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就這樣的來了,空氣里到處散發著烤焦的味道,炎熱得讓人無法呼吸。我坐在閱覽室里靠窗的地方,想起7歲那年的冬天,大雪紛飛,站在二十四橋的小姑娘和穿著一身海軍服的爺爺。
人的記憶真的很奇怪,我們無法控制什么時候我們會將一些事情遺忘,什么時候又將其記起。那像某天的深夜,我坐在臺燈下溫習功課時,十幾年前的某段記憶忽然跳進了腦子,所有的情節就這樣漫延開來,這樣毫無征兆的呈現讓我措手不及,好像坐上了時光機器。
7歲那年冬季,我和父母一同去揚州看望外公,小小的我應該是懷著莫大的欣喜的,因為在此之前我從未出過遠門。顛簸的長途客車,窄小的擺渡船,陌生的城市和人群,那記憶開頭的隱約輪廓,時斷時續。也罷,就讓它直接跳過去吧。
去瘦西湖應該是看完外公以后。那年是有大雪的,很大很大的雪,以至于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大概因為季節的原因,公園里并沒有什么人,偶爾的,會有不知名的飛鳥從頭頂上掠過。所有的一切都是銀白色的,樹枝被雪壓得彎彎的,像是快要折斷。我穿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棉鞋,軍綠色的,有很好的保暖和防水功能,在雪地里歡快地跳躍。
其實要說瘦西湖應該是春天里最美,早有李白的詩詞“煙花三月下揚州”為證,萬物蘇醒,春暖花開。可父母還是很遺憾地表示沒有帶個相機出來,于是四處尋找園內是否有出租。可這樣的季節,連游人都沒有幾個,哪還會有人在寒風中支個小攤,出租相機呢。年少的我對這些小細節毫不理會,只顧自己玩耍,園子真的好大,怎么走都到不了盡頭,而我此時就是里面的公主,一伸手整個世界都是我的。
后來,也不知道走出多久,迎面走過來一個人,穿一身深藍色的大衣,脖子上掛著個相機,走過來問路。父親便與他攀談起來,于是一路同行。交談中得知,他是北京海軍某部的,可能是度假亦或別的原因來到此地。原來,他身上那長長的棉衣是海軍服啊,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他是個慈祥的長者,現在想來也算不上是上了年紀的人,只是比較年長而已。他總是笑,說話并不大聲。他們走得很慢,以至于我每跑一段路,總要回頭等等他們。
五亭橋、小金山、二十四橋、白塔……由于家鄉離揚州頗近,父親顯然比這個北方來的客人對這兒熟悉得多,于是充當起導游來。冬天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早,不知不覺天已轉暗。父親帶著歉意說我們該回去了。他提出要給我們拍照留念。父母連忙拒絕,因為這實在是太麻煩,照完之后洗印、交付有一系列煩瑣之事。而我們只不過萍水相逢。
可他執意,說只要留下地址,照片肯定會寄到。父母拗不過,于是4個人歡歡喜喜地跑到湖邊留影。
很多年后,我還是會在相冊里面看到它們,總是會不經意地翻過去。因為太熟悉了,總以為它們就應該呆在這里,從一開始就在這兒靜靜地躺著。照片共兩張,一張是我燦爛的笑容,天真無邪,干凈甜美,那真是那個年紀才會有的笑容;另一張是全家福,風刮得每個人的頭發都狂亂飛舞,這是至今我家為數不多的全家福之一。長堤春柳,銀裝素裹,身后有微微蕩漾的湖水,遠處有若隱若現的白塔,年青的父母和小小的我就在那一刻定格。
從揚州回到家后,我便開始盼望,盼望著郵遞員叔叔出現,盼望那大大的牛皮袋,盼望那薄薄的照片。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照片仍沒有出現。小孩子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漸漸地我就忘了,好像那天的事從未發生過,我也從未詢問過父母。
大概過了2個多月,一日大家在一起吃晚飯,聽到外面有人喊父親的名字,跑出去,只見郵遞員拿出一封信,上面赫然醒目地敲著來自北京郵局的章。撕開信封,照片就滑落下來,兩張,安靜地似乎等待了很久。在信中他解釋道,拖欠了這么久的原因是回去后未等照片沖洗出來,他就住院動了一次大手術,無法及時寄出照片。我不清楚,為了兩張照片,他費了多大的周折。
為了表示感謝,父母理應回信。可不知為何,最后發展成我和他之間的通信。我用笨拙的字在紙上寫,一字一句。如今的我已記不起當時寫的是什么了,大概也就是一些小孩子的無趣之事,可他每封必回,是用黑色鋼筆寫的,字很大,會叫我小朋友,而我稱他為海軍爺爺。
這樣的通信大概持續了半年。后來,因為小孩子的生性浮躁又易生厭,我沒有回信。時間流逝,記憶漸退,我一天天長大,初中、高中、大學,直至那個夜晚,某段記憶一下子蘇醒過來。
對此,我一直是心懷歉意的,不僅僅是因為我當時的年少無知,也因為我就這樣把它埋葬在我的時光中。我承認,人的記憶是有偏差的,我無法坐時光機器去探究一些細節的真實性。可我相信我的記憶,相信那個7歲時的我所能感受到的一切。
如今,我坐在這里,寫下這些字,作為一個微小且珍重的紀念。紀念那如今不知身在何處的海軍爺爺,他的腦海里是否會突然間也出現一個年少的女孩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