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一段心情
寫給城市里行色匆匆的你
寫給茫然時倔強(qiáng)的你
寫給哀傷時執(zhí)著的你
寫給純真時醒悟的你
寫給那些過往,那些熱愛
蘇荷只身來到這個城市,下了火車,拖著行李箱,到預(yù)約的房屋經(jīng)紀(jì)公司去。城市顯得忙亂,有煙塵,被汽車玻璃窗隔離了聲音,一切像黑白默片,汽車、人、建筑,在看不見的軌道上各自運(yùn)行。
跟著房屋經(jīng)紀(jì)公司轉(zhuǎn)了一天,相中一處大學(xué)校園深處的家屬區(qū),不景氣的職業(yè)學(xué)校,很老舊的房子,紅磚灰瓦,已經(jīng)在學(xué)校混得有些年頭的老師是不住這樣的房子的,多半都是租出去,而租住這里的多半是考研的學(xué)生或早出晚歸的上班族。蘇荷放下行李,便穿著外衣,跪在衛(wèi)生間刷洗,房間沉入黑暗時,蘇荷終于將小小的衛(wèi)生間刷洗成白色的小天堂,泡上一小缸熱水,退掉衣服,將自己慢慢沉入水中,小小的浴缸有深紅的玫瑰花瓣散落飄浮。蘇荷點(diǎn)燃一支煙,仰頭看自己剛剛刷洗出來的天花板,水汽中,有輕輕的皂角香。泡過澡,穿上白色的浴袍,蘇荷躺在房屋主人的大床上,那上面混合著陌生人的氣味,蒸騰出來,彌漫在這小屋里,像無數(shù)雙警惕無語的眼睛。蘇荷過于疲累,沉沉睡去。
這是一室一小廳的房子,房屋新簡裝后,沒住多久,還都干凈齊整,所以價(jià)格也貴一些。從家門出去,走出校園要穿過食堂、籃球場和一段不寬的林陰路,左手邊可以看見露天游泳池,過了游泳的季節(jié),沒人清理,便成為一片湖,深綠色地安靜著。安頓下生活,蘇荷便挎著一個淡木色的竹編手袋,去找菜場。一條海魚、幾把青菜、水豆腐、還有兩塊錢一把的無名花束,垂在手袋外面輕輕搖晃,就這樣輕易進(jìn)入這座城市,無聲無息,不被察覺。煮一小鍋魚湯,乳白色的香氣撲鼻,幾根綠葉菜,幾塊豆腐,蘇荷在黑暗里慢慢吃著,并不開燈,看著那一抹晚霞,慢慢消失,夜將小屋淹沒。然后在黑夜里安靜地躺下,直至進(jìn)入睡夢。
蘇荷給出版社的編輯打了電話,告訴了他現(xiàn)在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其實(shí)她能如期交稿,他并不會關(guān)心她棲落何處。蘇荷只與兩家出版社合作,他是最為熟稔的一個編輯。他們在電話里清淡地聊天,像一直以來的樣子。他問蘇荷,怎么想到去那里?并不是探聽別人隱私的意思,只是一個話題而已。他熟悉蘇荷,一直以來都對自己的生活守口如瓶,他便也默然。這個蘇荷實(shí)踐著他曾夢想?yún)s不能實(shí)現(xiàn)的生活。只靠翻譯版稅過活,與社會保持著疏遠(yuǎn)的關(guān)系,只是呆在家里翻譯小說,偶爾去遠(yuǎn)足旅行,只是清淡地去清淡地回,從無高談闊論,像溪水下的圓潤的石子,在就好像不在。
也從不曾聽說她有怎樣的戀情,最初合作的幾年,她翻譯艱澀的哲學(xué)讀本,之后轉(zhuǎn)向翻譯小說。他曾問她,為什么要做這樣的轉(zhuǎn)變。蘇荷在電話的那一頭說,我只是在追尋爸爸的腳步。翻譯小說時,他體會到她文字背后充沛的情感,像沉睡的海,傳遞的是溫柔,可是總有一種看不見的強(qiáng)悍在背后推動。他不能想像這出自沒有戀愛過女子的筆下,想來,她的戀情,也像沉睡的海,只是沒人看到,并不等于沒有發(fā)生。
他當(dāng)年也曾想過追求她,第一次見到蘇荷,她還在上大三。她站在主編的辦公室里,一件白襯衫,一條藍(lán)布褲子,一雙平底鞋,一覽無余的簡單。眼神湛亮,像一片小小的星空。主編曾說,蘇荷是天生知道自己做什么的人,目標(biāo)堅(jiān)定,不動聲色。她子承父業(yè),成為翻譯。她讀德語、英語、法語,全部的生活內(nèi)容仿佛就是閱讀。他當(dāng)年剛剛畢業(yè),問蘇荷,不膩煩嗎?蘇荷顯露幾乎看不見的笑意說,就像喝一杯水,你會膩煩嗎?大學(xué)畢業(yè)后,蘇荷作為交換學(xué)生,在法國、英國、德國各呆了一年,然后回來,成為出版社的簽約翻譯作者。他曾問她,你想過如果不做翻譯,會做什么嗎?蘇荷問他,你想過,如果不做編輯,你會做什么嗎?他笑,她也展露笑意。
蘇荷極少與他討論翻譯稿,仿佛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斷然完滿,可是當(dāng)他提出異議,她會沉默一下,然后微笑說,你的意見也許是對的,按你的來。她每一次從不討價(jià)還價(jià)地讓步,讓他慎重每一次的異議,直至異議消失。蘇荷會在路過出版社時,請他下來喝一杯茶,吃簡單的食物,都在很好的環(huán)境,溫和地善待他,讓他總想在工作之外保持一種自然親切的聯(lián)絡(luò),知道她在哪里。她不聲不響去了另一個城市,走時只打了個電話,稿子會如期交付。有事電話聯(lián)絡(luò)。
有時坐在辦公室里,他會想起蘇荷,發(fā)短信給她,回復(fù)多半是在散步。仿佛白天無論什么時間問她,她都走在路上。偶爾晚上電話她,她才在讀書,她會念一小段她在讀的書,她的聲音,從來不知道著急是什么,仿佛盛開在隔壁房間里的一小束茶花,潔凈清雅。他有時會忍不住問她,蘇荷,想過你以后做什么嗎?我是說再過些年。蘇荷停頓一下,然后慢慢說,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想,在走得動的時候,多經(jīng)歷一些,走不動的時候,沒有遺憾。這樣一個女子,你與她對談時,風(fēng)清云淡,與居家的女子無異,可是靜默中她每一個行走的腳步,讓人無法忘卻。
在這個城市,蘇荷沒有任何一個熟識的人,給房東交足了一年的房租,也就再無需打交道。有時,她會去校園里的食堂吃飯,可是她坐在食堂里看著那些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孩子,熱火朝天地笑著吃著,她明白,有些時刻或地方,過去就不再回來。蘇荷保持了良好的生活作息,每天早上6點(diǎn)起床,打開窗子,在床上做半小時瑜伽,打坐10分鐘,然后睜開眼睛問候自己,早上好!伸個懶腰下床洗漱,煮一小鍋地瓜粥,清拌綠葉蔬菜。洗完碗筷,蘇荷便挎著小籃子去菜場,在菜場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通常只買了一兩樣小菜,再閑閑地走回來。將蔬菜果品收拾停當(dāng)放進(jìn)冰箱,為自己泡一壺綠茶,她偏愛龍井的姿態(tài)與味道,然后坐下開始工作。中午時分,蘇荷會給自己做米飯,她喜歡米飯的溫暖柔軟,配上一個素炒青菜,一點(diǎn)點(diǎn)腌菜,然后蘇荷喜歡在小廚房停留一小會兒,餐具白瓷上的細(xì)小花紋,讓蘇荷總?cè)滩蛔≡谒飨侣龘崦鼈儯孟襁@撫摸能為它們注入生命,在水中鮮活起來。俯身把廚房的白瓷磚細(xì)細(xì)擦過,洗凈手,重新坐下來工作。3點(diǎn)鐘,蘇荷會下樓散一小會兒步,校園里正是最安靜的時分,蘇荷會在小小的泳池邊抽根煙,看著它慢慢燃盡,再走回去工作。晚飯會比較簡單,將中午的米飯做成粥,放入百合、玉米、胡蘿卜,或者冰箱里零星的蔬菜也一并切成細(xì)絲放入,菜有時是一小根紅腸,或水煮蝦,或炒素菜,比較隨意。吃過飯,蘇荷開始家務(wù)整理,洗洗衣服,歸置雜物,或刷洗器具,然后在露天陽臺上給花澆澆水,望著天邊的云彩出神。晚上的時間,全部交給閱讀,她只是一路讀下去,不做筆記,不做評判,她甚至同時讀幾本書,在那些故事中交叉行進(jìn),悲哀、快樂,全部如水,流淌過她的夜。蘇荷終于體會到,爸爸說的,所有的文學(xué)如寫在水上的字,那么動人,也從不停留。所以不必緬懷,讓你自己站在水中,感受它們。這就是生涯。
一周中總有兩三天,蘇荷會背著布包,在這個城市的某一條街道上行走。看與她擦肩而過的人群,帶小孩子的媽媽,戴了耳環(huán)時尚又邋遢的年輕男子,墻角避風(fēng)點(diǎn)煙的女子,街邊小攤上賣雜物被風(fēng)粗糙了的女子。中午坐在擁擠的快餐廳里吃一份油膩的便餐,在喧囂人間煙火氣息中保持獨(dú)自。她去聽音樂會,看人們穿著溻掉的T恤、短褲、露腳趾的涼鞋,熱鬧地說著,你看你看那個大提琴手。她去看電影,坐在最后一排,看著前面的戀人,始終緊密地依偎在一起,甜蜜地長久接吻。她去書店,坐在卡座里讀一本爸爸翻譯的書,靜靜地讀上幾頁,然后再放回去,看見那些與她翻看同一本書的人,她會溫暖地笑著說,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譯本。城市里有一條小街,全部是畫廊,蘇荷常去看,少年時,爸爸曾教她畫畫,但她不耐,終是沒有堅(jiān)持下來。蘇荷一家家穿行而過,像穿行在河面上的小船,心是愉悅的。蘇荷喜歡人物畫,那些眼神永遠(yuǎn)可以打動蘇荷的心。有一家畫廊叫“一辰畫廊”,每一扇玻璃都干凈透亮,在下午的某一個時段,都會放搖滾樂,有如一聲聲敲在心上的盲音,讓蘇荷覺得在那音樂中沉溺,像溫柔地被水包圍,水的力量大而緩慢,讓心靜止,不再有絲微疼痛。
有一個男子出來與她打招呼,蘇荷淡淡笑笑。那男子說,少年時覺得自己是天才的畫家,直到有一天承認(rèn),自己并不能驚天動地,便做了商人,開畫廊謀生,有錢繼續(xù)畫下去。她細(xì)細(xì)地看過他的畫,覺得男子的心曾被玻璃劃下刻痕,那刻痕被新鮮的血肉包圍重新長好,可是那道刻痕卻被包裹在心的里面,再無法撫平。蘇荷看著畫說,你畫得很辛苦,卻欲罷不能。男子微微動容,想請她上樓喝杯淡茶。蘇荷笑笑說,不了,我只是走過看看。下次再路過這條畫廊小街時,看見一辰畫廊的櫥窗里,是自己的整幅肖像畫。蘇荷站在窗前看著畫中的自己,卻并不想走入畫廊。倒是那男子跨出畫廊,溫暖地笑著說,喜歡嗎?蘇荷不帶任何意味地笑笑,說,挺像的。然后兩個人笑起來。蘇荷踏上男子的閣樓,共飲一杯茶,蘇荷給男子泡功夫茶,并不多語。男子堅(jiān)持鎖了畫廊,送蘇荷一段。蘇荷說,我是一只候鳥,來這里居留一年。男子笑笑說,我也只是在地球居留幾十年而已,和你并沒有不同。他們只是沉默走路,蘇荷的心里并沒有聲音,她安然。男子堅(jiān)持把蘇荷送到家,在路口揮手道再見。
第二天黃昏時分,男子手捧一束劍蘭,拎著一條魚站在門外。臉上溫暖的笑意,讓蘇荷不能拒絕他。他們一道吃了晚飯,男子和她聊童年,提到少年不愿畫畫被爸爸打。蘇荷瞇眼睛溫柔地說,我小時候被逼著背單詞,心里十分恨爸爸,拒絕爸爸一切的安排。我還記得爸爸說,我看到你的天賦所在,有一天你長大了,可以決定做還是不做,但現(xiàn)在我需要你這樣做。那一年我9歲,扎著兩個小羊角辮,不屈的眼神。我去英國,爸爸在機(jī)場對我說,你長大了,可以決定自己所有的事情,可是那時我不愿意走,希望爸爸說,學(xué)不好就不要回來這樣的話鼓勵我。那一年我23歲,是不舍的神情。我翻譯稿子的時候,總覺得爸爸就在身邊,就像小時候,他站在我身后看我默寫單詞。
偶爾他們一同去廣場,在大風(fēng)里一同吸煙,坐在臺階上仰望星空,并沒有什么要講的話。
就安靜地坐著,然后在夜半時分,到附近的一家面館吃面。蘇荷喜歡日式面館,喜歡他們對食物的尊重,那份潔凈,那份聽不懂的親切問候,都讓蘇荷安然。吃過面,和看夜店的服務(wù)生道別,兩個人走在午夜的空氣中,到了蘇荷的樓下,男子與她道別。都是珍重的人,并不會沖動,況且各自有故事,只是旅程中相遇,是同道中人,搭伴走一程而已。
有一天男子對蘇荷講,你是一個被人劈了一刀,仍是悶頭走路的人。我也是。所以,我們彼此懂得,卻無法溝通。蘇荷輕輕笑了。男子接著講,我們一道出去旅行吧。蘇荷說,我要在這里住滿一年,并無出行打算。她停了一下,接著說,原來我也以為,旅行會讓生活有所變化,心情更開闊,可是走的久了,卻在旅途中慢慢明白,身在哪里并不是最重要的,無論在哪里,心在哪里才是最重要的。
住滿一年的時候,蘇荷帶著來時的旅行箱,踏上歸程。在這座城市,她完成了一本小說的翻譯,陽臺上養(yǎng)過的花草便仍舊在那里兀自開放,那個畫廊男子,也不過是默契的陌生人而已。從花叢穿過,不沾染任何芳香,就這樣來過又去了。
蘇荷最后看了看這座城市,這里是父親出生的地方,父親去年過世,來到這里,是想與他作伴一年。火車開動,蘇荷在心里輕聲道別,爸爸,我來過你的故鄉(xiāng)了。我終于明白,你離開后,我會有多寂寞。
又回到定居的城市,蘇荷去見了編輯交書稿,編輯問她以后要做什么?蘇荷笑笑說,想走得更遠(yuǎn),然后再回來。編輯說,就這樣一直一個人過日子?蘇荷說,也許不,如果有溫暖寬厚潔凈的男子,我就停留下來,生個寶寶。希望是女兒,就像當(dāng)年爸爸帶我長大一樣,我也要看著我的女兒長大,成熟,直至與我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