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熟識男人的來信

我不滿意這座城市。我在這里生活了23年未曾離開過。走廊的扶手布滿塵土，樓頂的天線磨舊脫落，連空中的飛鳥都又胖又老，飛得低調而不再平穩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是新的，只有每天走路，從城東走到城西，跨越它，一遍遍地踐踏它，才能平穩下來走到湖邊，對著水光里隱約變形的自己，說一些心里話。

我叫馬修，因為我有潔癖，所以很難與人相處。上學時，我因此換過許多同桌，但只有塞寧，從沒向老師打過報告，要求換位。

她是我高一的第六任同桌，她是個邋遢大王。這個女孩子擁有一雙破壞一切的手，她碰過的課本、飯盒、工具箱……一切一切都會變得混亂不堪，她還置身其中不以為然。和她坐在一起剛剛半個小時，我就開始頭腦發暈。我想了一天，忍無可忍地看著她把喝完酸奶的塑料袋、橡皮、鋼尺和三角圓規到處亂扔。我就奇怪這女孩子穿著燈籠袖的好看襯衣，梳著整齊的兩條小辮子，怎么會有如此忘我的行為！

在放學前的最后一個大課間，她終于停止吃零食，決定出去溜達溜達，換換空氣。我的手指根本不聽我的使喚，三下五除二將她的一切整理干凈，書本碼放整齊，廢紙廢物扔進垃圾箱，課桌的灰塵擦掉。都弄好之后我就想，你受得了就受，受不了我也只能如此。不愿意和我坐一桌就跑去和老師說，不行我就自己一桌，圖個清靜嘛！

見她走進教室，我裝作什么都沒干過的樣子端坐看書。余光里，她分明風風火火摘下了貝雷帽，坐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氣，然后目光落到了眼前的一切。她用手翻查了書本，停了幾秒，然后扭過頭來，問我：“馬修同學，是你收拾的嗎？”

我說：“是。”

“別人說你愛干凈原來是真的，連桌子都擦得锃亮啊！”

我抬起眼看她，那分明是一張燦若桃花的臉嘛。我松了一口氣，說：“不好意思，本來不該隨便亂動你東西的。”

“沒關系，你喜歡收拾就收拾吧。我也喜歡干凈，只是自己不會整理，也懶得整。”說罷她又丟給我一張笑臉。

很自然地，我變成了她漫漫高中生涯里的清潔工。她總是高興地站在一旁，留出地方來讓我盡情收拾她的一切。有時她會不好意思地問我：“喂，我是不是不像姑娘?”

我看了她一眼，沒理她。其實我知道自己的潔癖也是不好的行為，影響到了別人的生活。

高三那一年，塞寧不聲不響地轉學了。那是那個星期的最后一天，我幫她整理完課桌后她送給我一枚別在領口的徽章，黃色的底子紅色的字，那分明是字母“M”。我不懂她什么意思，捏著徽章問她：“你送我麥當勞的標志干嗎？”

她“撲哧”笑了，說：“你笨啊，你不姓馬么！”我才恍然大悟，況且它的顏色設置和麥當勞的截然相反，人家是紅色底子黃色的字嘛！我繼續問：“你送我這個做什么？”

話未說完，她就抓起書包跑掉了。我跑到窗戶邊看她的背影，看見她邊跑邊抹眼淚。

第二天我才知道，她轉學了，大約去了其他的城市吧。

我數不清這是環城步行的第多少夜了。我站在湖水邊，四下清冷無人。我突然就傷感了，想起塞寧和從前那么多的往事……

我是塞寧。今天，我收到了高中同學馬修的來信，內容如上。我同他一樣，每天都會走路，走路時會想起很多陳年舊事。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同我們一樣，會有這種感覺，人越成長越容易懷舊。

收到馬修信的這天，我突然意識到：從前的美好時光我們留戀，但今天也許就是多年后，更值得我們懷念的一天。所以，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不認認真真過好每一天……

（劉志翔薦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