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愛上小高的時候,我們兩個人都在西南的一個城市里打工,我開著一家小小的理發(fā)店,小高是某酒店的保安。小高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是修自行車的爸爸把他拉扯大的。
那年冬天我跟小高一起回太原看望他父親,在一座很古老的大橋下,我終于見到了小高的爸爸,小高推著我說:“快點,叫爸爸!”
但是爸爸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正趴在地上找一個小零件,當(dāng)他偏過頭看清楚是小高以后,慢慢地站起來,佝僂著身子走到我們面前,“啪”地一下,小高的臉上早挨了一掌,五個油乎乎的黑指印浮現(xiàn)在小高的左臉上。
然后爸爸開始罵小高:“你不想跟我學(xué)修車你就跑了,兩年才回來。你個沒良心的鬼孫子養(yǎng)的……”
小高捂著臉慢慢躲到了我身后,他捅了我的胳膊好幾下,我鼓足勇氣大聲地說:“爸爸,我是小高的女朋友。”
結(jié)果爸爸佝僂著身子一揮手又把小高拖了出來:“你個鬼孫子養(yǎng)的又從哪兒騙了個閨女回來跟你唱戲,快把人家送回去來跟我修車!”
我們兩個人一再表示是真心相愛,小高把我們在外面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爸爸終于相信了。他開始面向我嘿嘿傻笑,他拼命地把手在油漬斑駁的大圍裙上擦來搓去,他的臉又干又黑,像一枚風(fēng)干的核桃仁。
等他收了工,我們一起往家的方向走。我這才發(fā)現(xiàn),爸爸他低胸駝背,他雖然是個修自行車的,但是他自己根本不能騎自行車,他只能佝僂著身子似要把整個身體伏在自行車上似的,慢慢地推著車子走。
我示意小高去幫爸爸推自行車,因為后座上有很多工具,他推起來非常費勁,但是小高好像對這個離開兩年的城市特別感興趣,他東張西望,根本不與我的眼睛對視。
小高家在一條歪七扭八的小巷里,低仄的房屋,破舊的門窗,家家戶戶冒起了濃濃的炊煙。很多人就坐在門檻上吃飯,全是大碗的煎蛋面或者刀削面。
我看到爸爸用肥皂洗了三遍手,又用香皂洗了三遍手,才開始和面,他的手背上如刀割一般,全是縱橫交錯的傷痕,他給我們做了香噴噴的刀削面。我吃飯的時候,他就蹲在我面前,一直看著我吃,咧開嘴不停地笑,不停地問我香不香。
二
回來之后每次我提起爸爸,小高都陰沉著臉不愿意多說什么,他明顯地不想提起爸爸。
有一次小高望著天空流動的白云跟我說:“你知道么,很多事情是生來就不公平的,如果我們有好的出身,那么我們大可以像鳥兒一樣快樂飛翔,但是現(xiàn)在卻要在地上沉重地爬行。”
突然間我覺得小高其實離我是那么遙遠(yuǎn),他之于我是那樣陌生,我們之間或許不是愛情,只是兩個漂流的人相遇后的慰藉。
我懷孕四個月后小高便不常回和我租住的小屋了,我以為他忙著找房子,或者急于掙錢,為了我們未出世的孩子。
結(jié)果卻不是這樣的,風(fēng)聞小高傍上了一個富婆,在我生下孩子三天后,他放下一千元錢便離開了我們。
爸爸每個月都要打電話詢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去辦喜事,最后我終于瞞不了爸爸了。
兩天后,爸爸從山西趕到了云南。他背著一個很大的包袱卷,佝僂著身子,來到了我和女兒菊菊身邊。
他讓我打開包袱,全是嶄新的手工縫的兒童內(nèi)衣、小被子,還有小枕頭。他托街坊四鄰的女人們做的。
爸爸居然還背來一小袋山西小米,他天天給我熬粥,做山西面食,他說面食軟和,好消化。他常常小心翼翼地抱著菊菊,把自己像干核桃的臉貼到孩子烏黑的頭發(fā)上,然后壓低嗓門對著菊菊把小高罵個不停。
他一點活兒也不讓我干,他在屋里佝僂著身子摸摸索索地做家務(wù),他不肯抬著頭正視我,吃飯的時候總是蹲在門邊,常常他飛快地看我一眼,便羞愧地用他傷痕累累的大手捂住臉,他說:“閨女啊,是我們高家對不起你,我真是沒臉見人啊!”
夜深的時候,爸爸便拎著一小桶糨糊和一大疊打印的尋人啟事出門了。
幾個月過后,還是沒有小高的消息,爸爸準(zhǔn)備離開了,他希望我和菊菊跟他回山西,這樣他能照顧我們,但是我的理發(fā)店還能勉強掙些糊口的錢,所以爸爸他一個人走了。
之后的每個月,我都能收到爸爸匯來的錢,300元。每個月末,他都要給我打長途電話。他說:“孩子,心寬點,想開點,沒有過不去的坎。”
三
我沒有告訴爸爸,其實,有一天,在翠湖邊上,在一些起起落落的紅嘴鷗中間,我看到了小高。小高有一張很耐看的臉和迷人的身材,在人群中很顯眼。他陪著一位雍容的化著濃妝無法分辨年齡的太太在喂海鷗。
他看到我和我懷里的菊菊時,我以為他會激動地注視菊菊,我以為他的眼睛里會蒙上一些水霧,但是沒有,他的眼神寫滿了乞求和緊張。
我抱著菊菊輕輕地走過他們身邊,我的視線望向前方美麗的翠湖,我感覺到身后的小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害怕我干擾他現(xiàn)在的這種生活,那么,我只會視他如透明。
菊菊兩歲半的時候爸爸一個勁兒打電話讓我和菊菊去山西住一陣。菊菊會甜甜地叫爺爺了,爸爸每晚都要把菊菊艱難地架在脖子上,他在胡同里走東家竄西家,向人炫耀他的寶貝孫女兒。
每天他都把菊菊托給一位鄰居陳大嬸,塞給我一些零錢,讓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散散心。他自己照樣去老地方擺修車攤。
那天中午我學(xué)著做了一頓刀削面,做好后放到飯盒里,騎著家里的一輛破自行車去給爸爸送飯,菊菊成天在陳大嬸家和另外兩個小朋友玩,這些天都不用我照顧她。
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爸爸了。他就坐在幾輛壞了的躺在地上的自行車中間,正匆匆吃著什么東西,近了,我看清楚了,他在啃著一個干燒餅,他啃幾口,便拿著一個陳舊的軍用水壺,困難地仰起脖子喝幾口水。因為他的前胸后背都有毛病,他坐在馬扎上,好像隨時都會倒在地上似的。
他啃燒餅的時候,脖子上的青筋都跟著一動一動的,好像全身都在用力往下咽手里這塊食物。
我快步走過去,一把奪下了他手里的燒餅。我大聲地沖著他吼:“你騙我,你說你天天中午吃的是炒面皮兒,你原來啃的就是這個!你怎么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像個孩子似的偷偷瞄了我一眼:“這有啥啊,我多少年了都是這樣,早就習(xí)慣了。”
我放下飯盒,忍著淚推著車子往回走,然后淚水還是在我扭身的剎那間涌了出來,他緊跟幾步在后面喊:“我聽人說迎澤公園下午舉行什么活動哩,你下午領(lǐng)上菊菊去玩吧,不要心疼錢!”
有天晚上,爸爸吭哧吭哧了好半天,才表達清楚他的意思:他想讓我把菊菊留下,街坊中有很多人包括陳大嬸都是常年幫人帶孩子的,特別會看管小孩,他以后來養(yǎng)活孩子,讓我趁年輕,找個好人過日子,或者等以后生活穩(wěn)定,再來接菊菊也行。
我謝了他的好意,說孩子必須跟著我,母愛是誰也給予不了的,我既然生了她,就一定會把孩子撫養(yǎng)大的。
他囁嚅著,終究是長嘆一聲,說太對不住我們母女倆了。然后他開始在屋子里翻箱子,揭鋪蓋,不一會兒,他哆哆嗦嗦地翻出一個活期存折,顫微微地遞到我手里:“這點兒錢本來是我攢著給你們辦喜事用的,現(xiàn)在你都拿走,預(yù)備急需的時候用。”
一共是四萬六千八百元錢。我堅決說我不能拿這些錢,可是爸爸堅決地說,如果我不用,他就不想活了,因為他沒臉活了。
我只好拿著存折給菊菊看:“菊菊,你看爺爺非要給咱們錢,你說咱們用這些錢做什么好啊?”
夜很靜,菊菊的小臉象花朵在開放,她翹起小嘴沖著我們說:“給爺爺買汽車坐啊。爺爺有病,不能騎車子嘛!”
菊菊的聲音在小屋里久久地回蕩著,我看到爸爸的嘴大張著,淚水從他渾濁的雙眼里流了出來,他佝僂著身體,一手抱住菊菊,一手拉住我,放聲大哭,他說:“沖俺孫女兒這句話,俺高志軍這輩子沒白活啊……”
責(zé)編/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