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月25日,他過世,多處器官衰竭,97歲。現在看著他的照片,心里有說不出的疼。2006年初,偶然間開始讀他的《順生論》,然后一本本讀下來,合上書,想到這樣的一個老人,就這樣不在了。頹然黯淡。
他就是張中行。一個1909年1月出生在河北香河農家的男子,在七八十歲讓世人所知,一生沉寂,垂垂老矣,走向盛名。他寫下了《順生論》、《負暄瑣話》、《負暄續話》、《負暄三話》、《負暄絮語》、《禪外說禪》、《流年碎影》,在他魂魄寂滅以后,還有這些書溫暖我們。不知他的書可以溫暖多少人,但我想他并不在意。
他一生淡泊。他在北大畢業后,一直做中學與大學教師,在1949年解放后一直在人民教育出版社,擔任中學語文課本的編輯。想來這份職業,只是他的謀生工具而已,他醉心的另在他處。北大未名湖畔,曾有一個老人每天都會去湖邊散步,他的身影已經成為許多北大人回憶的一部分,他就是張中行,那時他正寄居在女兒的宿舍里,風清云淡。直到85歲他才分到一套三居室,屋內無一長物,除了兩個書柜,他稱自己的家為“都市柴門”。
曾有記者問他,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感情是什么?張中行說,男女之情。記者再問,那對于一個暮年老人來說最重要的感情是什么?張中行說,還是男女之情。在《流年碎影》中,他曾寫,什么樣的女人是我的心上人,就是在我臨終的時候執手相看淚眼的那一刻,那一個就是。只是到了人生的最后時刻,已經沒有了能跟他執手相望的愛人。擁有幸福時刻,恐怕是人人有過的,但一生都感到幸福,想來難矣,無論他是誰。
張中行三四歲上便被訂了娃娃親,在1926年17歲上與鄉下女子成婚,妻子文盲,小腳,相貌平淡,性情溫和,賢良無語,即使后來張中行與楊沫同居,仍無怨言,獨自呆在家鄉恪守婦道,侍候公婆。楊沫,就是那個寫出《青春之歌》的人,張中行與她并未注冊結婚,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加起來總計5年,從1932年到1936年。他初遇楊沫時,曾寫下:“她17歲,中等身材,不胖而偏于豐滿,眼睛明亮有神,言談舉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于感情。”張中行,年長楊沫5歲,他們相遇時,他22歲。
張中行一生都是從舊時代里活出來的人,而楊沫當時在接觸了地下共產黨員后,再回家看到看線裝書的張中行,便像從一個港口出行的兩只小船,愈行愈遠。最后他們在1936年分手,所謂“道不同不相謀”。楊沫的《青春之歌》,男主人公余永澤,是個自私自利不革命進步的家伙,于是紛紛有人指責,張中行就是余永澤。楊沫也曾撰文批評張中行負心、落后、可憎,張中行則始終保持沉默。甚至張中行日后遭遇改造被批斗下放的境遇,不能說與這本書沒有關系。可是從始至終,張中行沒有說過楊沫一句重話。甚至在后來的文革運動中,有人來向張中行調查楊沫,張中行仍然非常中肯地肯定楊沫,這讓楊沫感動到寫信來表示感謝。楊沫過世時,他們的女兒曾邀請張中行參加葬禮,張中行并沒有去,他說,所謂告別,有兩種來由,或情牽,或敬重,也可兼而有之,對于她,兩者都沒有。后來張中行接到女兒來信,主旨是說,生時的恩恩怨怨,人已故去,就都諒解了吧。張中行復信時說,人在時,我沉默;人已去,我更不會說什么。5年情緣,牽動一生的情感,不知最后,誰享有真正的平靜安寧?
之后張中行迎來相伴到老的夫人李芝鑾,大家閨秀,比張中行大一個半月。夫人生前,張中行一直稱她為姐,他們相伴半個世紀。他把婚姻分為4個等級:可意,可過,可忍,不可忍。關于自己的婚戀,他說他們的婚姻屬于大部分“可過”加一點點“可忍”。先生曾說:“添衣問老妻。”并解釋道:“吃飯我不知饑飽,老妻不給盛飯,必是飽了。穿衣不知冷暖,老妻不讓添衣,必是暖了。”張老先生冬天愛穿一件小棉襖,很貼身兒,當是夫人親手縫制。這樣的婚姻,如平靜的湖泊,讓張中行不再起伏,或許也就此成就他半個世紀的思考與寫作。
一個從歷史古籍里探索、閱讀全世界的人,在垂垂老去之時,得出自己的真知灼見,無論怎樣繁華,想必他都已不在意,有的只是閉門思考與閱讀的寂寞。看他的書,在掩卷感嘆之后,必是深深的寂寥。他通讀古今,思考五十余年,從國家細微至一粒塵土,都能出一個結論:無解。可是這無解,是經過論證、質疑、實踐、旁觀之后的感悟,這無解倒有一種通透之意。原來,哲學也罷,信仰也罷,都只是理論,重要的是,活著的你,如何思考,如何找到自己踏實腳步下的人生之路,并在無解中走出一段清風曉月,從容淡定。
張中行過世時,4個女兒都在身邊,他不曾留下一句遺言,因為他沒有話需要留下。女兒張文說,父親一生的理想很簡單。他自己曾說,一不做官,二不發財,就是希望做點學問,看點書,寫點書,安安穩穩地過適然恬淡的生活。
甘于淡泊,并找到人生的大樂趣,如今,又有誰能找得到?豈是一個什么主義或文學指責就能解決的人生信仰?
都市柴門,殘荷夜雨,流年碎影,一切都已過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