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豆花開

曾外婆住在一個村莊上。她家是一個大院子，院里一座樓房，分上下兩層。曾外婆就住在樓下的一間屋子中。大院里原來有一個大花壇，用紅磚砌成。花壇里種著香草、指甲花、薄荷，仙人掌等花草，最多的要數粉豆。它們的莖粗而硬，葉子密密麻麻的，幾乎要遮擋住所有別的花草。它們的花朵呈紫紅色，活像一只只小喇叭，雖然挺漂亮，但是沒有香味。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來曾外婆家玩。我常常摘下一兩朵粉豆花，插在頭上，再跑去問別人我漂不漂亮。媽媽說我是啞巴戴花，惟有曾外婆微笑著說我漂亮。我更高興了，又去折了一枝粉豆花，插在曾外婆頭上，蹦著跳著說曾外婆變年輕了。曾外婆永遠都是坐在椅子上，對我微笑著。

在我未出生時，曾外婆的腿就被摔斷了，她走路時只能依靠一根竹拐杖。地面很滑，用拐杖拄著走難免會摔跤，舅舅就把布套在拐杖頭上防滑。而我那時卻很不懂事，時常取掉布套，扔到地上。舅舅知道后，就會說我調皮，再數落我一頓。但曾外婆卻從來也不責備我，只是用慈祥的目光看著我。

幼年的孩子都嘴饞，我和妹妹也一樣。村上有一個小賣部，賣主為了吸引孩子們，就把五顏六色的糖果裝在玻璃瓶中，再把玻璃瓶放在小賣部的窗口。這樣，凡是路過的孩子，都能看到糖果。

我和妹妹都被吸引住了，想吃糖果，可是沒有錢。問母親要，母親大手一揮，說聲饞嘴貓，也不給錢。問外婆要，外婆和藹地說那東西不干凈，吃了要鬧肚子的。萬般無奈之下，我們想到了曾外婆。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和妹妹跑去找曾外婆，曾外婆正坐在椅子上曬太陽，神情甚是悠閑。我們齊刷刷地在她面前站定，然后開門見山地說：“曾外婆，我們想買糖果吃。”曾外婆并不言語，微笑著拿起倚在椅子旁的拐杖，一手用帶著布套的杖頭使勁頂住地，另一只手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她拄著拐杖，腳步蹣跚地走進了屋。我們也跟著走了進去。只見她打開了木制的紅漆柜子，里面全是棉衣之類的東西。她伸進一只手，在棉衣下邊摸索著，最后摸出了一個紅色塑料皮的小本。屋里很黑，曾外婆便走到窗前，映著射進來的幾縷陽光打開了小本。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本，但我知道曾外婆十分珍惜它。因為曾外婆用手捧著它時的神情，就像在捧一件珍奇的寶貝。

我看到曾外婆從本中拿出一張皺巴巴的五角錢。她把錢遞給我，說：“買糖去吧，把錢拿好了。”我們樂顛顛地跑出屋子，直奔向小賣部。兩角一顆的糖果，我買了顆紅紫色的，妹妹買了顆綠色的，兩者一經搭配，像極了粉豆的顏色。我把糖果含在嘴中，感覺比先前吃的任何糖果都甜。最后剩下的一角錢，也不知是怎么花了，總之沒有還給曾外婆。

曾外婆院中的粉豆依然靜靜地生長著，不知花開花落這樣的輪回經歷了幾次。我也在成長，上了小學三年級。

我和母親又一次來到了曾外婆家，母親說要把她接到我家住，曾外婆欣然答應了，臨走時，我到花壇邊摘了些粉豆種子，黑色的，像花椒一樣的小顆粒。我告訴曾外婆我要在自己家里也種上粉豆花。我看到她布滿皺紋的臉上又綻放出了笑容。

我家也有個小花壇，一平方米左右，里面長滿了野草。我拔光了所有的野草，又把土翻了個遍。來年春天，我埋入了粉豆種子，然后天天給它澆水。粉豆花開了，可始終沒有曾外婆家的多，花色也沒有那么艷。我問曾外婆這是怎么回事。曾外婆笑呵呵地說，你不勤快，一天只澆一次水，也不給它施肥，它不高興，自然開出的花也不多。我知道她這話是哄我玩的，花的多少和澆水施肥并沒有關系。但我知道曾外婆通常起得比誰都早，她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拎著小桶去給花澆水。

期末考試結束了，我的數學只考了八十多分。母親氣得要打我，我躲到了曾外婆的椅子后面。母親走過來拉我，曾外婆抓住她的手說：“不要打孩子。”母親當時怒氣沖天，甩開曾外婆的手，一把把我從椅子后面拖了出來，拉入臥室，反鎖房門，將我按在床上使勁打我的屁股。我聽到曾外婆在不停地敲門，邊敲邊喊：“不要打了，打是打不出一百分的。”聽到她的話之后，我就更加歇斯底里地大聲哭，但那時我不知道，我每哭一聲，她的心就痛一下。雖然跟她的關系不像外婆、母親那樣近，但我畢竟是她的重外孫女，我的身上流有她的血，她是愛我的。媽媽打開了房門，曾外婆看到了如狼般嚎哭的我，她對母親說了一句極為簡潔的話：“以后不要再打孩子了。”從那以后，母親果然沒有再打過我。

在我十三歲那年，曾外婆因病住了院。快過年時，她拒絕接受治療。理由很簡單，她要和我們一起過年。于是，在春節時，我又見到了曾外婆。她還是一副和善的笑容，看不出絲毫的病態，也沒有老邁頹唐之氣。我給她磕了三個頭，她給了我一張嶄新的一百元。而當我接過時，卻覺得它的份量比那張皺巴巴的五角錢輕多了。我多想再得到一張那樣的錢。因為我知道，那張五角錢是她省吃儉用擠出來的。而這張所謂的一百元，則是媽媽、外婆她們孝敬曾外婆她老人家而給她的，終究不是她自己的。花壇里的粉豆花已經謝了，只留枯黃的葉子在風中搖擺。

春節過后的一個深夜，曾外婆像平常一樣拄著拐杖去廁所，在回屋的路上摔倒了。

這一倒，就再沒有起來。

我再一次見到曾外婆是在她的葬禮上，蒙在她臉上的白布被掀開，我看到了她蒼老的面容。她安詳地睡著，臉上還隱約帶著笑意，她臨終前大概不是很痛苦的吧。在我眼中，曾外婆沒有死，只是在睡覺，這一睡去，就再也不會醒來。

晚上給曾外婆“送城”，我借著清幽的月光，看到了花壇中的粉豆。它們的葉子已經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莖桿。沒有了曾外婆，來年，這粉豆花該由誰來照顧呢?

我戴著和妹妹一樣的縫有綠布條的白帽子走在送城的人群中，周圍的人哭得驚天動地，外婆哭得倒在地上。但我沒有哭，不知為什么，我哭不出聲。

回到家，我瞥見了小花壇中的粉豆。我很久都沒有給它澆水，它早就枯死了。粉豆桿上隱約浮現出了曾外婆慈祥的臉龐，我鼻子一酸，只覺一股溫熱的液體劃過臉頰。

后來，我又一次去了曾外婆的家。花壇已經被人拆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乒乓球臺。沒有了曾外婆，也沒有了粉豆花。我撫摸著球臺，心中浮起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如今，我已經知道了為什么曾外婆種的粉豆開的花多而艷，因為她種花不僅僅是為了自己觀賞，更多的是讓她的子孫后代來觀賞。她澆水時，澆進去的不僅是水，還有她對子孫那份濃濃的愛。

歲月飛逝。我已經看不到粉豆花了，但我依然能感受到曾外婆溫存的愛。如今，曾外婆留給我的只有記憶。好在我還有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