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71歲了,如果我想再一次訪問中國,也許只有帶家屬私人旅行的機會。我第一次訪問中國,是在25歲那年,剛剛成為一名作家。那是1960年6月的事情了。
我是個作家,對教育是外行,但我要向孩子們講述的是,在日本的山林地區長大的我是如何從母親那里得到了翻譯成日文的魯迅的短篇小說,這些作品令我愛不釋手地讀到老年。
此外,我這個人的性格不是嫉妒心理型的。我夫人是我年輕時代曾經影響過我的好朋友的妹妹,我們結婚已經五十多年了。按她的話講,結婚前和結婚后我從來沒有嫉妒過什么。但是,對于村上春樹的小說在中國各地的暢銷和熱烈研討,我倒是有些嫉妒。
站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講臺上的我,內心是非常憂慮的。這是我真實并不情愿的感受。我已經是個老人,在思考未來的時候,對于也許不久的將來會離開人世的自己本身,我并不做什么考慮,心里想得更多的是生活在將來的年輕人,他們的那個時代,他們的那個世界。
我想到,自己在戰后那些年曾經寄予希望,一直有一個心愿,就是希望與遭受戰爭殘害的亞洲、特別是中國人民真正和解。而現實能夠告訴我們未來會是那樣嗎?我懷疑。在小泉首相參拜靖國神社的那天晚上,與我有著同樣憂慮的知識界人士向大家講述的南原繁對未來的那個期望,今天正當年的日本人是否都懂得呢?如果現在的日本人沒有那樣的祈盼,將來的日本人又怎能把握好自己的思想和生存呢?當然,這只是我的強烈的祈盼,并不是說我已經看到了在不久的將來實現的可能。也許在我的有生之年看不到這個可能。也正因為如此,我要把我的祈盼講給你們。
三年前我的一個朋友死于白血病,他就是愛德華·薩義德。直到他過早去世之前,他一直主張巴勒斯坦的正義,批判當前充斥世界的美國的文化帝國主義。薩義德在他的晚年并沒有找到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辦法,但他認為巴勒斯坦問題是一定會得到解決的。薩義德的朋友們也有同感,并表示要繼承他的遺志。
我也是這樣想,雖然我憂慮現在的日本人與亞洲人民、特別是中國人民之間很難達成真正的和解,也許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我應當抱著最終能夠達成和解的樂觀主義度過晚年。因為,如果我們不這樣做,日本人又怎能對未來抱有真正的希望呢?
再回到剛才南原繁一生主張的思想上。南原思想是一個象征性的存在。我所尊敬的日本的部分知識界人士感到最痛苦的是,現在的大部分日本人已經不再具有對那場戰爭的記憶了。
可能更多的人會說,如果老人失去了戰爭的記憶,那年輕人就更記不得,因為他們本來就沒有那個記憶。但是,正因為年輕人是可以通過教育了解過去的,所以我想呼吁把教育作為核心渠道,喚起日本人對未來的構想。如果說為了推動自我教育需要具體的教材,那我們周圍不是有很多嗎,問題在于需要勇氣面對現實。更坦率地說,就是我們要改變現在這種毫無反省的狀態。我們要為我們的未來祈盼。
我還是要朝著這個目標努力,把它作為自己晚年的工作。已經有老年、壯年、青年和婦女等有覺悟的日本人走在了這條道路上。誠然,我們所面對的是猛烈的逆風。
編者按:南原繁在二戰后擔任東京大學校長,被譽為戰后日本的“建國之父”,他對日本的期待是:對外不再燃起戰火,而是致力于創造一個具有崇高理想的、高度自覺的、和平的文化國家。本文是大江先生2006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演講,有刪節。
(李宏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