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男人30歲。看著床上那小小的嬰孩,男人竟有些手足無措,小心翼翼地捧起小人兒,小人兒本來緊閉雙眸,突然眼皮抖了抖,似乎掙扎著想要看看她的父親。這樣看著,男人臉上就淌起了熱淚。他驚喜不已:你看你看!我的滿兒跟我親呢!接著,貼緊小人兒粉嫩的臉拱起來。
男人每天要很早出門。臨出門,總要在滿兒嬌嫩的小臉上捂一個吻,再小心地把褥子蓋實。女人怕他吵醒滿兒,小聲地罵兩句,他自顧自地嘿嘿一笑,緊緊領口,就出門了。傍晚,男人回家。一聽到熟悉的車鈴聲,滿兒就甜甜地叫著,爸爸回來嘍,爸爸回來嘍!男人再疲再累,也會把滿兒高擎在膀子上,跟著吆喝,爸爸回來嘍!這個習慣一直維持到滿兒上初一。這時的滿兒開始懂事了,不再喜歡粘著他了。男人依然喜歡用胡子扎她,她開始向女人告狀,媽——你男人又給我打針啦!男人悻悻地,從此,就不敢親近她,卻依然習慣撫她的臉。那粗糙織滿厚繭的大手跟長滿刺的仙人掌一樣,每回男人的手一探下來,她就故意嗯哼兩聲,把臉埋進被子里。再以后,她就把門緊緊地鎖上了,不讓男人進去。要是哪天男人沒有敲門就進去,她就大發脾氣,又是摔枕頭又是擁毛巾的。男人便對女人嘆氣,女大不中留啊,滿兒怎么就不對我親了呢?
一個滂沱大雨后的傍晚,16歲的滿兒從高高的橋架上摔下來。醫生說,有生命危險,必須馬上截肢!女人號啕起來。男人低聲吼著,哭什么哭!他站在醫院大門口陰了大半個下午,作了決定。女人拽住他,死活不讓他簽字。醫生問了最后一次,你真的確定?男人猶豫了一秒鐘,旋即點頭。手術只有0.1%的成功率,明擺著十賭十輸的局面。但男人硬是扭轉了乾坤,創造了一個奇跡:滿兒的腿保住了,整個人安然無恙。事后,給滿兒做手術的女醫生對女人說,你男人真狠得下心,這鋼筋一插進去,你們滿兒有可能再也起不來了。女人臉上帶淚,笑成了一朵花,他說他不信邪,他相信我們滿兒命硬得很呢。男人在一旁緩緩說,截了腿,叫我們滿兒以后怎么嫁人?他看上去一直很鎮定,旁人卻不知道,作了決定的那個晚上,男人夢見滿兒從水里伸著兩只無助的小手,喊,爸爸,爸爸,救我……直到滿兒完好如初,才想,萬一失敗了……他驚出一身大汗。那年,男人教滿兒認識了兩個成語——大難不死,劫后余生。
二
18歲的滿兒像拔苗一樣長得碧綠青蔥,來家里玩的男生一下多了起來。男人不喜歡,就攆他們走。男人怕滿兒早戀什么的,就總愛在晚上講故事,故事內容大同小異,基本上都是少女早入愛河,失身后成未婚媽媽,從此毀了前途一生。起初,滿兒當耳邊風,左耳進右耳出。久了,滿兒就煩了。終于有一回,男人又準備上思想政治課時,滿兒摔了筷子,大聲說,你們真老土!現在滿大街都是安全套、避孕藥什么的,怎么那么容易就有小孩呢?再說了,拍拖就沒有前途了嗎?非得成老處女才能跟男人牽手?一番老成的話講下來,男人和女人面面相覷。
夜里,男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對女人說,看來,我們都老了。以后,男人的嘮叨少了,家里的書櫥里突然多了一些新雜志。滿兒翻了幾頁,發現里面有些文章夾了書簽。她好奇,粗略瀏覽了一下,都是關于青春期男孩女孩的心理文章。有些句子,還用紅筆畫了細細的線條:“不要用你們自以為是的眼光去衡量他們的世界,記住,只有走進他們的內心,跟他們站在同一水平線上,你才能真正理解他們……”有一瞬間,她的心里是柔軟的,但很快不以為然,他怎么可能走進自己的心里呢?19歲,滿兒高三。終于,她還是和那個讀大三的男生吃了禁果,而且,以為做足了一切措施,還沾沾自喜。直到3個月后,肚子微微隆起。女人竟然比男人還要粗心,還是男人首先發現了滿兒的不妥。
男人站在一邊,額角暴起了蚯蚓大小的青筋,滿兒顫抖著給男生打電話。這是她記憶中第一次見男人生氣,她一直以為男人是好欺負的,從不給自己臉色。曾經山盟海誓的男生這時候卻退卻了,在那邊支吾了很久。滿兒縮在房里,咬著牙使勁地哭,恨自己喜歡上了這樣一個不負責任的男孩。男人來敲門,她不開。好半晌,他在外面說,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夠關心你……滿兒聽了,更是恨自己當初聾了耳瞎了眼,不聽男人的話,釀成現在難以收拾的后果。滿兒又一次入了醫院。入手術室前,滿兒緊緊握住女人的手。她才19歲啊,哪里受得了這些痛苦呢?這只是個小手術而己,就好像小時候,爸爸稍稍用力拍一下你的小屁股一樣,不疼,只要你覺得不疼,就不疼。男人用了個很不恰當的比喻,滿兒一下子就被逗笑了,繼而,大顆大顆的淚珠吧嗒吧嗒掉下來。
三
黑色7月到了,上戰場的那天,女人張羅著要去送滿兒,男人說,送什么送,不用送,順其自然就好。滿兒嘴里塞著一只蛋黃,手里正剝第二只紅雞蛋,含糊不清地附和著,是,就是。滿兒站到男人面前,小心地踮起腳尖,輕輕彈了一下男人開始皺褶的腦門兒,伏在他的耳邊輕輕道:老爸,不懂事的女兒一直讓你操心了。放心,這次,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去吧去吧,男人像逐客一樣趕滿兒走。滿兒走后,女人在門前眺望著。男人說,看什么看。然后,自個兒又挨緊女人長久地目送滿兒的身影消失。滿兒,又和我親了。男人喃喃道,眼圈兒不知不覺就紅了。
當我從我的母親嘴里聽到這些話時,我馬上就要嫁人了。是的,我就是滿兒,那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彼時,我拉上剛成為老公的男人,走到我的父親跟前,齊齊跪下,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一字一頓,爸,我,和這個即將把你女兒帶走的女婿,將,一輩子都和你親。我那一直鎮定如柱血氣方剛的父親,在這一刻,居然手足無措,只剩淚光不停地閃爍在眼眶里。
(劉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