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未去過紐約,但他希望他的鞋去趟紐約。
“你父親給你來信了。”好朋友枝子手里拿著個信封,那信封亮亮的,有點像糖果紙。我點點頭,并沒有伸手去接它。“那你一會兒再看吧。”
我是大學畢業后從美國來日本旅游的,旅費是父親給的。離家時父親一再叮囑我一定要回美國去工作。可是兩個月后,我寫信告訴父親我想留在日本教英語。父親看了這信肯定會不好受。我忐忑地盼著他的回音。
此時,我坐在凌亂不堪的房間里,不禁也想起父親青年時代的傳奇式的經歷。三十年代的美國正處于經濟蕭條時期,父親那時是個流浪漢,跟我現在一樣有流浪癖。如果我的血管里流著不安分的血液,那肯定是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我又想起了讓父親放棄流浪生活的那樣東西——那是父親從一個陌路人那兒得到的一雙鞋子。這雙鞋子的故事,我聽父親講過一遍又一遍,我幾乎能把它背下來。
父親那時才二十歲,坐一輛貨運列車東行。車廂里其他乘客散亂地靠墻坐著,一個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靜靜地看著窗外,看上去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其實,他們除了知道車是由西往東開外,心中一片茫然。
在紐約,年輕人找工作并不難,但父親卻毫不猶豫地離開了紐約,離開了家。
那時紐約有許多像我祖父一樣的俄國移民,這些人成天以談論過去,談論他們的祖國來打發時間,祖父在俄國是工程師,會四國語言。到美國后,他只能當個油漆匠。他的朋友中有的以前是伯爵現在卻成了服務員,有的以前是上尉現在當了門衛,他們常不厭其煩地談起他們曾經統領的軍隊,談起幾十年前參加的盛大宴會。他們活在過去的影子里。
父親聽煩了祖父輩們乏味的故事,厭倦了家中單調的生活,甚至為祖父輩們的胸無大志感到羞恥。而他自己當時卻是年輕氣盛、野心勃勃。他想建橋,想橫渡太平洋,想去加利福尼亞堂堂正正地做個城市人。可在紐約,人們卻理所當然地只能把他看作一個漆房子的俄國移民的兒子。他對此極不服氣,于是父親發誓離開紐約,不干出點大事決不回家。
太陽下山的時候,貨車緩緩駛進了洛基山。一陣寒氣襲人車廂,父親裹了裹身上的破大衣、兩眼盯著腳上的鞋子。那鞋是棕色的硬皮子做的,鞋帶系在腳踝以上,這鞋曾伴他放過牛,伐過木,網過魚。可是現在,這鞋底已紙一樣薄,鞋底與鞋幫分了家,鞋破了,他的夢也破了。
這時,另一個流浪漢走過來跟父親搭訕:“前面這個小城里有個地窖,咱們可以進去過夜。”父親點點頭,跟著其他人跳下車。
在雪地里,他的襪子全濕了,腳趾很快就麻木了。一輪明月照在雪地上一片銀白,流浪漢們踏著月光擠進地窖里。
父親蜷縮在地窖的一角,腳太冷,根本沒法入睡,他試著用手搓搓腳趾,可怎么也搓不熱。“怎么啦?”旁邊有人輕聲地問。父親轉頭看了看,說話的是個近三十歲的瘦子。“我的腳趾凍僵了。”父親指了指鞋子,生硬地答道,“鞋漏了。”父親沒有心思跟這個陌生人聊天。經過一年多的流浪,父親再也不信任別人了。老板們言而無信,克扣工錢,流浪漢們為了幾塊錢或一件襯衫爭吵打架之事,父親已見得太多了。
“我叫厄爾。”陌生人說道,“來自堪薩斯州的威治塔城。”他邊說話邊伸出瘦長的右手。“我叫索爾,從紐約來。”父親遲疑地伸出右手去握厄爾的手。接著厄爾就跟父親談起他的生活。厄爾家祖祖輩輩都是以種麥子為生的農民。小鎮單調的生活讓他煩躁異常,他覺得生活不應該只限于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到了年齡就娶個從小到大天天見面的姑娘為妻,周末去教堂進晚餐等等毫無變化的重復。厄爾說話的時候父親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搭上了去堪薩斯的火車。不久,他們穿過了高山區進入了大草原。天氣越來越冷,父親實在受不了便使勁跺腳。“腳很冷嗎?”厄爾關心地問道。“沒什么。”父親簡潔地回答。因為他深知,不能在別人面前顯示你的懦弱或膽小,否則別人會利用你的弱點。
“你有家嗎?”
父親點點頭,很奇怪厄爾怎么問這個問題。“有,家里有一個姐姐,父親,還有幾個叔叔。”父親答道,“人不算多。”
“家就是家,”厄爾說道,“以前我以為離開了農場,以前的種田娃厄爾也就不復存在了。可我錯了,我還是以前的厄爾,他在這兒。”他指心口,“一路上我經歷得太多,最后明白威治塔才是種田人厄爾的根。”
“可是我不是農場來的。”父親聳聳肩。
“你可以跟我回我家,索爾,我姐姐的烹調手藝棒極了。”
“謝謝,”父親回道,“你可以回家,可我不行。”
“為什么不行?”厄爾問道。
父親低著頭看著身上的舊夾克和腳上的破鞋子,一個曾發誓不發達決不回家的人怎么能這般狼狽地回家呢。“因為我離開紐約為的是出人頭地,不達目的我無顏回家。”父親說話的時候看著窗外。窗外,天上星星寥寥,漆黑一片。自小就習慣城市雪亮路燈的父親很少見到如此的黑暗,不免黯然神傷,自個兒咕噥:“等我弄到點錢有了雙好鞋我就回家。”過了片刻,父親突然感覺到,有樣東西重重地打在他的腳后跟上,他看見厄爾一只鞋躺在他腳旁邊,那鞋底很厚。
“穿上試試。”厄爾說。
“干嗎!”
“你剛才不是說等你有鞋就回家嗎!我這鞋雖不新,但還沒洞眼。”厄爾沒等父親開口又說,“穿上吧,至少現在可以保暖。”
父親把冰冷的腳伸進厄爾的鞋里,鞋子竟非常合適。
“我不能要。”父親說。
“你先穿會兒,我要穿時就跟你要。”厄爾邊說邊扔過另一只鞋。父親穿上鞋,系好鞋帶,立刻覺出腳趾暖過來了。父親已經有好久不知暖和的滋味了,隨著火車“哐(口當)哐(口當)”的節奏,父親進入了夢鄉。
父親一直睡到第二天黃昏才醒來,這時他發現厄爾已不在車廂里。父親趕緊問其他人,“那個高個子嗎,他在威治塔跳下車了。”有人答道。“但他的鞋還在我這兒。”“他說他從未去過紐約,他希望他的鞋去趟紐約。”父親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他似乎從沒見過哪個窮人能這樣慷慨地把自己的鞋送給別人。可是父親馬上想起他在紐約的鄰居們,房東斯陀太太照顧生病的鄰人,羅伊太太給失業者送吃的,等等。他們不是和厄爾一樣有犧牲精神嗎?其實,他們也知道給予別人并不是因為自己富有,而是因為人們需要。
父親看著窗外堪薩斯州的稻田,猛然意識到厄爾給他的不僅僅是一雙鞋,而且是一種信任,父親又找到了對他人的信任。
那天下午父親搭上了開往紐約的貨車。父親到家時,一向感情不外露的祖父激動地擁抱了父親。晚上,父親談起他的經歷,他看出祖父臉上泛著紅光,顯然老人盼兒子盼了好久。
我拿過桌上的信,打開了信封。父親在信中沒有談他的看法,而是寫了一些家里的瑣事,母親新買的窗簾,狗生病了他帶去看獸醫等。在信末,父親寫道:親愛的孩子,如果你自己心里樂意就呆在日本吧。我只希望你幸福。但你得知道不管路有多遠,多艱難,你總是可以回家的。
父親的幾句話,猶如一件珍貴的禮物,給我帶來了遙遠的問候,如同厄爾給他的鞋一樣令人珍視。
事情并不像我計劃的那樣順當,在日本我并不如意。我回家了,并非作為一個小孩遵從父命而回,而是作為一個成人,為了遠方的期待,為了我那顆漂泊的心的歸宿。同時,也因為接受了曾經是流浪漢的父親所饋贈的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