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不是一幅畫

2003年，桑德斯（Will Saunders）和伯吉斯（ David Burgess）爬上了悉尼的標志性建筑物——悉尼歌劇院，用紅色的油漆寫下了字母大小一樣的標語“No War”。向世人表明了反對美國出兵伊拉克的立場，他們兩個人也因此而一舉成名，成了涂鴉界最負盛名的勇士，同時他們也立即成了悉尼街頭巷尾人們議論的話題。澳大利亞政府認為涂鴉是對悉尼歌劇院進行蓄意性破壞，下令將他們逮捕。最終，他們兩個人被判處了9個月的間斷性拘留，另外還必須支付15萬澳元的賠償金（分期支付），用于清洗歌劇院的屋頂，這可能是迄今為止涂鴉歷史上最昂貴的罰金。

“涂鴉”一詞最早來源于唐代盧仝的《添丁詩》：“忽來案上翻墨汁，涂抹詩書如老鴉。”涂鴉文化的形成，卻要追溯于上世紀60年代，美國反主流文化興起之時，“涂鴉”是西方盛行的嘻哈（Hip-Hop）文化的主要表現形式。它可以是政治的，也可以是人性的，甚至可以沒有任何含義。它不僅是來源于內心的最直接的聲音，色彩明艷，聲音鏗鏘，個性張揚，而且它還是一個城市年輕的標志，激情而躁動，不安而叛逆，你可以不認同它，你卻不能忽略它。

在西方，涂鴉（graffiti）在很大程度上是指在公共墻壁上涂寫的圖畫與文字，是一種近乎書寫的行為，文字占有很大比重，形象的符號或圖形、標志也是常見內容。它被公眾關注是在上世紀70年代的美國紐約，作為社會低層人民反種族歧視、反戰、反性壓抑、反權力壓抑的運動思潮中表達的重要形式而迅速發展起來。此后，作為一個游走在公共與私人之間的藝術，涂鴉者大多夜晚出動，在城市空白的墻面上迅速留下自己的痕跡，與城市管理部門和警察展開了永無休止的捉迷藏……

桑德斯是一位來自英國的天文學研究人員，在悉尼的天文臺從事研究工作。每當桑德斯在悉尼街頭上看到犄角旮旯里或建筑物上的涂鴉，他心里就有一種莫名奇妙的沖動，臉色微紅，手在褲兜里直癢癢，好像從商店里偷拿了東西而沒有被發現一樣。他擔心別人會看出來，所以盡快地把目光收回來，轉向別處，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桑德斯小的時候就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名人，只要出名就是成功，至于為什么出名，出什么樣的名，他卻從來沒有仔細想過。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好像一切都天經地義。剛剛到悉尼的時候，他被悉尼的魅力所吸引，不想回英國了，這里的氣候比英國也好得多，簽證到期也沒關系，可以延期，也可以黑下來。其實，許多非法移民都是從英國和新西蘭來的年輕人，他們都是金發碧眼，反正看上去不是亞洲人，所以移民局也不管他們，有色人種就慘了，一眼就能看出來與眾不同，常常成了打擊對象。如果不是在歌劇院屋頂涂鴉，移民局是不會知道他是何許人也的。不過，有一點桑德斯對澳洲不是很滿意，他心里一直不舒服，那就是澳洲人管英國人叫POM (prisoner of mother England)。這都過了一百多年了，澳洲人還是忘不了，是英國的罪犯最早來到了澳洲打天下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英國人都是罪犯吧？這些事沒法較真，就像打板球，英國隊是不錯，也可以說是世界一流，可是總打不過澳洲隊，所以，澳洲人就以為英國人體育不行，話又說回來了，體育不行，那貝克漢姆也不是你們澳洲人吧？

桑德斯并沒有想成為一名天文學家，他在學校里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所有的人都對他抱以企望。他也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一鼓作氣考上了牛津大學。在大學里，盡管有各種各樣的活動，他總覺得一切好像都不能隨心所欲，他最懷念的是同自己兒時的朋友彼得一起半夜出去涂鴉。倫敦不像悉尼，有許多僻靜的小巷，他同彼得事先在商店里買好油漆噴料，好在他們兩個人都長得人高馬大，也沒有人問他們的年齡，就算是有人問，他們也可以說是學校的美術課要求的，而且他們也不在同一家商店買，沒人會知道怎么回事。半夜兩點的時候，彼得會在他家的門口等他，然后兩個人就一溜小跑地來到學校附近的一條小巷里，在墻上盡情地狂噴起來，他喜歡各種各樣的字母，然后再在外面加上一些圖案。最喜歡的顏色是紅色，不知道是為什么，紅色好像給人一種很醒目的感覺，好像在吶喊著什么，字母在紅色里也好像有跳躍感，好像在同他說話。彼得則是畫一種大大小小的圓圈，一個套著一個，好像迷宮一樣，永遠也理不出個頭緒，他看不懂彼得的畫，不過，不得不佩服他的色彩感，一切都好像是絢麗多彩，各種顏色搭配得雖然隨心所欲，卻好像天衣無縫。他不得不佩服彼得的藝術天才，彼得學習并不怎么樣，不過，彼得自己在學校里組織了一個名叫“崩克”的樂隊，他自己是主唱，還有一幫整天穿著奇裝異服的人給他捧場，彼得讓他也加入樂隊，可是桑德斯卻不想破毀自己的形象，他不敢像彼得那樣公開在身上刺青，只能晚上跟著彼得出來涂鴉，算是一種發泄，彼得并不在意，高中畢業后，他們各奔前程了。彼得開始去酒吧里唱歌，后來，聽說他又交了一個女朋友，這個女朋友不是別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名模凱特·摩絲。彼得好像從此走上了成功之路，他的名字開始出現在各種各樣的街頭小報上，他和凱特未婚同居，未婚生子，他的各種各樣的狂歡晚會……一切的一切都隨時隨地展現在公眾的面前。

桑德斯心想多虧我沒有走這條路，不然的話，名聲是有了，可是代價是不是太大了呢？我可是不愿意生活在別人的監督下。就在兩天前，他又看到了彼得吸毒和鬧離婚的消息。這次，雜志上登出了彼得公寓的照片，在公寓的墻上，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涂鴉，只不過沒有了色彩斑斕，而是黑乎乎的一片，據說，其中一幅還是彼得喝醉酒的時候，用自己的大便在墻上畫的。看到這里，桑德斯心里一陣惡心，自己也喜歡涂鴉，不過，還沒有墮落到這種地步，看來今非昔比，彼得已經不是我當年認識的彼得了。現在的世界真是不可琢磨。

桑德斯大學畢業后，來到了天文臺工作，說句老實話，每天看星星是很浪漫，可是，干什么事時間長了，也都覺得不過如此。他不是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只是，心里總有一種遺憾，他晚上有時還是出去涂鴉，不過，畢竟是年齡大了，好像也不像年輕時那么沖動了，他也沒有志同道合的伙伴了。有一次，他差點兒被警察抓到，在他常去的那條小巷里，他看見一個人在他的作品旁邊圖畫著什么，他沒在意，就像往常一樣畫了起來，沒想到那個人掏出了證件，要逮捕他。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那個人是便衣警察，于是，撒腿就跑，仗著了解地形，終于甩掉了警察。第二天，他就看到報紙上登出了他的作品，只不過報道寫著城管部門要堅決打擊這種涂鴉行為。桑德斯心里想，反正沒抓著，管它呢！我的畫在報紙上看起來還蠻不錯的。沒想到我的作品也上了報紙。今后還是小心為妙，我可不想讓警察抓住，看來該換換地方了。他始終沒明白自己的這種心理狀態，做事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學畫畫，說不定還能取得點兒成就，這樣偷偷摸摸地究竟是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沒出什么大事，他還很喜歡這種打游擊的方式，他也就懶得去想了。

年初的時候，天文臺派他到悉尼工作，他想也許這是一個好機會，可以換個地方了。伯吉斯是他在天文臺工作的同事，兩個人都是單身漢，而且都在找女朋友，所以在一起閑聊的機會較多。慢慢地，桑德斯發現伯吉斯是一個很熱衷于政治的人，好像天下什么大事他都關心，什么九·一一事件、熱帶雨林、環境污染、非洲饑荒、美國大選、亞洲移民、澳洲土著人權，好像沒有他不關心的事。桑德斯嘴上不說什么，可是心里在想，你能管過來嗎？這世界是不公平，就拿彼得來說，他就會唱唱歌，就能找一個名模做女朋友，而且大報小報天天登，我又上大學，又搞研究，什么時候上過報紙電視呢？我知道這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的畫倒是上過報紙，可是，誰也不知道我是誰，我自己今天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功了。時間長了，他也漸漸了解了世界上的許多事。他知道美國要打伊拉克，伯吉斯是堅決的反戰派，他堅決反對美國，英國和澳洲出兵伊拉克，他那幾天像熱鍋上的螞蟻，桑德斯說那你干脆也去伊拉克算了，站在坦克前，不讓他們開火，這不就是反戰嗎？伯吉斯說反戰是一種立場，并不一定非要去伊拉克才表明自己的立場，我們可以在澳洲反戰，一定要一鳴驚人，不然，也就沒什么意思了。

桑德斯建議裸奔，伯吉斯看了看他說，就你這體形，要是裸奔連同性戀都不一定出來看你，再說，這年頭裸奔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如果是女的，也許還能吸引眼球，兩個男的裸奔是不是有點兒弱智，我們還得好好想想。桑德斯沒想到自己的體形還不過關，不過他也沒在意，隨口說，那你就去歌劇院涂鴉吧，保證轟動世界。他只是隨便說說，沒想到伯吉斯還真認真了，他說這個主意不錯，我們兩個人一起去吧。看來你好像挺有經驗，我怎么就沒想到呢？桑德斯心想這可壞了，這不是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嗎？他可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有涂鴉的癖好，倒不是有什么不好，暴露了身份這一切就好像不好玩了。伯吉斯不依不饒，桑德斯沒有辦法，只好幫著他策劃起來，首先，他們要找到悉尼歌劇院的結構圖，看看怎么樣才能爬上去，得躲開攝像機。說的容易，做起來也不是很容易，他們借著在天文臺工作之便，同歌劇院聯系，說是要在5月15日那天在歌劇院屋頂觀測行星，時間是半夜兩點，他們在網上查好了結構圖，又去實地考察了一番，覺得沒有什么問題，在兩瓣貝殼之間，順著梯子可以爬上去。兩個人擊掌決定，5月15號“紅色風暴”開始行動。桑德斯去超市買了兩桶紅色的油漆，這是他最喜歡的顏色，歌劇院是白色的，上面畫上紅字一定很醒目。商店里的營業員同他搭話說現在紅色很時髦，不少人家里的墻都在一面刷上紅色，還問他家里幾個房間，看看夠不夠用。他還買了登山鞋和登山服，悉尼晚上的時候還是很冷，他特意買了4把大拖布，兩個兩個綁在一起，他們決定只寫兩個字——“NO WAR”（拒絕戰爭）。伯吉斯還買了登山用的繩索和護身器，想一想要在一個圓形的球面上寫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掉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天晚上，一切都出奇地順利，無風無雨，氣候溫和，他們大搖大擺地爬上了歌劇院的屋頂，拿著大拖布，用繩子把身體固定在梯子上，一個小時都沒到，他們就把兩個字寫好了。這恐怕是他們一生中最成功的一幅畫。不知為什么，桑德斯卻有些失望，因為好像沒什么驚險，沒人管他們一樣，有這樣的好事嗎？伯吉斯卻興奮地又蹦又跳，差一點兒就大喊大叫了起來。桑德斯說，我們下去的時候還是在攝像機前留個影吧，不然，恐怕他們不知道是誰干的，伯吉斯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沒有什么可怕的，我的目的就是反戰。留個影就留個影，我并不想默默無聞，澳洲人應該有自己的聲音……

后來發生的事就不用多說了，移民局抓了他又放了他，監獄也蹲了，法院也審了，政府拿他也沒什么辦法。桑德斯賣了自己的車和一切值錢的東西來還罰金，業余時間還要去酒吧打工，身份暴露了，他反倒覺得輕松了，這回自己是成名了，上了電視，上了報紙，同彼得也差不多了，而且自己的名聲也不算太差，畢竟還掛著反戰的名義，涂鴉也沒什么意思了，一定會有許多人學他們的樣子，說不定將來會有人在悉尼的大鐵橋上做文章。日子一天天過去，桑德斯又覺得沒什么意思了，這世界上總是需要新鮮事。成名不是一首歌，成名也不是一幅畫，那么成名究竟是什么呢？成功又是什么呢？成名并不等于成功，成功也不一定就會成名。人總是要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表現自己，或許能夠表現自己就會成名。或許能夠發明一種更好表現自己的方式就會成功。

這一切讓桑德斯想得頭疼，他從床上爬起來，打開了衣柜，在最下面的一個抽屜里，放著他爬歌劇院時買的登山鞋，他一直留著想做一個紀念。看著看著，他突然突發奇想，衣服也沒穿，光著腳跑了出來。這時是午夜兩點，他站在大街上，周圍靜悄悄的，他用力地把鞋扔了起來，鞋子飄飄悠悠地落在了兩根電線桿中間的電線上，桑德斯看著電線上的鞋子，會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