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天上的星星在蒼穹中一閃一閃,那一定是偉的眼睛,在黑暗中默默地關注著我,我站起身走到女兒床前,替女兒掖好被角,凝視著女兒熟睡的小臉,我的心又一次抽痛起來,女兒太像偉了,濃濃的眉毛,深刻的雙眼皮,微揚的嘴角……我想上天還是厚待我的,他雖然無情地奪走了我的丈夫,卻在女兒的身上把丈夫的影子留了下來,當我想偉想得心痛的時候,我會看著女兒,女兒舉手投足間都有偉的影子,那時,我會覺得,我的偉沒有離開,他一直在我的身邊。
一
偉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遇嗎?那年我才18歲,在綏芬河市職業高中就讀。那時,我像男孩子一樣,逃課、捉弄老師,大把大把地揮霍著懵懂的青春歲月。偉,我至今仍認為我們的相識是上天和月老煞費苦心的刻意安排。那天的天氣多好啊,初春的陽光暖暖的,天空那么藍,萬里無云,而且,是星期天。我快樂地穿上新裙子,邊向鐵路職工宿舍走去,邊心里想著“老哥該發工資了,要狠狠地敲他一頓”時,就一頭撞上了打開水的你。
我的胳膊上至今仍有一條半尺長的疤痕,觸目驚心。從那以后,再熱的天我也沒穿過短袖的衣服。后來你說,你一下子就愛上了那個被開水燙到了不說疼,卻質問你為什么把她的新裙子弄臟了的小丫頭。那時,你22歲,是一名剛畢業的火車司機。
偉,從何時愛上你的?我已經記不得了,我只記得你一次一次買了鮮花和水果來探望我,一次又一次拉我去吃飯表示歉意。于是,我被你牽了手吃城東老地方的羊肉串,再吃城西的鐵板燒,吃了城南的小山東蒸餃再吃城北的四季香快餐……
那天,你被老哥一拳打倒在地:“燙了我妹妹的賬還沒算,又來勾引她早戀,看我不打死你!”你被老哥打得滿地翻滾卻咬緊牙關不還手,看得我心急如焚,老哥終于在我的尖叫聲中住手。看了不爭氣的我一眼說:“我回去告訴爸媽,哼!”
我扶起你時,你的鼻子在流血,我潔白的手絹上印滿了血色的玫瑰花,我的淚珠也在血玫瑰上綻放。那天,我知道了一件事,我愛上了你,原來,我們在談戀愛,而我才18歲。你刮著我的鼻子說:“淘氣鬼,別哭,好好學習,快點兒長大,長大了做我的新娘。”我含著淚水毫不矜持地使勁點頭,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就在那個年輕的日子里許下了我們的未來。
二
偉,你知不知道,和你在一起走過了16年的人生歲月,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快樂的時光。小城的人工湖畔,我們臨水而立,看湖面波光粼粼,小舟輕蕩;我們買了水果去看養老院的老人;我們一起淘氣,一起開心;我在落日的余暉里把長發鋪滿你的膝蓋,任你的手指在我的發間穿行;我們去廟里拜菩薩,雙手合十,雙膝跪地,虔誠地許下一個心愿。后來,當我們把各自的心愿寫在紙上給對方看時才發現,我們許了同一個心愿——相守今生,再約來世。可是,偉,我們卻不知道,我們的今生只有16年,上天只給了我們16年的時間,讓我們去濃縮別人一生要演繹的故事。
偉,還記得我們那次的分離嗎?我的父母以生病的名義把我騙回家,軟禁起來,我至今仍不理解父母的一片苦心,畢竟我還小。那些日子,電話線被掐掉了,我又逃不掉,身邊始終跟著三姑六婆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攻擊我。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無聲地抗拒著,每個清晨到每個黃昏,我都死死地守在陽臺上,從窗子向外看,不吃飯,也不說話。直到那天,你被父母領進了屋子。我至今不知道你是怎樣做到的。你說了什么,讓父母不再反對,或者是我的癡情我的執拗?那天,我們牽著手踩著父親的冷漠母親的眼淚走出家門。后來,在你的日記中我讀了分離時你寫的那首《給慧兒》:“一見鐘情兩廂情愿,三思后心緒煩亂,五朋六友有的不解有的同情,七弦琴無心彈,八月桂花閑,九連環,從中斷,十幾天,攪得我心也煩,意也亂,仿佛時空在逆轉,莫非你是精靈到人間?偷了我的心又回轉。心丟失,肝腸斷,問伊憐不憐?”偉,那是我們16年中惟一的一次分離,有時我在想,是不是我們相愛太多,把上天給我們的緣分都用盡了?因為上天是公平的,他把愛分成相同的等份,分給每一對夫妻。
偉,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4年后,在你的幫助下,我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你又用雙手為我建立了一個不豪華但能擋風遮雨的家。那天,你將我的長發挽成髻,為我穿上潔白的婚紗,爸爸用贊許的目光看著你,把我的手放進你的掌心。你說:“爸爸,我會用我的一生愛慧兒,給她幸福。”可是,偉,你的一生何其短暫?我的幸福又是何其短暫?你將我遺棄在一個尷尬的人生路口,從此讓我孤獨地面對那無可奈何又了無生趣的人生。
偉,那曾經是多么美麗的日子啊!每個清晨,我都在你深情的目光中醒來,飯菜的香味和暖暖的陽光充滿了我們的家。每個夜晚,我都在你的柔情中沉醉。當你把女兒連同女兒的笑聲一起高高地舉過頭頂時,我覺得我就是這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了,我以為我們會像童話故事中的王子與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著,一直到老。
偉,每一個回憶都牽動著我的疼痛回到從前,讓我那快要僵死的細胞再現一絲感動,如果再回到從前,我依然無悔地選擇這一切,選擇這屬于我們的點點滴滴。我雖然痛恨上天太早地奪走了你,卻依然感激上天讓我在人生路上與你同行的這十幾年,否則,我的生命會像一張黑白色的照片,呆板了整個畫面,缺少了五顏六色的斑斕。
三
偉,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日子,3月2日,早春的陽光懶懶地照著大地,萬物即將欣欣然,我的幸福就在那個看似平淡無奇的日子里劃上了句號。你在電話里說:“慧兒,我在省城,我在體檢時發現了痔瘡,需要做一個小小的手術,你帶些錢來吧。”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你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病情——直腸癌。我想像不出你是怎樣用那么輕松的語氣告訴我的,你是一個處世不驚的男子漢。
偉,你第一次手術用了10個小時,那漫長的10小時啊!我在門外,度時如年、心似油煎。我跑到醫院的后院里,在皎潔的月光里跪了下去,無語凝噎,我乞求上天把那個健康的丈夫還給我,如果需要,我愿意用生命交換,天上人間,只求不要分離。
偉,第一次手術時,醫生在你的腰里掏了一個洞,掛了一個接大便的東西。炎熱的夏天來到了,你的傷口發炎,大糞味夾雜著腐肉味讓所有的人都惟恐避之不及。當我為你清潔傷口時,你說:“慧兒,離開我吧,不要管我了……”然后就淚流滿面。偉,我去哪里?我怎么會在你需要我的時候離開?我是你的妻啊!我們是要榮辱與共、甘苦共享、不離不棄的。我已經很知足了,因為你活著,就在我的身邊,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昏倒在1年后那個云蒸霞蔚的傍晚,我帶著你又一次走進醫院,檢查后的結果讓我目瞪口呆——癌細胞轉移。我帶上所有的錢帶上你的同事及一些陌生人的捐贈,帶上希望開始了求醫之路。天津、北京、上海、南京,沒有人知道,我們怎樣地飽經風霜、顛沛流離。最后,我們在北京做了第二次手術,那是全國最有權威的醫院了。可是,誰又知道,那次手術只是把你的腹腔打開又縫上了,因為癌細胞已經遍布了你的腹腔的每一個角落,醫生已經無力回天。
當醫生通知出院的那天,看著病床上昏迷的你,我哭倒在你的床前,我的哭泣聲傳遍了醫院的每一個角落。“不,醫生,我們不出院,你再試試救救他吧……”可是,我再也哭不回一個健康的丈夫,一個幸福的家。
回到家的那個夜晚,你靠在我的懷里看著窗外淡淡地說:“慧兒,生命真的很寶貴,也很脆弱,所以,活著的人一定要珍愛生命、善待生命……”我聽懂了。偉,那夜,我的淚一直流進了心里,又苦、又澀。
偉,還記得我那次去山東么?別人告訴我山東有個叫做鳳城的地方有種蝎子能治癌癥。于是,不顧你和家人的阻攔,我去了。下車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當我因走錯了路而被兩個壯漢劫持到一個地方時,我看了一眼天上,有星星在眨眼睛,于是,我拽了拽衣服平淡地講述了我們的故事,末了我說:“搶吧,錢就在我的口袋里,但,不要忘了順手捅我一刀,我好早一步去天堂等我的丈夫。”沉默后兩壯漢離開了。偉,我想盡了一切辦法也沒能阻止病魔對你的侵略。看著你日漸蒼白消瘦的容顏,我的五臟六腑也碎成一片一片。
夜深了,我用最深情的目光把這一切刻進我的記憶里,因為以后,回憶將是我生命的主題。
你終于睡去了,我的丈夫,靈魂將不再被肉體羈絆。月色中,我用你最喜歡的歌聲為你送行:你曾對我說,相逢是首歌,眼睛是春天的海,生命是綠色的河……
四
偉,你離開我一年了,在這漫長的黑夜,我披著孤獨的夜色寫下這篇小文,用來記錄我們曾經擁有過的人生。偉,你的世界里有郵差么?一定沒有,不然我怎么會收不到你的來信呢?
我遠在天國的愛人啊!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