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死囚遺書
1996年10月,歡鏡聽因4萬元賬目問題而入獄。在服刑期間,因為出色的勞動改造得到看守所管教干部的信任,他被挑選出來負責監區的安全,以及為死囚們寫遺書。這份工作的最大好處,是可以自由地在監區內活動。
即便如此,第一次為死囚寫遺書,依然讓歡鏡聽“有一種驚心動魄的顫栗”。他還從來沒接觸過死囚,覺得“他們都是罪大惡極才會有這個下場”,內心非常不愿意。
那是1996年的冬天。重慶是個山城,晚上霧氣很重。他還記得,從大門外看進去,“霧氣從鐵窗里滲出來,覺得自己渾身發抖,背上冒冷汗”。
因此,當歡鏡聽盤腿坐在死囚對面,將一床鋪蓋放到中間,再把稿紙攤開在鋪蓋上時,他的全身肌肉還是繃得緊緊的,手也在微微顫抖,鋼筆尖接連劃破了好幾張稿紙。
死囚艾強反倒笑起來,說:“明天上路的是我,你害怕啥子?”
經艾強口述,歡鏡聽為他寫下遺書:
媽媽,親愛的媽媽,我一直都是一個很聽話的孩子,然而,就是您這個老實、本分的兒子,卻做出了傷天害理的事情。再有十多個小時,媽媽,親愛的媽媽,我的生命就將終結了,我可以想像您痛苦的情形。但是,媽媽,我希望您盡快忘掉悲哀,盡快忘掉您這個無知的兒子。因為無知,我闖了大禍;因為無知,我失去了陽光明媚的世界。我希望來世,能夠重新做您的兒子。
不孝兒:艾強絕筆
龍四的擔擔面
當歡鏡聽替死囚寫了數十份遺書后,那種內心的顫栗也漸漸趨于平常。“在見多了死刑犯之后,我的心靈也磨出了厚厚的繭子,對生命不再抱著敬畏,而是一片麻木。”
但一個名叫龍四的死囚卻再一次震撼了他的內心。
1986年,重慶的冬天,對走出牢門的龍四來說,多霧、潮濕,而且還寒風嗖嗖地陰冷。龍四裹著一件污跡斑斑的軍大衣,餓得甚至想跟聯防隊員打一架,因為只要關進班房就有“政府飯”吃了,就能把肚子哄住了。
龍四先是走到一家飯店門口,想討一碗熱湯喝,剛將前腳踩到門檻上,幾位幫工立刻堵到他面前,揮著手臂,不客氣地喝斥道:“滾滾滾……”
龍四又想借火抽根煙。一位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鄙夷地“恨”了他一眼,然后取下嘴上的香煙扔給他,急匆匆地走了。
最后讓龍四感動得流淚的是一位賣擔擔面的中年婦女。
煙抽到一半的時候,那位小販挑著擔子走到龍四面前,說道:“兄弟,我看你是落難中人。來,我招待你吃碗面條。”
“我一共吃了她4碗面條。”在獄中,龍四眼里含著淚花對歡鏡聽說,“我蹲在街邊的石坎上,一邊淚水不住地流,一邊大口大口地吃她的面。我真的是餓慘了……”
過失殺人一般判不了死刑,但龍四后來殺了警察。說話時龍四一直在悄悄地流淚,他似乎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悔恨,他的眼睛和神情,是迷茫!他很困惑!
他說每個月都去寺廟上香,為什么還會走上不歸路?他解不開這個問題。
龍四讓歡鏡聽轉變了對死囚的看法——“他們不是沒生命的物體,除去法律意義的身份,他們還是人!——你是人,我也是人,只要還活一天,就是一個鮮活的生命。”
最后一頓飯,龍四要求吃一碗擔擔面。1997年7月下旬的一個夜晚,歡鏡聽看見龍四將擔擔面一根一根地咬進嘴里,“在他低沉的面孔下,我聽到了一個死囚的抽泣聲”。
也就是那時候,歡鏡聽萌生了一個念頭:“我要為死囚寫本書!”
歡鏡聽說:“我想寫的是‘敬畏’——不是敬畏那些已經化成朽骨的死囚,而是對生命的敬畏,也就是說,活著,讓生命鮮活地存在下來,這是世界上最有尊嚴、最幸福無比的事情。我堅信,從新聞效應的角度講,任何案例都會失效,然而,從生命角度講,世上從來就沒有過時的人性。”
人性的亮色
那一年,叮咚(小偷)王一在郊區的公交車上,偷了一個女大學生的錢包。錢包里除了一張五角錢的鈔票、一封信封都破了的信,還有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布帶。
他不明白:一個女大學生拿這卷布帶干什么?最后,一家火鍋店年近四旬的老板娘揭開了謎底,她罵道:“你是不是有病?去偷女人的月經帶來干什么?”
原來,只有一些十分窮困的農村婦女才用這種月經帶,里面要裝柴灰,后來就夾紙。年輕女娃娃已經沒有人用這種過時的東西,除非家里窮得沒辦法。
揣著搶來的50元錢,王一到郵局,按照那個破舊信封上的地址,他在一個牛皮紙信封上寫下校名,以及珍珍的班級名。在將50元錢塞進信封之前,他又在鈔票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希望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你媽老漢(爸)太苦了。
第二天,他又偷了100塊錢,裝在珍珍的錢包里,塞在珍珍的口袋里,但被公交車上的乘客捉住暴打……
即使在獄中,在王一已經成為死刑犯、他的生命僅剩十多個鐘頭時,他還在嘆息:“沒想到天下還有這么窮的大學生。”他告訴歡鏡聽:“我還是當過一回好人的。那時候,我只有19歲,還在做叮咚(小偷)……”
他嘆著氣說:“不知道她(珍珍)現在的生活怎么樣?是不是還像過去那樣窮?”
不要忽略小事
歡鏡聽在書中共記錄了22位死囚的故事,這些販毒、搶劫、詐騙、殺人的死囚,歡鏡聽記錄了他們的遺憾、痛苦,甚至屈辱。
“假的,假的。”死囚文武漠然地說,“這個世上哪里還有什么真的東西喲?”文武的善良卻被別人別有用心地利用。
因搶劫殺人要被槍決前,古均求歡鏡聽:“我的賬上還有六塊多錢,請你轉告管教干部,麻煩他們給我爺爺寄回去。”說完,古均的淚水“嘩”一下涌了出來,“唉,爺爺,今后還有誰給你寄錢啊?”……
“很多死囚的犯罪其實都是偶然的因素,究竟是什么把他們推上這條不歸路呢?我想斗膽問一問世人:是不是我們生活在自由世界的這些人就是那么無辜?是不是隨著一聲槍響,隨著死囚身份的結束,所有的責任都讓死囚帶走了?”
當歡鏡聽去追尋死囚犯罪的動機和心態的時候,發現很多人都是因為非常不起眼的小事情。死囚龍四最后給了他一個忠告:不要忽略身邊的每一件小事,因為最后可能它都會變成大事。
自從有了在監獄內為死囚寫遺書的這段經歷后,現在,不管歡鏡聽走到多小的一個地方,站到路邊,他都要前后看一下,首先看看紅綠燈,然后看看前后的車輛,所以有時候跟他出門的親人說:“我發現你出來以后好像特別珍惜生命。”
歡鏡聽說:“不,這不叫珍惜,叫善待,善待生命。我來一次不容易,我要善待生命。”
(注:文中死囚的姓名全部為化名)
(紹偉摘自《南方人物周刊》王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