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看到了媽媽今天的穿著:一件大紅色的外衣,連里面的小衫也是鮮艷艷、活潑潑的紅。我知道你喜歡我好看點,即使到了80歲,依然儀態(tài)萬方。記得有一次你躺在病床上,瞅著我不顧儀態(tài)忙出忙進,你挺不樂意地說,媽媽,你看你歪著個脖子,佝僂著身子,跑出跑進的樣子,真難看,你真給我丟臉。
好的,我努力做到。即使我稍微騰出空來,去附近的小超市買點東西,也會帶著一溜小跑,心里揣著一分一秒也不愿和你分離的迫切,時時刻刻害怕著你不在我眼前就突然離去。我還是努力按你的要求去做,你卻還嫌不夠。盡管在你的病友里,你的媽媽最美麗,你還是不滿足。你為我規(guī)劃了一生應該完成的任務,而且還是不同領域的。我曾笑道,要完成這些,即使窮盡一生,也未必能做到啊。
但是,媽媽感激你。感激你在因為癌細胞侵蝕而獨自撕心裂肺的時候,還要費盡心思地為我籌劃將來。你心里太明白,媽媽太柔弱了,母子本來相依為命,如今你要去了,我怎么辦?
早上,媽媽對著梳妝臺梳理頭發(fā),仔仔細細端詳了自己的臉。那張臉顯然不是你所滿意的,蠟黃,憔悴;幾乎所有見到我的人都說,自從2006年10月22日凌晨2點45分,當你在我懷中永遠安睡后,當你化為滿天的星斗后,這張臉如同抽空了一般。整整兩年七個月,從確診你患上縱橫非精原生殖細胞腫瘤的那刻起,媽媽體內所有的細胞全為你而撐起。如今,你走了,它們也跟隨而去。
還有媽媽的頭發(fā)。那會兒你還在生病期間,偶然從你姨口中得知,媽媽年輕時曾留過短發(fā),特別精神好看,你興奮地說,我要能看到媽媽留短發(fā),多好。可是,兒子,我那時一門心思只牽掛你的病。盡管我們不再懼怕談到“死”——這個沉重的字眼,但我堅信我能治好你的病,能夠戰(zhàn)勝這從胚胎里就帶來的毒瘤。
媽媽忽視了你的心愿。歉疚,何止這件?媽媽的內心深處早已埋下無數的“如果”:“如果能早點發(fā)現多好”,“如果能快點治療多好”,“如果以前再多陪陪你多好”……盡管“如果”已無任何實際意義。
你離去的第二天,媽媽邁進了幾年來從未光顧的商場,買了一件絳紫色胸前繡花的旗袍、一條白色帶有牡丹圖案的披巾;爾后又去了發(fā)型屋,當發(fā)夾松開,剪刀“咔嚓”一聲、發(fā)絲紛紛落地時,我的心聽得清清楚楚。洗發(fā)時,溫燙的水濺在我的臉上,宛若熱淚再次沖刷心田。
為你出殯那天,媽媽含著笑,在你耳邊為你吟誦詩篇。寶寶,你可聽見?有人問,子尤的媽媽為什么沒有哭?那是他們沒有瞧見兩年多來我暗自流過的淚水,沒有瞧見我的心泉早已干涸了。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哭了,兒子。
子尤,你曾問我,等你病情穩(wěn)定后,能不能再次沿著姥姥家的胡同走上一圈,一直走到西單圖書大世界去?那里,有過你美好的童年。我說,可以的。我把你帶到人間后,就是抱著小小的你走過這條路。那時我何等喜悅何等自豪,打心底輕喚著你的名字,子尤——自由。
沒想到,17年后,媽媽卻要捧著你重復這條路。
我躺在床上,一遍遍撫摩你睡過的地方;盡管你已很久沒在這里入眠,但我似乎還能聞到你的氣息。閉上眼睛,好像你的手滑過我的面頰,好想一睜開眼又回到某天的早晨,你爬起來望著我,好奇地問,媽媽,為什么在你臉上找不到一絲皺紋?
我穿梭于大廳,你的相片就掛在屋子的四周,眼神明澈深邃,我沉溺于你的注視,好想回到某天中午,你的朋友們來探望你時,你在客廳里樂呵呵地下令,媽媽,給大家表演一個劈叉,我媽媽真了不起,這個年齡還能劈叉。
兒子,你才是妙不可言。你曾在天橋上對我說,你希望有個傳奇的人生。于是,它應驗了。在生死關口等待通知,你說你有種迎接挑戰(zhàn)的興奮。于是,你接受了。化療穿刺時,你哭過叫過,但痛過之后,你說上天送給你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個金燦燦的腫瘤。上天為什么送給你呢?因為他不能送給一個只有堅強的人,因為他惟有強忍;不能送給一個只有樂觀的人,樂觀的人惟有歡笑,而你,卻是超越一切的。
“一次大手術,兩次胸穿,三次骨穿,四次化療,五次轉院,六次病危,七次吐血,八個月頭頂空空,九死一生,十分快樂”;“作家多,但得病又寫病的作家少;病人多,但病人是作家的少。”越是接近生命的尾聲,你越是思如泉涌。你總嫌我寫得少,總不斷催促我,媽媽,快寫下來,寫下來。
兒子,我不必用筆寫下來,我怎么可能忘記?往事如同電影在腦海中一幕幕回放。閉幕時,你在我耳邊,氣若游絲,留下最后一句,這個故事會怎么收場呢?
(林振西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