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敗在英語角
在講這個故事之前我很想說說程晉輝。如果沒有他大概沒有這么長的故事發生,這聽起來像是推卸責任,可是真的。你看,傳說中的傾國傾城,她們的故事中一定會出現一個到多個男人,昭君、貂蟬,哪個不是這樣?
我既不傾國也不傾城,故事照樣應該有那么一位前男主角。
程晉輝,男,1978年出生,雙魚座。我們小學初中同校,高中同班,還同過一段時間的桌。后來——就不必說了罷,總之是個很俗的早戀故事,也被同學起過哄,也被老師談過話,也被家長敲過腦袋。這都沒能阻礙我們的愛情茁壯成長,高考結束,我們商量報同一個學校。他說他想報P大,我說北方氣候太干,對皮膚不好,還是南方好。他又重新估了一下分,說報P大太冒險,南方太熱太潮,折中一下,報W大吧,離家也近。
我想了一下就同意了。9月份我們雙雙去了W大。這回他爸我媽也不攔著了,反而叮囑我們要相互照應。我偷笑,通過一場考試就獲得了愛的權利,看來在中國高考才是真正的成人禮。
剛進大學的時候,我慶幸有了很多時間可以看小說,而程晉輝像個十足的好學生,每天拉我去英語角。其實大家都知道所謂英語角這個地方,外教和留學生都是不會去的,只有一幫中國人在那里對話中式英語,對著對著就煩了,就用漢語乃至粵語閩南語聊上了,最后它的職能變成了校內婚介所,成就了許多有緣人。我還嬉皮笑臉地問程晉輝,你都有女朋友了還去英語角干嗎啊?
沒想到一語成讖。一個月后——一點兒不夸張,一個月。9月開學,十·一放假,程晉輝就失蹤了。再出現的時候,得意洋洋地挎上了另一個人的胳膊。他們是在英語角認識的!這個假期,他們去了蘇州。可憐我還一邊兒為他擔心一邊兒為他向他焦急的父母掩飾呢,人家兩位小橋流水人家去了。我的初嘗甜美滋味的愛情,勉強可以稱為青梅竹馬的初戀,敗給了英語角。好笑吧?可我那時候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我難過得天昏地暗,尋死覓活,室友嚇得一步不敢離開我,差點兒就報告輔導員了。
報復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現代人為情殉難的幾乎絕跡了,所以我也順理成章地活了下來。本來我可以繼續風平浪靜地活下去,就像我沒有愛過程晉輝一樣。可是就在我開始假裝忘掉他、重新開始歌唱歡笑的時候,他闖進食堂,為了似乎與他英語角的那位有關的、我至今也沒有明白的原因,打了我一耳光。是在餐廳人最多的時候,我正坐在一群人的中央,專心啃著一塊排骨。我關于此事的記憶到這一耳光為止,不記得怎么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餐廳走回宿舍。回去睡了一覺,夢里面指甲把手心挖出了血印:我要報復他,我要報復他,我要讓他后悔!當天晚上我穿上最漂亮的裙子,去了以前從來沒去過的校周末舞會。我跳得不熟,有個略微謝頂的胖胖的男人教了我一晚上,我在他看起來很昂貴的皮鞋上踩了很多腳,他一點兒也不生氣,還不住地安慰我別緊張。我不漂亮,但是眼睛大,皮膚白,還長了一張娃娃臉,也許是那身淺綠的衣裙顯得我格外好看,舞會結束的時候,我就上了他的車,跟他回了飯店的房間。這家飯店,我以前只在為完成作業做調查的時候怯氣地踏進過它金碧輝煌的大堂。
我熟練地與他親吻,為他脫衣服,他的肌膚與我相接的時候,我做出很興奮的樣子。可是疼痛和緊張還是讓我流出了眼淚。他驚訝地問我是不是第一次,我像是受了羞辱一樣,拼命地搖頭,眼淚流得更多。我沒有流血,這讓我心里好受一些。他不再說話,撫著我的頭發,嘆了口氣。
我和程晉輝好的時候,我們只是拉拉手,在大學里他吻過我,待有更進一步的舉動,都被我扼殺了。而我在認識的第一天就把自己交給這個姓吳的商人,我沒有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快意。吳開車送我回學校的時候,我多希望我此時遇到程晉輝,如果遇見他,我一定像個妻子一樣幫吳理好衣領,擇去肩膀掉落的頭發,再像個情人一樣與他擁抱、吻別,然后目不斜視面帶微笑地走過眼神錯愕的程晉輝,高跟鞋把地面跺出窟窿。哈哈,多解氣。
事實上在回宿舍的路上我連一只熟識的螞蟻都沒遇見。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人在說笑,有人在爭吵,有人背著書包急匆匆地行走。沒有人在意我剛從什么人的車上下來,我也不在意他們的不在意。我在意的人沒有出現,我失魂落魄。
報復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感覺像是報復了別人,實際上報復的只是自己的心。
我鄙視程晉輝的惺惺作態
大二下學期,櫻花最燦爛的時候,我在涼亭里背單詞準備考六級,班主任找到我,帶我到保衛科。兩個警察很和氣地問我和吳的交往過程,并給我看兩個賬號,問我認不認識。我認不出來,在他們的暗示下從書包里翻出銀行卡,正是我的卡號。
后來我才知道,吳的鋼材生意出了問題。之前他用我的卡走過賬,并且有同學反映我每周末都由吳車接車送,因此我被懷疑參與了經濟犯罪。事實上他總是給我足夠的零用錢,那兩張卡,我一直以為里面沒有錢,從來沒動過。
1999年,吳的事情在當地影響很大。后來雖然查明了我與此事無關,但學校為了維護它的聲譽,決定將我開除。我沒有去抗爭,突然覺得很累。程晉輝此時是學生會主席,他說要替我求情,我打了他一個耳光作為回答。我爸媽昨天在電話里捶胸頓足地罵我,讓我永遠不要再回去令他們丟臉。他們不能容忍書香門第出我這么一個敗壞門風的人。可是他們怎么會知道得這么快這么清楚?我無比鄙視程晉輝,已經把我逼上絕路,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他一步步走遠,沒有回頭
吳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超市收銀,沒有足夠的零錢,急得滿頭是汗。領班送來一捆零錢,順便告訴我有人找我。我一抬頭,看見是他,他叫我的名字:“小葦。”
茶室里,我面對他,恍然微笑。我一點兒也不驚奇,我總有那么一種感覺,讓我相信他一定不會就此失蹤,一定會來找我。他沒有說找我有多么不容易,我知道這一定不容易,這一年里我做過保潔、幼兒教師、導購、收銀,我住在8個人一間的半地下室里,那里便宜,而且——離他住過的飯店近。一種奇妙的心思讓我不肯遠離那里。
他瘦了,頭發似乎更少。他坐了牢。他說他要補償我,要送我去繼續讀書,學校都聯系好了。我想了想說:“我要參加高考。”
當時是二月份,剛過完年,積雪還沒化盡。離高考還有4個月。吳替我辦好手續,為我在最好的中學旁邊租了一間房子,還可以插班聽課。我的同學都比我小三四歲,他們好奇地問,我只說我生了幾年病。
這幾年病,讓我有了抗體。我心里冷笑,他們考試是和我3年前一樣,是去參加一場流光溢彩的成人禮。而你,彭小葦,你和他們不一樣。你身上有刀有槍有傷痕,你是來復仇的。
高考讓我成功地逃離了這個恥辱的地方,我實現了3年前的心愿,考取南方一所沿海的大學。這所大學的校園也是最美麗的校園之一,雖然沒有櫻花。
吳送我去學校,給了我一張銀行卡,告訴我卡里錢不多,但足夠我4年學費和生活費。我不想要,不過還是接過來了。他說他太太為了他的事情,把嫁妝都賣了,女兒也拿出準備出國的學費,他將我安頓好之后,就要全力彌補對她們的虧欠。
我抱住他,眼淚打濕他的后背。替我拿行李的師兄問:“是你爸爸嗎?”我說:“是我爸爸。”他笑起來:“一看就是你爸爸,女孩子和爸爸都這樣,看起來疏遠,其實感情都在心里!”
大學接新生真是一個奇妙的時刻。肆意的青春,讓年輕的人感到衰老,讓衰老的人感到年輕。我依舊是小個子娃娃臉,在18歲的室友中間一點兒也不顯老,而心里早已溝壑萬千。
吳走的時候,說:“我是個有罪的人,你還這么年輕,你忘掉我,好好生活。”他一步步走遠,沒有回頭。
那時候多年輕啊
如果故事到此結束,程晉輝似乎就以一個負心薄幸的可憎面目出現一集,然后永世不得翻身。可是昨天我又接到他的電話,他來我所在的城市出差,幾經輾轉找到了我。
我與他已是7年未見。時間悄悄地挪走了堆在我心里的怨恨,我平靜地面對他,還嘲笑他長胖了。想了想,還是不甘心,問:“當時你為什么一定要告訴我爸媽?”
他說:“不是我告訴的。畢業前李曉菲,就是英語角那個,跟我說,是她給你家打的電話。后來我們就分手了,我找過你,但是沒找到。”
他還說:“你媽媽知道我要來看你,讓我一定告訴你,有空就回去,你爸爸早就不怪你了,你已經7年沒回家了……”
我低著頭,眼淚滴到杯子里。電話響了,我沖程晉輝笑:“我男朋友催我回去了。”
他把我送到樓下,岳小飛已經在那里等我。我告訴程晉輝:“你跟我媽說,十·一放假我回去。”
岳小飛怪我:“怎么聊到這么晚,明天不上班啦?他是誰啊?”
我說:“以前的同學。”
他壞笑:“青梅竹馬吧?”
我大笑:“對了!就是青梅竹馬。”
我說的是真的,我們真的是青梅竹馬。可他偏偏不相信,我有什么辦法。
剛才吃飯的時候,這個青梅竹馬還跟我說:“小葦,我活到現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聽了她的謊話,打了你一巴掌。我那時候太年輕了,真是糊涂啊。”
年輕時候的虛妄可以為禍一生,這我早已經知道。不過我只是搖頭笑笑,說:“是啊,那時候多年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