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候,我們怎么會知道給予別人冷漠和戲謔,最后刺痛的竟是自己。
16歲那年,鄭紅科又轉回我們學校。老師領著她出現在講臺上,我沒有留心老師說什么,下巴磕在桌上,打量著鄭紅科。依舊從前那雙怯怯的眼睛,抓著書包的手,緊張地扭來扭去,書包的肩帶被擰得跟麻繩似的。
我似乎逃不過與她同桌的命運。小學三年級開始,直到初一上學期她轉走。聽到她轉學的消息時,松了口氣。沒有高興太久她又回來成為我的同桌。她坐下來的時候,我挪了挪板凳,她輕輕將書包放進抽屜,又輕手輕腳地坐下。
我們在最后一排座位,我的近視度數在加深,有時看不清黑板的板書,推推她胳膊,問她板書內容,就會看見那雙驚恐的眼眸。后來我終于配了副眼鏡,不再主動和她說一句話。
鄭紅科像一只放置于桌沿的玻璃杯,隨時有被走過的人打翻的可能,敏感而易碎。雖穿著打扮土氣,卻深得男生的照顧。包括班上大多數女生暗戀的對象——班長邵偉。
英語課,被點名提問時,鄭紅科嘴微微一張,一串流利的英語滑出,鎮住所有人,一下卷走眾男生和老師贊賞的目光。在這座英文教育水平很一般的小城中,可想而知鄭紅科得到了多長一段時間的關注和贊譽。
鄭紅科上講臺領作業時,會有不經意伸出的腳將她絆個趔趄。輪到她值日,垃圾會異常地多。最常發生的意外,是不經意間,總有人拎著擦完玻璃窗的水桶路過,失手打翻潑她一身。她的狼狽,迎來一片笑聲。
那個年紀的女孩子,就如一株株形態各異的植物,如果不巧長了刺,那么會比世間最硬的那種礦物質都來得堅硬。
嚴格來說,女生喜歡扎小圈子的年齡,我和她應該屬同一圈子,我們都是班上被邊緣化的人。
在以成績的優異與否為主流認可的班上,身為常考五十分的差生,我一樣被歸于受排擠人群中。只是,我缺乏楚楚可憐的眼神,缺乏羞怯的笑容。一次在班上將挑釁我的女生課本扔到窗外,當眾同時與三位女生廝打,過后,再無女生在我面前冷譏熱諷,但強硬的不良少女形象從此確立。
我從不認為自己和鄭紅科是一個圈子的。雖然家境都不太好,她卻有感情很好的父母,而我父母甚至在飯桌上大打出手。我們被排擠的原因盡管都是因為成績,她是由于太優異,我則太差勁。
對于我的冷淡,鄭紅科不以為然。她企圖親近我,下課找我說話,即便我從不回應她。她每天放學等我一起回家,在她家街口等我上學。
我忍不住問:“你為什么每天都跟著我?”她十分認真地望住我:“只有你從來不欺負我,只有你不討厭我。”
她不知道,我根本沒心情玩手帕交這種把戲;她根本不知道我討厭她的程度。一點不亞于其他女生。她怎會知道,我床底鞋盒藏著的日記本里,每頁都寫著邵偉的名字。
每次邵偉看著鄭紅科時,我的心就猶如灌了鉛般沉重,不是滋味。之所以不像別的女生那么明顯將厭惡之情表露,是因為每次別的女生捉弄鄭紅科時邵偉投向她們的厭惡的眼神。
一天,我們如往常般到教室,到我們位置時,走在我前面的鄭紅科發出一聲極其驚人的尖叫,神色驚慌地退到我身后。我過去一看,早飯幾乎要嘔出來。一只手腕粗的死蜥蜴翻著白肚皮橫在鄭紅科的椅子上。我從小就惡心爬蟲類動物,這是我的死穴,一大早看見,忽然升起無名火。我回頭,那幾個女生正樂不可支,其中手上套著紅色塑料袋的許娜笑得格外開心。那一刻,顧不得惡心,拎起蜥蜴尾巴朝她們甩去。
正好砸中許娜的臉。
老師和邵偉趕到時,許娜的頭發已經散了一地,我的牙齦也不停往外滲血。
老師狠狠批評我和許娜時,站在鄭紅科身邊的邵偉對我們流露出的憎惡,像一把刀劃過,令我忽然對許娜有這么強烈要與鄭紅科過不去的心情了然。我無法忘懷邵偉那一刻的眼神。對那個年齡的我來說,還有什么比被喜歡的男孩用厭煩的眼神看一眼更嚴重的事情呢?以后,我要看著她痛苦。我被這個惡狠狠的念頭嚇了一跳。
體育課,練習排球。女生們仿佛約好了般,鄭紅科在網前方,那么球不小心就扣在前方;在后衛,那么球就砸向后方。總是那么準,那么狠,一次次砸倒她。終于,和她同隊的女生“手誤”將球迎面砸向她的臉,兩道血汩汩從她鼻孔冒出。女生們停了手。只是,誰也沒有靠過去看她。
男生們紛紛圍過來七手八腳幫她止血,邵偉扶她去醫務室。望著他們的背影,許娜恨恨地說,她為什么要回來,要是沒有她就好了!許娜說出這一句時,我有幾分吃驚,因為當時我心底閃過的正是那一句。
那一刻,鄭紅科終于成為全班女生的公敵。
后來,每次路過那個街口時,會不自覺想起她在街口遠遠望著我傻笑的樣子。那些暮色初曉的凌晨,夕陽西下的傍晚,我開始懂得懷念與她之間的點滴美好時,鄭紅科這個名字,卻成為一道刻在我們全體女生青春上的休止符。
一個周一的早晨,我在旁邊聽著女生們嘰嘰喳喳商量這一天對鄭紅科的計劃。她們想好了,上午第三節課是體育課,所有人都要穿有松緊帶的體育褲。在課間操期間,假裝摔倒靠近她,把她的褲子呼嚕扯下來,讓她在全校人面前丟臉。這個計劃讓女生們異常興奮。什么時間、走到哪里、佯裝摔的姿勢、怎么恰如其分在千鈞一發的瞬間將褲子扯下來——
可是直到第二堂課結束后鄭紅科還沒出現。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沒有請假直接曠課,那個鄭紅科,給她十個豹子膽她都不見得做得出來。
快放學前,老師面容哀傷地進了教室:“鄭紅科早上來上學的途中出了車禍,在街角拐彎處,肇事者逃逸,天色昏暗,沒有人發現,搶救時間拖延,被發現后送往醫院時已經來不及……”
這個消息,像一枚魚雷在水中炸開。空氣仿佛不再流動,瞬間靜止下來。
老師那番話后,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約摸過了十幾分鐘后,下課鈴聲響,所有人默默地收拾書包。走出教室時,沒有一個女生不流著淚。除了我。
馬秀娟摘自《女報·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