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法國后,淡水便與至明失去聯(lián)絡(luò)。她道別過了,他可以從容安心生活,她便也可以。如果注定流落他鄉(xiāng),何必要牽腸掛肚。
畢業(yè)后,淡水去了法國的泥塑之鄉(xiāng),在那里進入一家工坊。她并不借宿在當(dāng)?shù)厝思依铮亲约鹤饬诵∥荩粋€人買菜起火做飯。閑暇時,便再度背起背包,鎖上小屋,用腳步丈量遠(yuǎn)方安靜的心緒。當(dāng)腳步在路上,淡水會覺得那就是回家的路。每兩年一度的世界泥塑展在小鎮(zhèn)舉行,淡水的“光陰”系列獲獎,一片海邊的木棚,一個叫外婆的鄉(xiāng)下女子,一個叫淡水的童年女孩,一個叫至明的男孩。這個小鎮(zhèn)上貌不驚人沉默寡言的女孩子,采用故事或舞臺劇的形式,來展現(xiàn)泥塑精髓,為小鎮(zhèn)泥塑帶來小小的驚喜。人前、鏡頭前、記者前的淡水,仍舊沒什么話可講,完全不受氣氛的感染,她不與別人共鳴,她的作品在脫離她的手,走向大眾之時,就已經(jīng)和她也脫離關(guān)系,只有在制作的過程當(dāng)中,那些泥塑小人,那些洶涌而來的情懷才是屬于淡水的。不足為外人道,所以,孤單是一種必然,也是一種清爽的選擇。
淡水也有短暫情緣,也有快樂的時光,一起去看麥浪滾滾,一起去葡萄園,坐在露臺上喝酒看落日,一起開車兜風(fēng),一起逛街做飯,可是他們始終是與淡水分離的,他們并不停留在淡水的世界里,相遇時高高興興,離別后毫無牽掛。只有一次,一起坐在露臺上聊天時,淡水突然想說,我們結(jié)婚生孩子吧。抬眼望眼前的男子,一個喜歡中國,在中國留學(xué),然后回到法國小鎮(zhèn),繼承祖業(yè),經(jīng)營葡萄園的年輕法國男子。那男子正溫和地看著她說,淡水,有話對我說?淡水笑笑說,不。我要走了。
淡水賣了所有的作品、家具、零碎東西,帶著隨身衣物和光陰這件作品,回國。最后一雙腳,惹盡塵埃,漂泊回故土。走時,那個法國戀人問她,為什么回去?不是說過永遠(yuǎn)不再回去了嗎?淡水溫柔地替他撫平衣領(lǐng),說,蝴蝶飛不過天涯,我只能回去。在上海一家設(shè)計公司上班,進入早九晚五的上班族行列。她一個人住、一個人坐車、走路、吃飯、發(fā)呆。偶爾也參加公司或同事的聚會,看著他們唱歌、八卦、換新衣服、交新男友。淡水買了一個索尼相機,拍下他們的臉,走路的姿態(tài),講話時改變的五官,與上司偷偷調(diào)情的眉角。周末她穿行在上海小巷,聽那些上海話,那些懸掛在弄堂里的衣衫,那些老人曬太陽,一雙斑駁的手有力地按在拐杖上的那些老奶奶,老到看不清容顏,她們年輕時曾有怎樣的故事,曾與誰相愛,此刻曾給她們最好戀情的男子還在世嗎?她們坦然接受老去的宿命嗎?
上了3個月班,淡水辭職。老板問她,為什么?淡水看著老板說,這種職業(yè)生活,讓時間在指縫間倏忽而過,卻也幾近困頓。老板問她,想做什么?淡水說,我要開家小店,做泥塑。老板說,那算我一份股吧。淡水說,不,我習(xí)慣了一個人。不過,你來,送你最好的泥塑。淡水便開始找房子,裝修、購物、打掃衛(wèi)生,這所有的瑣碎,淡水只是一一處理,不與人爭吵,不與人過多交談,所有積蓄花光,白地墨綠字的“淡水泥塑”掛上門楣上時,淡水久久望著,眼淚流下來自己都不知道。淡水找了一個小妹幫忙,也是一個潔凈的女子,懂得在安靜中保持靜穆。白天淡水與小妹一同操持小店,主要給泥塑配置服飾,晚上關(guān)了店門,就打掃、淋浴、吃晚餐,然后就開始泥塑制作,上海的繁華從此與淡水無關(guān),她關(guān)起門來,忘記所有,只有與泥土的交談。
淡水在小店門口外墻左上角掛了塊小木牌,牽了一塊黃手帕,小木牌上寫著,外婆,淡水在這里。小店開張,很多上海的女孩子來看,牽著男友的手來,讓他們買給她們。淡水坐在小店門口,觀望她們,偶爾會拍下她們,她與小妹并不有意招攏顧客,當(dāng)她們有興趣問問題時,她們才親切地開口說話。淡水對小妹說,有些喜歡,是無需解釋的,如果能打動她們購買,第一眼就已經(jīng)打動她們。小店的生意并不好,也沒差到馬上要關(guān)門大吉。淡水出門攬生意,又開始與各色人等打交道,她請客戶吃飯,但從不求客戶,如果她們定做,淡水會準(zhǔn)時交貨,并額外感謝對方負(fù)責(zé)人,如果對方不做,淡水便斷了往來,并不進行所謂的公關(guān)。
小店,像風(fēng)浪中的小帆船,東搖西晃中前途未卜,可是淡水知道,她有航標(biāo),她并不曾迷失方向,她只是擱淺,她總等得到風(fēng)和日麗,等得到自己變成大船,小風(fēng)小浪再不能入侵她。也就是在這時,有男子闖入她的生活,就是她打工3個月公司的老板。上海男孩子,白手起家,開了一家小小的設(shè)計所,干凈、溫和、執(zhí)著。當(dāng)他清爽的平頭、白襯衣、藍色布褲地站在小店的門前,淡水有一刻的恍惚,還是展開清淡的笑容。上海男孩子,細(xì)心、體貼、溫和、有耐心。淡水為他泡功夫茶,并無話講。男子再來,淡水依然如故。這個上海男孩子,的確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可是淡水就這樣錯過了。
2005年的圣誕,淡水在荷風(fēng)拉面吃了晚飯,站在廣場上看煙花,看那些在絢爛燈光下穿行的人,看那些寂寞櫥窗里的圣誕樹,和上面無人摘取的禮物模型。找個避風(fēng)的墻角,淡水點燃煙,這一年的圣誕很冷,淡水穿著7年前的舊大衣,中國紅,不能被淹沒與混同的紅色。她突然想找個小酒館喝上一杯,像在法國小鎮(zhèn)時一樣,初初認(rèn)識的友人也可以快樂共度一個晚上,然后情真意切地道聲再見,變成陌路,兩不相欠,真好。淡水一個人慢慢走回去,路過一家日本小店,買了一點兒燒酒,關(guān)起門來,望著一屋子的泥塑,那些完成與未完成的靈魂,淡水自斟自飲,然后趴在木質(zhì)地板上睡去。
淡水開始穿外婆留下的衣服,在店里的時候,就穿著那些粗布衣褲,惟一奢侈的是一雙錦緞的鞋子。吃簡單的食物,不再浪跡天涯。淡水還穿著幾年前的跑鞋,已經(jīng)被刷洗得起了毛毛邊兒,一個人安靜地穿行在上海的街街巷巷。開始有一些時尚雜志傳媒注意到這個小店,這個在大上海過儉樸日子,在紅塵外創(chuàng)造上海風(fēng)尚的女孩子,小小的店,只有一個幫手,她既是跑堂的又是手工藝者。開始有人采訪有人報道,淡水海邊村婦的衣著,堂皇地登在雜志上。她會送來訪者泥塑,卻并不多談自己的過往與歷史,只是閑適地講講那些泥塑。淡水的行事風(fēng)格,像撥動了琴弦,人們正等待那隨后而至的天籟之音,淡水卻已息止。于是更多的人來到小店,也為淡水帶來了生意。一切都只是風(fēng)景,無論來人還是空落,那些人并不在淡水心上駐留,淡水就只是守著小小的店,每天清洗地面,擦拭架子上的灰塵,讓陽光進駐小店時沒有任何遮攔,輕柔地落在泥塑、架子與地板上。
只是偶爾聽到一首歌,看到一張圖片,看到街邊行人的表情,穿行人群中某人說起的一句話,淡水都會落下淚來,可是遇到大事,有人來查店,有人收取不合理費用,淡水倒淡定安靜。淡水想,自己真的老了,再不是自己的主宰。她也只是命運手中的棋子,無力決定自己的腳步。小妹曾問她,就這樣一直下去嗎?一個人到老?淡水笑笑說,還能怎樣,天涯浪跡過了,現(xiàn)在守在故土,開一爿小店,自食其力。還能怎樣,再去浪跡天涯嗎?小妹停下手中的活計,說,是啊,沒有出去的人,總想著離開故鄉(xiāng),去經(jīng)歷不一樣的人生,那些經(jīng)歷過的,不也要守著一片土地過平常日子?淡水與小妹相視而笑,各自低頭做活兒。
淡水讀書、做泥塑、守店,就這樣安靜度日。在2006年淡水自費開了泥塑展,里面有淡水所有珍藏的作品,她所有的成長,還有留在她情懷里不能忘記的人,在浪跡旅途中看見的幸福與悲傷的面孔。她穿著外婆的布衣布褲,披了一件當(dāng)年媽媽送給她的披肩,站在展廳門口迎接與送去每一個來去的人。所有來看展覽的人,淡水都送了小紙袋,里面是一個小小的泥塑,一個小女孩子,散亂飛揚的頭發(fā),一雙澄澈的眼,她就是淡水。那個遺落在光陰中的淡水。
夜里答謝過所有幫助的人,淡水一個人慢慢走回小店,坐在小店對面的馬路臺階上,望著她小店的門楣,心里靜默地想,外婆,你看到了嗎?煙吸盡,淡水慢慢起身,走進自己的小店,橘色的燈光映出淡水細(xì)長的身影,淡水抱攏雙臂,對自己說,也許又到了離開的時候了。風(fēng)鈴輕響,有人進來,淡水慢慢轉(zhuǎn)身輕聲說,閉店了,您明天來吧。淡水抬眼看到,一個卡其色風(fēng)衣的男子站在門口,白色棉衫衣,藍色布褲,短短的頭發(fā),正含笑凝望著他。淡水慢慢笑了,卻并不移動腳步,男子慢慢走上來,抱住她,喃喃地說,淡水,淡水。那男子用盡全身力氣抱住淡水,淡水的淚疼痛地流下來。在淡水就要放棄的時候,命運終于肯對淡水微笑。男子扶著淡水的肩膀,凝望著她,欲言又止,然后再度輕攬入懷,輕輕撫摸淡水的長發(fā)。再慢慢喚著,淡水,淡水。
6歲相遇,16歲分離,23歲短暫重逢,30歲再相遇。這中間的歲月,像大海深處的浪花,無處尋覓。淡水輕聲問他,至明,這些年好嗎?至明望著她說,不好,沒有你,全世界對我都沒有意義。在如花綻放的歲月里,他們都不曾在對方身邊,亦無音訊,各自生活。可是無論分隔多遠(yuǎn),對方都始終相伴,也曾決心鏟除對方,縱情生活,可是即便縱情過,煙火放過,寂寞里還只是對方的面孔。終于,他們抗?fàn)幟\的安排,又不得不聽命運的召喚,相遇在夜色茫茫的上海。
淡水曾不甘心,他看到她年少所有的傷痛,而他始終如陽光下的白楊樹,而她淡水,像被海水沖上岸邊的海藻,鏟除根葉,無法回歸大海。而至明,曾不明白何以淡水能永遠(yuǎn)不動于心,無論親生母親拋棄,外婆故去,遠(yuǎn)離故土,她都冷漠淡然,從看不到她內(nèi)心的火焰。等到明白,那不過是無助女孩的自保,她已不在身邊,不知停息在哪里,是否另有男子給她溫暖懷抱。經(jīng)歷漫長的一個人的旅途后,終于明白自己的腳步與心的方向始終是背道而馳的,回轉(zhuǎn)身,看見光陰里相守的人還站在當(dāng)初分離的地方,那一刻懂得感恩。
“淡水,你16歲離開時,一個少年明白沒有你的世界是如此黯淡,可是你決絕的身影深深地傷害了他,他以為她從不曾愛。等到那個男孩子終于長大,明白原來當(dāng)年那個16歲的女孩離開時是如何無助,想長久地牽她的手,可是她再度離開,他說不出請不要走的話。命運眷顧,他又見到那個海邊長大的小女孩,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可是他仍舊是那個16歲少年的情懷,他愛她。淡水,嫁給這個少年吧。他會用一生的力量來守護這個小女孩,再不讓她獨自在風(fēng)暴中苦苦抗?fàn)帯_@個少年仍舊說不出有多愛,可是心里知道,十幾年的愛從不曾更改。”
淡水抬頭看至明,說:“怎么這么多年,你都不變老,明顯對不起我。”
至明刮刮淡水的鼻頭說:“臭丫頭,害我單身這么多年,這回落我手里了,下半輩子給我當(dāng)牛做馬吧。”兩個人相視良久,甜蜜地回到十幾歲的少年時光。
淡水寫信給媽媽:
媽媽:
漂泊了這么多年,你并不曾真的找到與你相愛的男人,回來吧,女兒的家門一直等待著你。您年歲大了,回來守著你即將出世的外孫女,我們一起做媽媽,給一個小女孩完整幸福的童年。
媽媽,我愛你。我的身體里流著您倔強不肯屈服的血液,我長大了,您老了,您回來做我的孩子吧。
媽媽,回來吧。
女兒
2006年12月31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