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把他寫的書,譽為百年一遇的杰作,而他只活了51歲,這被稱為百年一遇的杰作,是在他生命的最后15年寫成的,幾乎是足不出戶,完全與世界隔離的狀態下寫成的。
他就是馬塞爾·普魯斯特,出生于1871年,1922年離世,距離我們已經快一個世紀的時間,他出生于巴黎,生長于一個藝術氛圍濃厚的家庭,父親是名醫,母親是猶太人。他從小就患有哮喘病,整個人生的氣質是內向的,敏感到了近乎病態的程度。在34歲之前,經常出入于上流社會的社交圈,為報刊撰寫貴族沙龍生活的專欄,但他后來心生愧疚,覺得人生浪費,但也正是這種浪費,讓他在日常的作品中可以精筆細描他筆下人物的卑微與張揚。他也在母親的鼓勵下,翻譯了一個名叫拉斯金的兩部作品,《亞眠的圣經》與《芝麻與百合》;他有時還會模仿當時的大作家的筆法寫東西,自娛自樂。他身邊的人,以為他寫東西,只是玩玩。但在他去世28年之后,人們發現了他的自傳體長篇小說《讓·桑得伊》。
35歲,對普魯斯特是一生的拐點,直到今日,我們也很難說,這個拐點,于他是不幸還是命運。從35歲開始,由于哮喘病的加重,他已經無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他便與以往的上流社交生活絕交,足不出戶,完全自我囚禁。甚至為了避免聲音的干擾,房間的墻壁全都加上了軟木貼面,為了避免植物氣味對氣管的刺激,窗戶再未打開過。就是從這里走向生命終結的15年里,普魯斯特寫出了《追尋逝去的時光》。請允許我在此寫下《追尋逝去的時光》七卷的名字,讓我們從中體會一種漫長與優雅的時光意味。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第三卷:蓋爾芒特家那邊;第四卷:所多瑪與蛾摩拉;第五卷:女囚;第六卷:失蹤的阿爾貝蒂娜;第七卷:尋回的時光。上海譯文出版社請周克希先生翻譯了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用去一年半的翻譯時間。然后譯文出版社與周克希先生達成共識,前四卷各譯一年半,后三卷各譯一年,這樣來說,要看全普魯斯特的《追尋逝去的時光》全七卷,至少要9年時間。什么樣的人寫成的作品,值得一家出版社認為找到這惟一的一個可以精準翻譯的人選,用去這樣的時間來出版,什么樣的讀者愿意等待10年的時間,一卷一卷跟隨著看下去?
那么他的文字里到底有些什么,讓我們愿意等待之后,重新進入每一卷都有近35萬字的敘述中?我想是因為他發現了一種慢生活,當時代生命的滾滾洪流就這樣逝去時,他在一朵浪花里發現了另外一個世界,從而讓生活的腳步慢下來,在那么一種溫情中,體會時間如水,從手掌上無聲流動。也正因為體會到快中的慢,讓我們重新審視生活,那份匆促的生活是為著什么呢?我們是否可以過一種更從容,更內省,雖然也多少有些寂寞的日子呢?因為寂寞獨自中,我們才能看清繁華背后站著的到底是什么?那些推動繁華的正是人生的寂寞。
這個35歲即離群索居的男子,他到底創造了怎樣的世界?他的書適宜靜夜閱讀,因為那些細碎的聲響,淹沒的呢喃,輕柔的花香,女子的潔白,都只能在靜默時,才能讓你細微感知。他是一個敘述者,用長久的篇幅,不斷疊加形容的長句子,一層一層推瀾,不厭其煩地一樣一樣細細講來。一朵花開之后,是一樹綠葉,一片飛鳥翅膀后面是湛藍的天空,天空下面是靜凝的雙眸……他就是這樣不緊不慢,甚至是惟恐太快地拉住生活的衣角,一點一點舍不得似地慢慢,再慢一些地講來。他這樣的敘述,是為什么呢?因為曾身在繁華,然后徹底離開,從不能停歇的喧鬧中,沒有過度地直接進入全然的冷清中,像從絢爛的夢中突然醒來,發現是一個人寂寂地躺在寒冷的早晨。回味那夢,是那樣香甜,甚至親歷時忽略而過的一個表情,一個皺眉,都重新鮮活起來,具有了獨立的生命,站在曾是自己人生的夢中。這份不能被人模仿與重復的細致,這份無所不盡其極的吟詠絕唱,都只因為,是從寂寞深處回望繁華來處,才能有的情懷。
那些曾經生活在他生活中的人:母親、父親、仆人、姨婆、姑母、喜歡過的女子、同一座小鎮上的牧師、夫人、伯爵,都在他的筆下復活,就在我們的眼前過著他們曾經瑣碎、八卦、無聊、陰暗、溫暖、感懷的生活。普魯斯特,只是描述他們,讓他們復活,卻并不賦予他們靈魂,只有閱讀者,才能讓那些靈魂復活,因為點亮靈魂的,一定也是渴望燃燒的靈魂。
是的,這就是普魯斯特,他想做的,就是與時間抗爭。當我們年少時,曾執著地眷戀一個愛人,一位朋友,一些信念,但遺忘也正慢慢侵襲,讓我們的種種美好記憶,消失了,仿佛從不曾存在過。可是普魯斯特想告訴我們,不,并不是這樣的,過去并沒有消失,它只是同我們融為一體,我們無從察覺而已。我們與之抗爭的流逝的時光,其實就是我們自身。那些過去的時光永生,只是等待,你,用某種方式讓它再生。至于你可以用什么樣的方法,讓你的人生時光再生,那只有問你自己。
真的,過去的時光怎樣去追尋?你,想過嗎?是把它們記錄下來嗎?那只是死的時光,那只是時光的標本,永遠不能再活生生。是不停地回想嗎,直到自己想起?你這樣做過嗎,有效嗎?
惟有將自己交付時光之手,從不懷疑從不遲疑全然相信地讓自己進入時光,讓自己就是時光時,我們,我們的時光,就得以永生。不知這樣說,普魯斯特會隔著遙遠的時光,向我微微一笑嗎?還是仍然不動聲色?因為他知道,我離那永駐的生命,還遠,還有一段很長的寂寞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