遠無法一一重來。那磨盤在心底依然緩緩地旋轉著,把過往歲月中所有的點點滴滴都碾磨成感動與感激,讓我的心于眷戀與回味之中,充滿了溫柔的謝意。
土墻下的童年
矮矮的土墻,圍住了夢中的小院,圍住了家的溫馨。以至于離開故鄉許多年以后,我的心仍然困囿其中。
20年重返故園,土墻依然,過往的歲月斑斑駁駁地剝落,化作群鳥在記憶里亂飛,撞痛心底最柔弱的部位。
土墻上開滿了牽牛花,時有蝴蝶飛來飛去,陽光整齊地站在墻上,在微風中一動不動。那是很普通的土墻,可墻下卻是我童年的樂園。夏日的午后,小院里的人們都睡了,燕子也在檐下呢喃,大花狗躲在門后大口地喘氣,只有陽光依然精神抖擻地在院中漫步。我在墻下的陰涼處,仔細地看著這一切,于漫長中找尋自己的樂趣。
墻角有幽深的鼠洞,牽引著我好奇的心,于是用一片鏡片,把陽光趕進洞里,它們聽話地把洞里打掃得亮亮的,可是曲折太多,依然看不分明。多年以后,當我的心也變得幽深曲折之時,一束意外的光亮會使我的生命變得溫暖起來。
墻上有時會長出一些類似于麥子的植物,那是當初和泥時摻進去的草籽,竟然也生根發芽了。墻根處有時還會長出一種像木耳的東西,我那時把它們叫做草耳朵。在墻角更多的是蟻穴,一些小黑蟻整日進進出出地忙碌。我會長時間地關注一只螞蟻,看著它東奔西顧,有時,它竟會費盡力氣爬到墻頂上去。
我喜歡騎在墻頭上,嘴里吆喝著,想像著騎馬的感覺。有一次從墻上下來時,踩到了家里一只覓食的小雞崽,它轉了兩圈,便靜靜地倒在墻下。那以后我再也不騎到墻上去,那只小雞也在記憶里揮之不去了。
有一面土墻的墻身很光滑,因為家里的幾頭豬常去那里蹭癢,時間一長便是如此了。有那么一個夏天的午后,鄰家嫁姑娘,跟著跑了一上午,我累得躺在土墻下的陰影里睡著了。夢中奇奇怪怪,全是成長的影子,以至在我醒來時,有那么幾分鐘,竟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陌生的,如回望前塵。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童年竟是如此地寂寞。
20年后身在他鄉,想起故園的土墻,忽然明白,當年夏日午后的那個夢,至今也沒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