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成皮,男,屬相猴,職業商人,離異無子女,愛好喝可樂下圍棋兼帶與網絡美女聊天。網絡名一層皮,跟自己幽默,不黑不過癮。
其實一點兒都不幽默,只要是認識久的人,都會如此看他。對于他,誰也說不出個所以來,沒人知道他內心。我算一近人,也只了解一皮毛,即便寫了,最多是薅了一層他蛻下來的皮,輕飄飄地給大家看,倒像個人,卻又是空的殼。
他是一商人,擱真正的商人堆兒里,又怎么看都別扭,支棱著。他當年棄官從商,完全是走投無路。原本在一機關里當著吃喝不管穿的科長,不僅管著好幾個熱血沸騰政治抱負巨大的年輕人,還掌管著一個機關印刷廠,每天都和數額不小的人民幣親密接觸。因為知道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道理,索性縱身跳進了河里,恣意享受著河水的浸泡。
喝涼酒花贓錢,終究是個病,盡管他創造性地以送回扣為誘餌,拉來了大批的客戶,為單位多掙了意想不到的鈔票,問題也就出于此。對于一個根本沒想到會賺錢且在單位里還是一個累贅的部門,不但“嘩啦嘩啦”地賺了大錢,還肥得連普通工人都抽紅塔山騎摩托,凱覦者怎能不風起云涌。于是,他用公款消費的罪狀列上了領導的案頭,領導站在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政治高度,對其進行了連續的教育。接著,作為尚未結婚的人竟然和其他科室一有夫之婦關系曖昧的舉報又出現在領導的門縫下,且有場面火爆的照片為證。
在機關,作風問題是比經濟問題更嚴重的問題。領導在連續研究了數天之后,終于把已經被研究得個別部位十分臟污的火爆照片拍在其面前,對其進行了嚴厲的誡勉談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私自借給某私營企業一筆巨款的事情再次敗露,領導態度十分溫和地提示他,在檢察院沒來之前,趕快還錢,趕快想辦法調離,再無二路。
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當年還血性的他,做出了一個比地震還令人震驚的舉動:辭職。同事和工人們心情復雜,眼神飄忽地看著他離開,又心情復雜,眼神更復雜地看著領導,親切地領著那個曾經火爆在緋聞照片上的女人登場。新科長的到來,宣告了衣成皮的時代徹底結束。而斯時的衣成皮正坐在他性格暴烈的父親面前,坦誠地對他父親說,您千萬保重身體,如果您生氣得病,我就得賣血。
衣成皮的口袋空了,腦子卻靈,尤其是在他管理經營印刷廠的時候,敢于大把地花銷,用公款私養了不止一個老板。此時,那些受過衣成皮恩澤的人自然出手相助,很快,以他名字命名的印刷公司正式開工,且是開門就火。在印刷業最紅火的年代里,他淘到了第一桶金子,率先在普遍赤貧的年代,他已經成了本城最年輕的富翁。
衣成皮成了當時很入流的商人,在利欲熏心的經濟時代到來之前,他已經身價百萬,無需費力就可以坐享榮華。如果他能勤奮一點兒或者活絡一點兒,向他過去那樣大刀闊斧地使用商場里的潛規則,用他出手就傷人的砸錢方法,他完全可以攻城掠寨,成就一番更大的事業。可是,衣成皮突然消沉了,即便是娶回了全城公認的美人,可他就是消沉,既無精神更無斗志,一向的血性徹底消失,奔涌著熱血的心門“嘩啦”一聲向著世界關閉,終日里就著可樂下圍棋,眼睛通紅地盯著黑白世界,仿佛在縱橫棋枰中尋找著那個能讓他復活的人。
商界的朋友看著不忍,都為他如此玩物喪志,放棄大好商機而呼號,他卻一副出世模樣,與風起云涌的商道背道而馳,對于朋友們的規勸更是視若無物。直到他美麗的妻子幾乎瘋狂地不惜以離婚為要挾,期望能夠以此激發并換回他回歸商場的斗志,他竟然輕描淡寫地在離婚書上簽上了大名,氣得他妻子連哭的心都沒有,一邊收拾細軟,一邊憤怒地說道,我寧可跟一個酗酒、打架、罵人的混子遭罪,也不再忍受你行尸走肉的活法。
衣成皮真的像一層皮一樣在空氣里漂浮著,空空蕩蕩,輕巧柔軟,成了商海里的另類。對于朋友們恨鐵不成鋼的開導甚至嘲諷,他全然笑忘,依然在虛幻的圍棋中消磨時光,既不喝酒賭博,也不夜色里尋歡,孤獨而固執地在死胡同里前行。只是所有的人都無法想到,就在他即將走到死胡同的盡頭的時候,他竟然縱身一躍,翻進了一個院子,院子里站著一個比他還怪的怪人。也就是這個跟他下了好幾年圍棋的怪人,突然成了電視上每天都要出現的政府要人,橫空出世在這個流淌著物欲的城市里,任誰也不會相信,在衣成皮公司的棋館里,竟然會培養出如此人物?可是,他不僅出現了,而且曾經出現了多年,至于是衣成皮陪伴著他還是他陪伴著衣成皮,現在人們完全確信,衣成皮竟然放棄了一切,完全是為了陪伴著一個高人的到來。這也給幾乎所有忘記衣成皮的人一種懸念,衣成皮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是要從政呢還是要經商?若為從政,他已然沒有了資本;若為利往,他根本犯不著放棄多年前就唾手可得的利益,卻要臥薪嘗膽到妻離子散的地步。眾多謎團,懸疑詭異,越是因為解釋不清,人們越是關注起衣成皮來,而事件中的主角又是如何表現的呢?
棋友的離去,衣成皮依然孤獨地來去,看不出任何得勢的動向,也沒有如人所料把自己的商船打造成航母。那間已經相當促狹的公司最多也只能維持一般生計,那些過去的客戶,也因為日新月異的新技術和新設備的出現而另尋高就,甚至跟了他多年的工人也不得不嘆息著離開。所剩老弱病殘,陪伴著他轱轆著幾臺機器,仿佛成了一種證明他還存在的象征。而衣成皮卻全然不顧,儼然富可敵國般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惟獨改變的是放棄了下棋,而是突然迷戀起了網絡,且專門找那些網絡名字溫柔的女孩聊天,至于到底是不是如網名般溫柔,他并不關心,只管堅決地在虛幻的空間里和人說話。網絡里的衣成皮成了思想家,其實他才最需要有人來改變思想。
因為衣成皮有著一個從政的棋友,且這個朋友幾乎掌管著這個城市,所以那些已經在商海里擊水三千的人拜到衣成皮的門下,時常地忘記一些皮包、紙袋甚至密碼箱。收拾衛生的老女人偶爾打開,看里面都是新嶄嶄的人民幣,驚愕得下巴耷拉在胸脯前。衣成皮卻視若無物,隨便地扔到已經破舊的沙發上,多數深夜,在網絡里逛累了的他就枕著它們睡去。
衣成皮成了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稱為健康的怪人,人瘦得站在風里必須要抱緊大樹,而主要食物兼飲料也始終是甜中帶苦的可口可樂。時間長了,那些求他引薦與官員見面的商人們失去了耐心,相互間電話里怒罵了衣成皮簡直是個騙子之后,立刻投奔了他人,衣成皮的那間小辦公室里越加的沒有生氣。很多深夜里,只有衣成皮的電腦里反射的藍色熒光以及映著藍色的模糊的臉,證明他還活著。
就在公司里的老員工也開始盤算著退路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個過去和衣成皮一起下棋的官員突然來了,還帶著一幫子的外國人,把衣成皮狹小的辦公室擠得水泄不通。那些操著鳥語的外國人一邊“哇啦哇啦”地叫著,一邊拉著面無表情的衣成皮合影,在閃光燈下,衣成皮的臉色難得地有了一絲紅暈,只是他薄如蟬翼的身體,站在高大威猛的外國人面前實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得那個官員也不禁皺了皺眉頭。
外國人為什么來?為什么見到衣成皮如此興奮的合影?那個地位顯赫的官員為什么要帶著外國人來參觀衣成皮這樣一個幾乎等于死亡的人?一切再次成為了本城最為隱秘且高漲的話題,而那些見天和衣成皮在一起的已經商量好要起義的老員工們,立刻偃旗息鼓,重操舊業。年齡老到成精的他們斷定他們的老板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人了,一個官員和外國人都要來膜拜的人,怎么能虧待他們呢?他們就算是再也沒有生意可做,相信他們的老板也一定會不少給他們一個銅子。
遺憾的是,一切都并沒有改變,衣成皮除了偶爾出去走走,打打電話,整個公司只有那些陳舊的印刷機的轟鳴聲。而衣成皮每天都要看看那些機器,仿佛看著過去的圍棋和現在的電腦。
時間緩慢地往前走,還沒到不惑之年的衣成皮竟然顯出了老態,頭發白了,眼睛花了,脊背彎了,一個提前蒼老的人幾乎嚇到了多年沒有來看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甚至比他們剛結婚時還要美麗。
就在衣成皮的妻子看過他的晚上,一輛汽車停在了衣成皮的公司前,車門悄然開啟,沒見到有人上下,車門又悄然的關上,而后便悄無聲息地滑進無邊的夜色里。
幾天后,一直沒有看見老板的老員工們走進了衣成皮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出奇的整潔,辦公桌上依次放著一排成捆的鈔票,每捆鈔票上都寫著一名員工的名字。
衣成皮失蹤了,和他一起失蹤的還有那個曾經跟他一起下棋的官員。衣成皮的失蹤,除了那些員工表示出了長久的感嘆與惆悵,再沒有任何人關心;而那個失蹤的官員,也只在一小報的角落里留下了這樣的一句話:……某某某失蹤案,目前仍在調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