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急著想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安頓下來,否則我是不會到李玉樹這兒來租房子的。
我喜歡安靜,偏偏房子要經過她家的客廳,做什么事,都要防賊似地關著門;開門看到他們一家3口大口吃著飯,還要微微笑著打個招呼,一天下來,微笑肌都疼。但還是抵不住那么便宜的租金,還有離公司只需坐一站路的好處,很快地租住下來。
李玉樹家的境況,該算是典型的城市貧民。兩個人都沒有正式的工作,李玉樹白天販些青菜去賣,晚上則在燈下加工一些手工藝品。她的丈夫什么活兒都做,修理下水道、搬運貨物、收廢品,更多的是給人做體力活兒,他有的是力氣。這個笨拙木訥的男人,也只剩下力氣可以養家糊口。他們14歲的兒子,正在市重點中學讀初二,盡管因為成績好可以得獎學金,但每年的學費,還是壓得這個家喘不過氣來。
我是最看不得窮人唉聲嘆氣的,但是還好,他們一家總是很安靜,各自做各自的工作。怕打攪兒子學習吧,電視從來是關著的。原本兒子的臥室,讓出來給我,這個內向但聰慧的少年,便趴在飯桌上做功課。我每每看見了,總是有些心疼。偶爾我們在路口碰見了,向他打招呼,他都會羞澀地一低頭,喊聲“姐姐”,便快步走開了。這有點兒像他的父親,言語極少,但心里或許比誰都要明朗和清透。所以閑暇的時候,也惟有和李玉樹聊聊天。
她還算健談,說起她兒子的乖順和聰明,老公的體貼和辛苦,常常會住不了口。她是真心愛著兒子的,我想像不出如果沒有這樣一個成績優秀的兒子,這么艱辛的生活,會不會將她壓倒。關于她的兒子,她總有談不完的話題。
她說兒子5歲的時候,就自己跑著去菜市場迎她,很歡快地幫她將沒賣完的菜搬到車上去。她得了急性闌尾炎,是10歲的兒子打電話將救護車叫來,將她送到醫院的。讀書是從來沒有用她操過一次心的,還常有高年級的學生請他去講題,有時候兩個學生爭起他來,常會將他的衣服扯壞,這是最讓李玉樹慚愧的,她沒有錢給兒子買質量好的衣服,不能讓他過好一些的生活;反倒是做兒子的,常來給她安慰,說等他考上了大學,一定讓她住最敞亮的房子。這樣的話,她每次聽兒子說了,都會跑過來給我復述一遍,神情里帶著很鮮明的驕傲和滿足。我有時候會笑她,說怎么對兒子比對老公還好呢。她從來不回答這樣的問題,只是笑笑,便去忙自己的事。
我猜想她一定是不怎么滿意自己的老公的,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的老公能夠掙到更多的錢,讓自己過得更好一些呢。而他,幾乎是什么也沒有,一窮二白地娶了她。連這兩室一廳的老房子,也是她父母留下的。我時常地看見她給他熬藥吃,問她是什么病,她總是找別的話題岔開去。后來無意中看到扔在垃圾筐里的藥盒子,上面寫著“前列腺患者煎服”幾個字,心里狠狠嚇了一跳,無限的同情也浮上來,覺得李玉樹這樣的女人,真是苦到了頭,連一個女人最基本的愿望都無法實現,正是35歲最好的年齡,她除了兒子,想要的卻都無法得到。后來再聊天,我總是會拿同一個問題問她:你覺得自己幸福嗎?李玉樹總是很茫然,她大概不怎么明白我問這個問題的含義;她只知道一天天地過日子,為兒子攢下上大學的錢,給一家人做好一日三餐,她生活在其中,不知道還有更好的東西,她無法得到;亦不知道“可憐”這個詞匯,是用來形容她的。
她總是在我的問題面前搖頭,我明白她是說不知道。這讓我愈發地為她覺得難過,我想一個連幸福是什么都不清楚的女人,生活該是多么地單調和乏味。不愿意自己回來做飯吃,麻煩,也是怕他們看見我吃得那么“奢侈”,會嫉妒。窮人在我的印象里,總是嫉富的;而且在一個廚房里做飯,有好飯不讓一讓,會讓我吃得不舒服;這樣的禮節,我一向頭疼,干脆不做,也省得擔心自己的煤氣和鍋灶被他們偷用了,傳染上什么毛病。他們倒是大方,做了好飯,非得要讓我吃上一點兒。有一次我休息沒去上班,起床后看到她和丈夫也都沒有出去。兩個人過年似地忙碌著燉雞洗魚,盡管彼此說的話很少,但眉眼里的喜悅,卻是掩也掩不住。沒等我開口問,李玉樹便喜氣洋洋地說,今天兒子去市里領數學奧賽第一名的獎去了,他們要好好慰勞兒子一頓。中午他們硬要讓我坐下來一塊吃,又說一個人在外,難得吃上家里做的飯,雖然他們沒有錢,但能做一頓像樣的飯,能讓外人吃出舒服來,他們已是知足。
我的心,在這句話里,慢慢軟下來。他們的愿望,樸素到只是能讓我吃上一頓家常的好飯,只是能讓我在他們的快樂里,也傳染一點兒快樂,而不是自私的我所想像的疾病。那頓飯,是我出門在外的一年中,吃過的最香甜最妥帖的一次飯。李玉樹用她精心熬出的玉米地瓜粥,溫暖了我的胃,亦溫暖了離胃很近的心。我第一次真正認識了李玉樹,認識了她為之吃苦受累卻沒有怨言的家。那個質樸的男人,坐在舊了的沙發上,聽兒子念他寫的作文,講學校里的趣事;而他的女人,則微微笑著,縫制著或許他們從來沒有錢給兒子買過的玩具。這樣瑣碎的鏡頭,我見過無數次,但真正看透彌漫在其中的溫情和喜樂,卻是第一次。
春節過后,我換到一家更好的公司去。公司里給安排了單身宿舍,不用自己花錢,我當然樂意退掉房子。走的時候李玉樹一家人都不在,我留了張紙條,又多付了一個月房租,便拉了行李走出這棟黯淡狹仄的老樓。
新的住處,很是寬敞和明亮,可以看見這個城市最美麗的夜景區。站在那么高的陽臺上,人心一下子敞開來,那些瑣屑的事情,被迎面而來的風倏地滌蕩掉,只剩了新鮮飽滿的激情和欲望,洶涌地激蕩著我年輕的心。
關于李玉樹,還有她卑微的家,很快地便被我忘掉了。有一陣子,特別思念母親做的玉米地瓜粥,想自己做了養養胃。可惜我跑遍了很多超市,卻都沒有買到玉米面和生地瓜。后來無意中想起李玉樹家旁邊的農貿市場,便抽了周末坐車去買。果真是樣樣齊全,連家鄉的“豆扁”都有的賣。像是小時候趕大集,我興奮地搜刮著大堆的山貨,以至連有人一聲聲高喊我的名字都沒有聽到。直到那聲音近在耳邊了,才猛地抬頭,看到臉凍得通紅的李玉樹。她大概想擁抱我一下的吧,我看著她伸過來的臂膀,卻是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她低頭看一眼自己被青菜染綠了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怎么走的時候也不說一聲啊,也好讓我做頓餃子送送你。我沒有接過她的話,隨口問了一句,你們都還好吧?怕我聽不見似的,她大聲地說,都很好,兒子被保送上了市重點高中,老師們都說他考名牌大學很容易呢;我的生意也還好,又多接了點活兒,掙錢比以前多點兒了;只是他前一陣子在建筑工地上摔著了,或許要休養上半年……那老板賠醫療費了沒有?她搖搖頭,道,去要了,不給,也只好作罷,不過也沒有什么,都不容易,只要人不落下病根,我辛苦點兒也高興。我不知道拿什么話來安慰這個命苦的女人,我惟一所能做的,惟有掏出錢來送給她。看到我手中的200元錢,她拼命地擺手,后來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丟下一句“你等會兒”,就跑開了。
過了好大一會兒,她才氣喘吁吁地從人群里擠過來,將一大包熱乎乎的炒豆塞到我包里。“今天是農歷的二月二,吃炒豆,驅驅邪氣,一年都會交好運的。”我的眼睛有些濕,想再說些什么話,她卻朝我擺擺手,說要回去看攤了,有空一定要來找她玩啊。我點點頭,看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像一粒沙子或是微塵,再也看不清晰。
我在回程的車上,打開依舊溫熱的炒豆,一股久違的香氣,撲面而來。抓幾個入口,竟是比超市里賣的還要酥脆和香甜。兩層厚厚的包裝袋中間,露出一個小紙條來,抽出來,竟還有一張百元的鈔票。紙條上歪歪扭扭的幾個字,寫著,謝謝你多留下的房費,我們挺好的,你也好好的。
我的眼淚,終于滑落下來。這個倔強又堅強的女人,她記住的,是每一個人的好,就像她想到的,永遠是那些值得感恩的一切:她在這個喧囂的城市里,有個老舊卻溫暖的房子,房子里有她健康聰明的兒子,有她憨厚老實的丈夫,還有從來不怕吃苦的自己。這就是她心底的幸福了吧,或許我依然無法真正地明白,可是她在其中,卻是熬出了糯甜芬芳的一鍋粥,天長地久地與自己愛的家人,一口口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