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猴子
我們有很多共同的地方,高鼻梁,白皮膚,聰明,喜歡音樂,就連屬相也一樣,屬猴。他常常會有些突發奇想,半夜里敲開我的門,只是為了問:“你有沒有覺得我的名字很俗?”
盡管在那樣的時間討論這樣的問題任誰都會煩,可是看在他平時很少主動找我征詢意見的份兒上,我還是盡量藏住不耐煩:“那你想叫什么?”
“張子強,怎么樣?”哦,我想起來了,他近段時間對世紀大盜張子強特感興趣。
我說:“那可不是個好人啊,況且他又沒有什么好下場!”
這事還未完,沒過幾天他又拉住我:“你看我叫張朝陽怎么樣?”言語里透著少有的熱情。我知道,他想發財都想瘋了:“拜托,發不發財不在乎叫什么名字,如果你功成名就了將來也會有人把你當成理想的標本,甚至連你的名字‘張旗’也會是一種時尚!”
我一直說不過他,常常被他駁得一無是處,自信心全無。畢竟,咱的臉皮還沒有那么厚。有一次,真的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只好怯怯地把自己發表的大大小小的文章拿出來撐門面。
“嘁!這年頭發表文章還不容易得像從網上下載個手機鈴聲!”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眼看硬的斗不過他,只好改用糖衣炮彈拉攏腐蝕。趁著那天得了一筆可觀的稿費,我忍痛給他買了一件衣服,想他至少也會吃了咱的嘴軟啊!不曾想,得到的還是諷刺:“你還沒有老到這種程度吧?品味那么差啊!”
不管他怎么嘴硬,好像那件衣服還是起了作用。有一天,我聽到他在隔壁和他的朋友們聊天,總算找回了一些自信:“可別小看隔壁那個其貌不揚的人,好歹是個作家!他可是我一直以來的理想!”語調里滿是因我而生的高尚、自豪,害得我簽了一下午的名。
在一個屋子里住著,難免會發現他身上有太多我看不慣的東西,他總是滿不在乎地回應:“不要把你的想法強加在我身上,難道你的朋友個個都得按你的標準生活?為什么你沒有你的同事職位高掙錢多?”
也是,自己的事都管不了怎么去管別人?
在我面前,再也沒有哪一個朋友像他這么得臉。你也許聽出來了,他是我兒子。他吃準了這一點,所以在我面前為所欲為,美其名曰“新時期的父子關系”。反正無論怎么著,哪有父親怨恨兒子的道理?為他,我可沒少干糗事。
他觸動了我心底最柔軟的東西
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就給我個下馬威,誰也不理,可把我給嚇壞了。醫生倒提著他,拍了一掌他才委屈地哭起來。在寂靜的凌晨,那聲音那么嘹亮,仿佛響徹了整個縣城。他喜歡有人逗他玩,我只好經常把他舉過頭頂,聽他瘋笑,也常常用他的尿洗臉。一歲多時,他還不會走,我總懷疑他的腿有問題,到處找醫生,直到被證明確實沒什么問題……我為他的每一個進步驕傲,心痛他身上哪怕一處小小的創傷。這十幾年,他哪怕是長高一公分,我都會欣喜若狂,因為我不希望他像我這樣長成濃縮版,即使是精華。
記得小學三年級時,他從街上拿了個傳單回來。那是一個廣告宣傳單,為一家燈飾商店征集廣告詞。他在屋子里憋了半天,整出一句廣告詞:“是誰把屋子弄得這么亮?看那博雅燈飾!”我大為驚訝,這不就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轟動一時的朦朧詩嗎?“在向你揮舞的各色手帕中,是誰的手突然收回?……”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寫詩了,一個無師自通的小孩子都能把詩寫得那么好,你說,我能不緊張嗎?
可是,他畢竟是孩子,也有淘氣犯錯誤的時候。那次他逃學去上網,我打了他。像天下所有恨鐵不成鋼的父母一樣,我把平日對他的不滿全撒了出來。他哭著說:“我不就上一次嗎?再不上了不就行了!”我厲聲駁斥他:“這不僅僅是上網的問題,知不知道找不到你老師和家長都急成什么樣子了?”“你不也一樣嗎?你知不知道你喝酒后騎摩托一樣讓我們擔心?我有什么不良習慣還不是有你的一份功勞!遺傳!”
他一下子就觸動了我心底最柔軟的東西。我上前將他摟在懷里,沒有再斥責他——把這個小屁孩兒養大多么不容易啊,他現在終于能替父母著想了,長大了,我的心里充滿了幸福的成就感。畢竟,他才10歲。
還有一次,我和他媽吵架,他放學回來看到地上扔著我的衣服,就撿了起來,走近還在生氣的媽媽:“媽,別扔爸的衣服好嗎?以后爸的衣服我洗!”話說得像個大人一樣,可他從來沒有洗過自己的衣服,哪怕是一雙襪子。他媽媽后來向我講起這事時,感慨地說:“還是血濃于水啊!”
兒子身上,有我從前的影子,也有我沉重的夢想
一晃,兒子已經十四歲了,在我工作的學校上高一。由于基礎沒有打好,成績不理想,所以,飯桌就成了我們教育兒子的陣地。他更伶牙俐齒了,內心里,我們得承認他并不是胡攪蠻纏。相反,我們做父母的卻常常以師長尊嚴為盾牌迫其就范。
“什么前途,還不是為了你們的面子!”
可不是,父母都是教師,兒子功課上不去,多沒面子啊!兒子這句話讓我對自己的教育理念反思了很久。其實,他應該算是個好孩子,獨立性強,想象力豐富,人際關系好,有同情心,熱衷公益事業……一個國家還講究綜合實力呢,對于孩子,哪能只單單盯住分數?
我開始有意識地走近他的內心世界,和他下象棋,買他喜歡的魔幻小說,在他電子琴班結業時參加他的匯報演出……人都說兒子大了和媽媽親,一點都不假,我費盡心機還是得不到他的心。下班回來,想讓他給捶捶背,他頭一別:“你又不老!”我心里就酸酸地,幻想著,如果他是個女兒該多好!
誰說兒子不省心?只是中國人一向感情內斂。再說,年紀輕輕就想倚老賣老,這是他們這一代最反感的嬌情。
前段時間我特消沉,不喜歡學校的工作氛圍,作品也出不來。他弄了10個紙簽讓我抽,說是上回去山上向寺廟里的和尚求的,挺靈驗的。我一向不相信這種求神算命的東西,又不忍拒絕兒子的一片誠意,便信手抽出一張。他接過去,興奮地念:“35歲以后一定會生活美滿,工作順心!”
我迎合他的情緒,笑了。
朋友來借書,我帶他去兒子的房間找,發現了那些紙簽的秘密。
“你的才氣在40歲以后助你功成名就。”
“你一定會成為名揚全國的大家!”
“你的兒子會如你所愿幸福健康。”
“等你老了,你的兒子會像你現在愛他一樣孝敬你。”
……
我本想在莫名其妙的朋友面前竭力掩飾自己的感動,卻夸張得把眼淚都笑出來了。我知道,紙簽上的話,全是兒子心底的祝福。
又到了兒子放學回家的時候,我站在窗戶前用眼神默默地迎接他。兒子的個頭已經比我還猛了,倔強的短發和肥大的衣褲,彰顯著他們這個時代年輕人飛揚跋扈的青春,放縱自由的身心。兒子身上,有我從前的影子,也有我沉重的夢想。
(責編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