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梁莊是一個很小的村子,和其它村子離得很遠,它一下子就被眾多的村落拋到了縣界上,有些落寞和無奈。
我和蘇梅一畢業就分配到了柳梁莊小學,我教四年級語文加全校的音樂,蘇梅教四年級數學加四五年級的自然。進了柳梁莊小學第一天起,我巴不得立馬拔腿就走,離開這個土窩窩,但是,我不得不在這個破爛的小學校里,數夠三百六十五天,有了這一年的資本,我就可以靠著舅舅的關系調到城里,甚至脫離教育戰線。
學校沒有大門,說是原先有一個鐵條的門,被孩子們蕩來蕩去,壞了,賣了廢鐵。沒有門的阻擋,村子里的雞呀、鴨呀把學校當成自己的樂園。蘇梅上課的時候,一頭花皮的豬“哼嘰哼嘰”地撞開了教室的木門,自來熟地紳士樣走上了講臺,蘇梅正在講一則應用題,說排水管一個小時排多少水,注水管一個小時注入多少,排水管和注水管一齊開,多長時間才能把水池注滿。蘇梅被這一頭不速之客嚇得驚叫起來,粉筆掉了,兩手投降狀舉得很高,臉上淌滿了恐懼。蘇梅被一頭憨厚的豬嚇成這樣子,一時間成了村子里的談資。這也怪不得蘇梅,養在城里的人,真的很少見到這陣勢。
我和蘇梅都不是“永久”的,是“飛鴿”的,我們都會離開這個學校,或早或晚的事,像我們來到這之前的分配到這里的老師一樣,拖不過一兩年,遠走高飛,興高采烈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塊云彩。
蘇梅問我,有沒有聞到教室里的味道。我回答說,沒有,我只聞自己身上的煙草味。蘇梅所說的味道,再正常不過,村里的孩子沒有洗澡的習慣,大熱的天,出了汗,再滾一身的泥,時間長了就有了味道。蘇梅說,那是一種什么味道呀,像存放長久了的尸首,一股子難聞的腐肉味。有一段時間,蘇梅用一種不太純正的香水,往身上猛噴,衣角褲擺腋下,全面覆蓋,和蘇梅在辦公室里用殺蟲劑噴那些蒼蠅蟑螂一個力度。蘇梅還沒有走過來,蘇梅的味道就襲過來,刺激人的神經,連打數個噴嚏。老校長說,蘇梅呀,你看你,少用些胭脂粉兒的,又不是辦什么展覽,蚊子都不敢上身前去啦。蘇梅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老校長就忙補了一句,不是不能用,盡量少用些,是少用些呀。
我看那時的蘇梅最漂亮不過,青蔥的身段,漾著紅暈的臉,身不由己的,讓人熱烈地向往。學生們好像更加討好蘇梅,愛問問題的多了,蘇梅開始納悶兒,非常簡單的問題,還有很多同學來問,蘇梅懷疑自己的講課哪里出了問題。事后,我們才知道,那些帶了問題找蘇梅的,本沒有問題,他們的問題不在書本上,他們是想聞聞蘇梅身上的味道。孩子們都在傳說蘇梅身上的味道,說那是貨真價實的城里人的味道。
柳梁莊雖小,人們的生活條件很差,村里人卻有一個習慣,家家戶戶在田間地頭種果木,數目不多,一家一棵兩棵。那些果木,在單調的麥田里,顯得很另類,很詩意。春天的時候,桃花紅了,似西天夕照下的晚霞,梨花白了,好像一位身著一襲白色婚紗的新娘。蘇梅不屬于柳梁莊,她遲早會離開這個地方,她的家在城里,她的男朋友也是城里人,這個貧窮的村莊,可供城里人忙中偷閑來賞賞景,卻不能用來一頓飯一頓飯地過日子。蘇梅花枝招展地來到這個村子,就有人議論了,好花不常開,留不住幾日就蔫萎了,就回去了。
誰都沒有過分地在意蘇梅,或者說,人們把眼光抬高一些,特意不去在意蘇梅。老校長也一樣,蘇梅上著上著課,領著學生唱起歌,教室里“劈里啪啦”爆竹一樣響起了掌聲,老校長不在意,說鬧不了一年就走人了,鬧吧。蘇梅帶著學生排著隊去野地里薅野菜,采蘑菇,老校長還不在意,畢業沒兩天,還是學生脾氣,熬著熬著就少了棱角少了脾氣。
蘇梅進城學習一個月,學校里老師的課時安排滿滿當當的,老校長就請了臨時的代課老師。學生們找老校長理論,責問老校長怎么把蘇梅老師放走了,他們要蘇梅老師給他們上課,起碼也得把這個學期上完再走吧。老校長說明了前因后果,學生們從校長室里走出來,內心的疑慮不僅沒有消除,反而更加強大起來,這種疑慮與日俱增。最后竟然有學生提出,步行找蘇梅老師,即使蘇梅老師真的走了,把話給蘇梅老師說明白,大家心里也就踏實了。這一行動被老校長盯死了,學生外出出了事故,是天大的事,是他這個校長承擔不了的。
蘇梅不是不想離開這個村莊。蘇梅最終沒有離開柳梁莊小學。蘇梅說,就是因為那個蘋果在作怪。蘇梅學習回來,她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抽屜底層是學生的一摞寫給蘇梅的信,信上面是一只蘋果,蘋果上面有一個紙條,用透明膠帶粘得很牢實。紙條用彩筆寫著孩子們稚氣的字:蘇老師您走了,一定回來看看我們??!
蘋果擱的時間長久了些,已經開始發霉,長了白毛。蘇梅看著那只蘋果,那只將要腐朽了的蘋果,俯下身,探出鼻尖,深呼吸。蘇梅說,那是一壇放置多年的濃酒,是酒的芳醇,絲絲縷縷沁人肺腑,那是一只多么幸福的蘋果呀。
蘇梅一直留在柳梁莊。再見到蘇梅的時候,我們都已經老了。蘇梅成了柳梁莊的校長,人胖了許多,臉色黑紅黑紅的,有了一道一道的褶子。有人說蘇梅胖成了水桶,胖成了一只圓蘋果。
蘇梅不說話,還是愛笑。蘇梅一笑,臉上的紅暈就水波一樣一漾一漾的,誰都知道,那是一只世界上最幸福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