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女子在年近50歲時,寫另一個女子的書。一個女子的生命可以這樣豐韌綿長,她筆下的人物便也如她,已經沒有年華老去的概念,有的只是歲月中烈烈活過的鮮活。那些用錢拼命想從上帝手中換一點兒青春影子的女人,慨嘆著老了,不再被男人歡喜的人,其實只是因為自己的心老了,她的心,從來沒為自己活過。她從來不知道,就是要不顧一切地去愛你,才明白愛你即便失去你,也不能失去自己。
近30萬字,寫了一個地道的鄉下女子,王葡萄。逃荒,爹媽全死了,跟著同鄉人接著討飯,到史屯,被二大用兩袋白面給買成了童養媳。二大那時在做生意,是鄉里的保長,葡萄便從小跟著二大在店堂里做活計。一個人出門要賬,婆婆為難她時,她只要看二大的眼神,就知道應該怎么做。跟著二大長大的葡萄,長成一個言沉默、心透亮的女子。葡萄有一雙永遠無法“成人”的眼睛,看你的時候,直愣愣地盯著你,好像要看到你心最底下最里面到底是個啥。人們說她是“生坯子”,因為這生坯子不懂官樣話,也從不懂得給弄假的人留顏面,凡事都直不愣瞪的,不管什么場合,都是戳人骨子的真話實話。也許如果只是這樣,葡萄在鄉下男人中也就只是耍潑不好惹的婆姨。可是葡萄漂亮,展展的,凹凸有致,更神奇的是有一雙大手,綿軟有勁,摸到男人身上,會讓那男人不能自禁。有人會鄙夷她是鄉下婆子,沒文化,說話太沖,可是見了她,就沒了魂,于是那些在那革命年代革命的人,都犯了賤,心里癢癢的放不下,一見到葡萄,腿就軟了。
傳奇一生,總是在平淡中才會萌發。葡萄在1944年成了寡婦。那一年日本鬼子進村,村里有8個婆姨為了掩護8個八路軍,讓日本鬼子把自家男人捉走成了替死鬼。葡萄沒去領八路軍當男人,她領了自家男人銅腦,可是銅腦也被人打死了。葡萄也成了寡婦,那8個寡婦,成了英雄寡婦,過年過節有人送糧送慰問,甚或都經組織介紹再嫁了男人,有人借此當了革命代表、鄉干部、縣革委會干部。只有葡萄家的男人白死了,她這個寡婦沒人管,葡萄也根本不用人管,她自己活得好著呢。那8個寡婦,嫁人的嫁人,升官的升官,然后再成寡婦,失了權,又得了權,再失了權,葡萄只是看著,活自己的。即便那8個寡婦斗她,她也不惱,那8個寡婦落魄了,葡萄還是那樣一顆心對人家。從建國前的40年代,到四人幫粉碎,多少政治運動,多少打倒批判,多少一夜飛升,都在葡萄身邊發生,她只看著,從沒成為革命洪流中的一分子,她始終只是一個鄉下女人,只說,誰在史屯也呆不長,革命斗爭,斗斗就過去了,史屯人還不是一樣下地過活。所以,活著恁好。
她的二大,被定成壞分子,被政府正法槍決,可是二大命大沒死,葡萄便將二大抬回家,藏在家里的紅薯窖里,一藏藏了二十幾年。想想,從40年內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建國、公私合營、鎮反肅反、三反五反、反右、大躍進大煉鋼鐵、三年自然災害、四清、文化大革命,中國人民到底經歷了怎樣的人生顛覆與重來。哪一次運動,都是不管不顧兜頭就蓋到老百姓滿頭滿臉,老百姓又能怎樣?不外也就是兩種選擇,成為政治或運動中的人,或活自己的。葡萄在歷史巨變洪流中,無知無覺,從不覺艱苦與不平,只是用自己扎實的雙手與一雙肯干的大腳過自家日子,什么也大不過活。什么革命、運動,不都是叫人好好活,如果不是叫人好好活的運動,那是什么運動?!
評論說,葡萄與二大是戀父情結,我會覺得好笑。葡萄為了保住二大,送走了自己的孩子,一直守寡。這就是戀父情結嗎?就像我們總要把誰誰的小說歸入某流派,無論哪個流派,不過是要活得好,將人生中的大哲學用文字表述清楚,表達生而為人的困惑,不過如此,何須歸類?你的活,能歸到哪一類嗎?你愿意嗎?葡萄因為戀父,而放棄自己的孩子和男人嗎?會嗎?沒有二大,沒有葡萄的一生,他買下她,救了她,養大她,這是一份恩義,一份在沉默貧窮中堅守出來的大愛,是戀父情結可以一言蓋過的嗎?真是笑話。
葡萄一生經歷若干男子,有她心里愛的,有她身體愛的,有的是為保住二大委身的,甚至不惜為了保住二大設計殺死的,那些男人都為了什么,陸續離開她、死的、結婚的、鄙視她的、升官的,可是那又怎樣?她實實在在享受了她生為女人的快樂,哪怕那些離開她鄙視她的男人,在老去不需撒謊時,都不得不向自己的內心承認,在他們生為男人的一生中,能夠真正帶給他們安全感與快樂的女人,只曾是葡萄。只因無論外面什么大風大浪,在葡萄的心里懷里,她曾拿他們當個男人去對待,真實、溫厚,心與身體都懂得帶領男人,迎合男人。
最后,四人幫粉碎,經歷幾十年運動,史屯依舊貧困,她的二大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這個心明眼亮的二大,曾為八路軍送鹽送糧的二大,又被革命打成壞分子的二大,這個經歷被兒子出賣,經歷所有人世風雨的二大,始終心透亮言沉默。這世間,在這幾十年里,給他人世溫暖的,只有葡萄,這個買來的童養媳,冒著掉腦袋危險,放棄自己的孩子與男人,用她的身體,用她全部身家性命去護住他性命的葡萄,讓他相信,活著恁好,什么也大不過活著。就像我們腳下的大地,從不抱怨,卻把人養活,無論你如何對待它,它都溫厚,始終如一,春來,便長出麥活人。
王葡萄,不識幾個大字的鄉下女人,一生只穿著自己縫的粗布衣服過活的女子,守寡、貧窮,從未依靠權勢得到好處的女人,敢于挑逗喜歡的男人,放棄與被棄,都清清爽爽往下樂活的葡萄,真的是活出了生為女人的大境界。
你,我,我們這些讀了書,以為要尋找有品位男子才得以相配的女人,認為追求事業就要有所犧牲的女人,真是活瞎了。我們到底為了什么活?又活出了什么?如果你問葡萄,她說不出,可是她活出來給你看。我們也許會說得頭頭是道,可是我們活不出。
一本書,一個女人,便將人生活透,你要不要看呢?不愿樂活,就倒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