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兒子放學回來說,他們學校下周一要舉行演講比賽,他是班上的代表,班主任讓他必須去拿一等獎,因為校長對這次演講很重視。校長說,現在的獨生子女從小兒就被嬌生慣養,缺乏家庭責任感;沒有家庭責任感將來就不會有社會責任感。這次演講的主題,就是談對家庭責任感的認識,關鍵是要有生動感人的事例。校長還說,要把這次演講變成一個德育大課堂。為造聲勢,學校特地請了幾家媒體的記者。
我說好哇,老師叫你拿一等獎,你就不要推辭了吧。
兒子抓住我的衣襟說,老爸,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以為拿一等獎那么容易嗎?這次小學和初中不分家,我才讀小學四年級,初中那些哥哥姐姐,文章寫得好極了,我能比得過人家?我說,你什么意思呢?幫幫我吧,兒子請求道,爸爸你也知道,我每天的作業都堆到了脖子上啊。
這倒是實情。我想了想說,那你就這樣寫吧:我正是學習知識的年齡,只要努力讀書,本身就是為家庭盡了一份責任了……
兒子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這都被我們寫臭了。要來點兒新鮮的,不然怎么能拿到一等獎呢?
看來他還有點兒想法。我說這樣,文章肯定只能由你自己寫,但我可以幫助你。今天吃過晚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先給你上一堂德育課。
走到一棵芙蓉樹下,我停了下來。幾米之外是一個燒烤攤兒。
兒子說,請我吃燒烤?我說不,請你看。
賣燒烤的是一對母女,她們守著一個龐大的、黑糊糊的架子車,手腳不停地忙碌著。三個月前,我在一次采訪中得知了這家人的境況。母親不到四十歲,看上去卻像一個老太婆了,頭發已經白了一半。女兒跟我兒子差不多大,也就十來歲的樣子。五年前,母親就下崗了,她丈夫是個蹬三輪車的,在她下崗不久丈夫不幸患了腦溢血。經過醫治,本有好轉,可家境是如此窘迫,他不顧醫生和家人的勸阻,又出去蹬車掙錢,結果舊病復發,終于癱瘓在床。這個當母親的,不管她有沒有能力,家就扔給她了。她擦干淚水,挺直脊梁,以瘦弱的肩膀拖著這個破破爛爛的大船,又開始生活了。她要照顧近乎植物人一樣的丈夫,掙錢給他治病,還要供女兒上學??伤譀]有別的本事,只能擺夜攤兒賣燒烤。
我要兒子看的,是和他年歲差不多的女孩兒。那個孩子,跟她母親的臉型長得很像,都是圓圓的。她像一個大人似的,用發卡把頭發別到了耳后,一手拿著顧客點的燒烤,一手拿著扇子,對著火不停地扇風。因為是木炭做的燃料,煙很大,很嗆人。女孩兒瞇著眼睛,閉著嘴,做得那么利索而專注。每烤好一串,她就遞給顧客,邊收錢,邊微微鞠躬,說聲謝謝。顧客那么多,所選的食品那么繁雜,可她一點兒也不會記錯,而且誰先誰后,也弄得清清楚楚。別看只是賣燒烤,做起來一點兒也不簡單。這需要早上四五點鐘就去買菜,然后洗好、切好,再分門別類地用竹簽子穿好。把這些事情做完,幾乎要用去大半天的時間。等到別人晚上出來休閑的時候,再推出來賣。熱天,要賣到夜里十二點多,冬天早一些,但再早也不會早過十一點。母親要照顧病人,還做這么繁重的事務,怎么也忙不過來的,女孩兒就自覺自愿地給母親幫忙。早上,她要做飯,并搶時間在上學前幫母親洗洗菜;晚上,她要跟母親一同忙到深夜。她很早就懂得了,自己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因此必須為這個家付出勞動……我一邊看,一邊給兒子講這些事情。話沒說完,突然看到在街面上擺攤設點的小販像受了驚恐的雞,“噗”的一聲飛了起來。賣燒烤的那對母女,臉色陡變,眼里充滿絕望的憂傷。原來是“城管”來了。母女倆身子一扭,敏捷地推著車,朝巷道里跑,幾份燒烤錢也沒來得及收。車是那樣龐大,怎么也跑不快。城管員沖上前去,只聽咔嚓一聲,車被砸爛了一塊。母親繼續推著車跑。又是一聲響,車又爛了一塊。車上的各類食品,嘩啦啦地掉在地上。那個女孩兒,拉起自己的衣襟,把那些食品往衣襟里撿。那是他們生活的依靠,也是為她爸爸治病、讓她繼續讀書的希望。母親還在推著車跑,跑進了黑暗的巷道深處。城管員沒有追下去,只是回過身,把女孩兒正撿的那些食品踢到了遠處。
過了一陣,巷道里傳來哭聲。是母親在哭。女孩兒沒哭。女孩兒在說,媽,別哭……
回來后,兒子的房間里久久地沒有熄燈。第二天一早,他就把寫好的演講稿給我看。
我一個字也沒改。我說,兒子,你“聽”的那堂德育課,值!你應該能拿到一等獎。
周一下午,兒子回來了。他沒能得獎,連優秀獎也沒他的份兒。評委們說,我們不是在爭創全國文明城市嗎,怎么能去同情那些胡亂擺攤設點破壞市容的人呢?
兒子躲進他自己的屋里,哭,哭得格外傷心。看來他早就想哭了,已經憋了很久了。我進去安慰他,我說兒子,沒得獎就算了,下次再來。
兒子紅紅的眼睛望著我,他說爸,我不是為這個哭……
(劉荷妍摘自《意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