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房間的墻上掛著一張中國地圖。
歲月在不知不覺中剝奪了它原本的光鮮,記載進了那斑駁的老墻。
以為長大后的自己不會再注意到的了,那在地圖上不易被看出,淺淺的圈住了“印度”字樣的圓圈。再見時,心弦依舊微微震動。
那大約是七八歲時的事了。
依稀看得見那個小小的孩子在這個房間里,咬著下唇,在心里暗暗發誓以后定要離開這里,越遠越好。
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對著那張地圖兀自傷神,淚眼朦朧地冥思良久,小心翼翼地在“印度”上作了記號——自以為那是距離家最遙遠的地方。
只因不知道,世界也有一張屬于它的地圖。
似乎并不能責怪我的無知,也不能責備那么小的我就一心只想著要離開家庭。只知道家庭經濟的不順,掩蓋了媽媽母性的光輝,孩子的多且年幼,使得她總將家務上的不順心發泄到我們身上,尤其是作為女孩,既不是長女也不是幼女的我。
不能照顧就不要生那么多呀……老家的奶奶這么叨著她,卻從來沒想過要幫她忙,于是那生活的苦難層層地堆積在了她的身上,又不小心抖落在了孩子澄澈的眼眸中。
從小就是倔強的孩子,受了委屈之后都會據理力爭,卻頻頻被大人們以暴力終結,從此也不和他們爭執,在洗完碗等洗澡的空隙躲在書房里偷看小人書,抱著爭辯是一種浪費口舌的態度選擇了自暴自棄。
也越來越倔強,總一個人抱膝倚著地圖坐下,半歪著頭看窗臺上梧桐枝葉的影子張牙舞爪地隨風搖曳,陽光的碎片在流年里忽閃忽閃的,像極了我眼底的企盼。
以為長大了就好,可以無視母親那句“有本事你走呀,哪戶人家想收留你你就去哪,我順便再倒貼你幾件衣服”,很瀟灑地留給這個家一個決絕的背影。
我擁有一個完好無缺的家庭,卻卑劣地以為做孤兒或許會更幸福。
沒有硝煙的戰爭在家里每一個角落隨時隨地地等待著爆發。事關芝麻綠豆的東西總被念來念去地招搖過市。每次都會不由自主地縮回墻角,惟恐戰火禍及無辜。
漸漸地,習慣了一個人倚著地圖望著窗外想像著長大以后的自己,也從不輕易向他人提及心里邪惡的想法,比如想成為怪博士去研制能夠傷人的武器。
一來是沒有人會靜靜地聽我講,二來是走狗似的姐妹總是跑去打小報告,所以我的想像力在童年時代發揮到了極致。
回憶里全是自己的影子,孤單也變得理所當然。
對于一個乖巧的小孩而言,時間碾過的只剩下傷害。
在很多年后的今日憶起,仍是不可遏制地微微顫抖。
我有多害怕那高分貝的叫罵大人們是永遠也不會明白的,忙得像陀螺似的他們又怎會注意到有個小女孩眼巴巴地望著他們,乞討似地伸出小手,僅是為了得到對方溫暖的手心,哪怕只是一剎那的光亮也可以成為永恒。
拼了命似的想長大,只為有天可以乘著小舟出海。每一次遠離喧囂,獨坐在房間的時候,心里的恐懼便會像潮水般涌上心頭。總是不知不覺地想起那群所謂的同學嘲笑我的嘴臉,然后不由自主地掉進我是個沒有人愛的孩子的冰窟里。
從未試圖去明白被人排擠的緣由,也甚少去想該如何做,只懂一味地躲在寂靜的夜幕里,一個人悄聲無息地哭著。
沒有人教我該怎么辦,也沒有兇巴巴的父親去學校找那些淘氣的孩子算賬。
當家庭的溫暖傳遞不進心房,學校也找不到片刻安寧時,樓道成了我每天徘徊的地方。
如此廣袤的世界,于我而言,不過如此。
所有的大人在我心里,理所當然地成了一種奇特的生物,與己不同,卻又息息相關的生物。
不是天生就討厭熱鬧,只是時間教會我,人多的地方總會有傷害。
于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倘若長大,一定要與他們成為不一樣的大人,至少,我不會想要擁有很多很多所謂親人的家。
正如同桌在爺爺去世之后,看著家人對自己母親不公平的待遇后,覺得世間最親的也不過如此一般,我忽然意識到了上天強“家”在我們身上的大人對孩子的影響之大,時間將在他們稚嫩的臉上凝聚起自以為是的堅強面具。
它可以給一個純真的孩子偏激,也可以給一個搗蛋的孩子乖巧,只要在他們成長的某個契機里,將世界的地圖呈現給他們,那么這之后的一生,他們都會用這種目光去繼續探尋世界。
印度或許是個很美麗的國家,只可惜不適合作為一個孩子的旅程。
將來若有機會讓我擁有一個天使般的孩子,我也會體會大人們的心情。但我永遠不會在房間里掛上一張中國地圖,我會在他長大后把世界地圖交給即將起航的他,當然,我也會給他回程的地圖。
(本文為《視野》論壇“時光的秘密”征文活動參賽作品)